半月后。
北武小千世界, 楚国王都,梧桐宫。
面色已看不出什么异样的楚摘星正在陪着退位后无事一身轻的老父亲楚淮下棋。
没错,楚淮已用年迈体衰,精力不济, 无法胜任繁重国事, 太子楚铮天资粹美, 日表英奇, 临朝听政, 监国理事多年无有大错,且此次魔族入侵临危不乱,处置得宜, 足堪大任为由, 于三日前正式宣布退位, 把王位传给了楚铮。
楚淮本就不是个喜欢争权夺利, 挖空心思向上爬的人。如果没有发生北斗宗遴选弟子这回事, 此时的他必定还是同多年前一样, 拿着不高不低的薪俸, 娱妻宠子弄孙。
前提是楚摘星能够嫁出去,并成功生了孩子。
然而过程虽有曲折, 楚淮仍旧过上了自己理想中的老年生活。只是孩子多了三个, 自己也成了楚国国君, 还是一统七国,结束千年战乱的肈业之君。
此份功业不仅足以抵消昔年以臣篡君的夺门之变, 而且无论将来如何风云流散,青史必将书他名姓。
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楚淮一样不落,所以功成身退后的日子也不是一般的闲。
前朝肯定是不敢去的, 否则太影响儿子接班掌权,万一整出个什么退位不退权,双帝同朝的流言,他这半辈子的兢兢业业就算是毁了。
可后宫他也不敢回,楚淮本来计划着退位后带着老妻去游山玩水,遍观壮丽景色,以全少时对妻子的许诺。
可当他完成退位之举,兴冲冲对妻子说出这个提议时,直接得了一个大白眼加连珠箭般的质问。
“玩?玩什么玩?你我要是出去玩,底下道府州县还不可着劲的巴结,劳民伤财不说,你让铮儿怎么办?他现在可是厉行节俭,宫里的蜡烛都熄了一半,你这个当父王的现在来拆他的台?
我知道你想说咱两微服私访,不惊动地方官,可咱两都快七十的人了,老胳膊老腿,万一出去有个磕碰,你又让摘星她们姐弟四个怎么办?
还是个当爷爷的人呢,摘星一心修道不恋俗世,好,她的生活你可以不管,但你个糟老头子发现没有,摘星和那位孟仙子闹矛盾了,现在都是分房睡。你一定不知道对吧!
芙儿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可也在跟前养了十几年,同亲生的没有差别。为着修道离家十几年,半年多才有一封书信寄来。如今摘星好不容易回来,你也不说托摘星去问问。
你春秋正盛,就把这天下丢给铮儿,他年纪那么小,该怎么压服那些有军功又有资历的老臣,你想过吗?儿媳妇还又有了身孕,你知道铮儿有多担心吗?
你没想过,也不知道。
还有萱儿也老大不小了,她的婚事你考虑过没有?这孩子性子没有她两个姐姐坚毅,修道也没修出个什么来,还是要早早打算,免得日后吃亏。
这么多事都没解决,你就想着出去玩!”
楚淮当天是扶着腰被赶出宫的,腰上青紫一片,那是被愤怒的安澜掐的。
其实在被骂的时候楚淮很想顶嘴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做马牛。他操劳了一辈子,到老还不能享受享受吗?
但他没有。因为直觉告诉他,他要是敢这么做,铁定以后就得分房睡,把大孙子拎出来当借口都没用那种。
所以他最终选择来长女居住的梧桐宫。
一来给老妻释放他不是只想着游山玩水,还是在办事的信号。二来则是借长女的身份躲一些不想见的人。
此次魔灾波及甚广,天下无有不受害者,仅靠国库那点银两赈济无异于杯水车薪。且天下每逢大灾大难,便是平民卖儿鬻女,质屋典田求一条生路,世家豪族,官吏勋贵大发横财的机会,更别说这次的规模遍布天下了。
但他儿子这回发了狠要整顿这种风气,继位后的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这些世家豪族,官吏勋贵头上,不仅禁止大规模田地、人口买卖,还规定最高粮价,极力吸收失去产业、衣食无着的平民进入修缮城墙等官造工程。
想做成这件事,剑、钱、粮三者缺一不可。
一时间绣衣使者四出,将一切敢于违反乾元宫禁令的人脑袋挑在了旗杆上。
本来用被刀子逼着不许大发横财就已经让那些肉食者难受到半夜睡不着觉了,但他儿子还把主意打到了那些肉食者的粮仓、钱庄中,想让这些人同他步调一致开仓赈济,不然就平价把粮卖给他赈济。
当然,钱先欠着,算平价利息以后慢慢还,实在想要钱可以现给你铸一些当千钱付账。
楚淮做了快二十年国君,当然知道民为国之本,为君之水的道理,但这么对高层捅刀子往往只有两个下场。
一是为君者妥协熄火,全当这事没有发生过。二则是被割肉的肉食者们阴谋反叛,换一个他们满意的新国君。
