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宁久违的感到了头疼。
这种阔别近百年的感觉自以为找到了他的弱点, 好似要将过往积攒的郁气和憋闷尽情吐出,在他脑中肆意往来冲杀。
所造成的强烈冲击和眩晕不仅让他情不自禁地俊脸紧绷,双眉紧蹙,因为失控所逸散出的气势, 还令前来报讯的弟子抖得筛糠一般。
那前来报讯的弟子心中不由暗暗叫苦, 今日真是点子背, 偏偏在这当口输了, 被那帮子没良心的推出去通禀。
他就知道没好事!
祖师爷在上, 宗内不都说程师兄气量恢宏,处变不惊,是宗门翘楚吗?
现今表现和传闻大相径庭, 就没一点对得上号的地方。
是自己收到消息有误, 还是这事情已经棘手到程师兄都犯难的地步?
那弟子努力转动脑袋, 分散被压迫的感觉, 让自己不至于当场失态, 终于得出应是后者的结论。
毕竟关于这位程师兄的风评是一百多年来慢慢积攒出的, 即使最开始有装的成分, 现在也该融入身体,成为本能的一部分了, 没道理到现在才破功。
而且后者理由更充分, 饶是他这种外门弟子, 都能清晰感觉到这其中包含着大热闹。
若非尚未有完全镇得住场子的人物出面表达态度,宗门里那些无孔不入, 无利不图的财修,必然已经支上赌桌, 招呼那些已经快要把炼丹场围了的人来玩一把了。
炼丹师之间的比试可不是轻易能撞见的。
尤其是被卷入的两位当事人不仅在相貌上春兰秋菊,各有胜场, 关系还十分微妙。
且只闻其名的楚师姐也出现在了现场。
那么站在程师兄的位置来看,这场尚未开场的大热闹就是个大麻烦。
这很好理解,只要没影响到自己切实利益,围观群众巴不得热闹越大越好。
可程师兄是秩序管理和维护者,目的与看热闹的截然相反。
不说把灾祸扼杀于萌芽之际,怎么也得想办法尽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实在不行,总是要拿出个正在积极思考,努力解决问题的态度来。
他特地来请程师兄就是为此。
在楚师姐单方面默认支持,赵师姐劝和未果,能管事的长老们一时半会儿又赶不到的情况下,请这位年轻一代中威望和号召力,都首屈一指的程师兄,就是他们这些普通执事弟子能给出的最积极态度。
至于靠程师兄解决问题,他没指望过。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炼丹师之间的比试较量,虽文雅许多,没有他这等剑修的恨不得拳拳到肉,招招见血,把对手的两个腰子变四个,但终究还是武的范畴,谁也不会争第一这种事上退让半分。
那些温情的招呼,客气的寒暄,都是为了把心思藏在这层薄薄的伪装之后,维持修士基本的风度。
这同样不难理解。
棘手的地方在于,归一楼是上门的客人。
哪怕阖宗都知晓这些掐着点上门的客人是冲着楚师姐来的,目的不单纯到了极点,但那也是客人。
本宗是天下知名的大宗,绝不可失了待客的礼数。
更别说宗门里还风传这些个挑着日子上门的客人,似有传授部分炼丹诀窍,好弥补宗门在此方面不足的消息。
他可是听人说了,上官伊在这些天时不时在炼丹场演示就是拿出诚意,至于宗门最后会得到什么,就得看楚师姐能够被卖出个什么价钱。
虽然这么说过于无情,但在宗门面前,即便是楚师姐这样惊才绝艳的天才,那也是可以被拨动、摆弄的筹码。
个人在宗门大局面前,无一例外都是渺小的。
之所以迟迟没有扔出去,是因为在期待更高的出价。
在所有竞争