他的儿子之所以能走出第三条路,走得还颇为顺畅的原因是最利的剑现在就在他跟前坐着。
而他只要待在这,那些想要对他诉苦,希望他重登王位,至不济也要剥夺新王权力的人就不敢来。
毕竟摘星杀人从来都不是嘴上说说。
楚淮到现在也没想明白,自己和妻子是怎么生出摘星这种性格的孩子的,明明小时候还那么天真活泼可爱。
一定是没有自幼放在身边抚育教导,而且这棋力差不说,下棋还不专心。
此时代表楚摘星的白色大龙已经被围得七七八八,输棋只是时间问题。不过较技的既是父女两,楚铮也就由得女儿捻棋思考。
“哒。”楚摘星终究是把棋子弹入了棋盒之中。手指轻敲石桌,就有两粒棋子欲要跃出棋盒来落至棋盘边。
这是认输的标志。
但棋子跃起又落下,落下又跃起,如此反复三次,仍旧没有落定。
楚淮看不下去了,直接从自己棋盒中提出一枚棋子,觑准时机扔了出去。
“咻。”没有任何意外,楚摘星迟迟没有落定的两颗白棋被黑棋击飞,一同落在了棋盘边缘。
而作为投掷物的黑棋则落入了白棋棋盒之中,格外显眼。
“哼,你这个丫头,心不在焉。”楚淮用手虚点了楚摘星几下,笑得很是宠溺。
楚淮对这个女儿的情感很复杂,最为亲近,也最为陌生。
许是楚摘星即幼年离家求道,让他完整错过女儿的成长期,所以到如今还是下意识将楚摘星当成没有长成的孩子看。
楚摘星觉察到了,但没有戳穿,更没有闪躲,而是十分享受地在其中徜徉。
毕竟时至今日,还将她当孩子看得到只有爹爹与娘亲了。
楚摘星摇头笑笑,并不做辩解,楚淮便当她是默认了。
“铮儿那一切顺利,你也不要太忧心了。你也不要事事为他出头,人不经磋磨,亦不成器,更何况他现在是一国之君,有些亏还是早吃得好。有你在此,他们翻不出也不敢翻大浪。”
楚摘星一愣,随后粲然一笑:“阿铮的本事是爹爹您一手教出来的,孩儿也见过,只是欠些历练,孩儿并不担心。”
“那你最近为何魂不守舍,可是为了你那孟师姐?”作为父亲,楚淮没有旁人那么多顾忌,单刀直入将问题挑破。
自家这个宝贝女儿有多黏那位孟仙长楚淮是领教过的,而被妻子骂过一顿后,楚淮更是详细调查搜集了一番。
这不调查不知道,一调查吓一跳,宝贝女儿这次回家不像是回家修养,更像是自闭。
除了每日给他们两个老家伙晨昏定省,竟是半步都不离开梧桐宫,更别说像以前一样还需要他们提醒长大了就不要天天和师姐一起睡了。
而那位一直随摘星同来的孟仙长更奇怪,摘星不出梧桐宫,她也不出霜雪宫,要不是一块儿跟着住霜雪宫的小龙君每天都要一桌上好的酒席彰显一下存在感,楚淮差点就要以为宫中根本就没来这么两号人。
不过他还听那位成天跟着小龙君大吃大喝的俊秀年轻人说,那位不出门是因为每日都要处理成堆的文书,忙得不可开交,其中大半还是摘星那边的。
这叫什么事,分家不分业?
现在年轻人玩得挺花啊,楚淮觉得自己这个当长辈的有必要给年轻人正一正了。
就从自己家孩子开始。
楚摘星极力控制住表情,好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没那么苦涩,答非所问道:“父亲,人生来便是为了承担责任的吗?不想干的时候,能不能睡一觉啊?”
楚淮感觉自己似乎隐隐把握到了问题的脉络,假装没看见女儿微微颤抖的袖管,同样绕了个大弯回答:“我儿,可知人字怎么写?”
楚摘星垂眸沉思,忽地离开座位,站于台阶之前 ,背手于腰后,任疾风吹得衣袍猎猎,抬眼望天,沉声道:“一撇一捺。”
“恰如你此时。”楚淮同样离开座位,站在已经和自己一边高的女儿身后。
“人者,立于天地之间,不独万物之外。严格来说,从你呱呱坠地。发出第一声啼哭时便有责任。”
“嗯?”
“我儿切莫忘了。子女早夭,亦是不孝。如果这世上有人一直感受不到责任,只会是有人在帮她承担。当然,累了是可以休息的。不过休息好之后,还是得朝前走啊。有些事,是旁人无法代劳的。”楚淮拍了拍自家女儿有些瘦削的肩膀,意有所指。
“可,父亲……我保护不了他们。”楚摘星看了许久天上那个一如既往散发光芒的太阳,然后缓缓闭上双眼,任清泪滑入发丝之中。
她想要守护的,就像是手中的沙,越是紧握,就越是流逝。不如什么都不做,反而要好些 。
楚摘星身上散发出的悲戚之意太过浓郁,令楚淮都暗暗心惊。
楚淮知道女儿的本事与为人处世的妥帖绝对不是在温室中能养出来的,但这份孤寂、好似再无牵挂的心境让他根本无法想象女儿经历了什么。
面对流露出脆弱的女儿,楚淮的答复只有一句:“我儿 ,你归家后可曾入过宗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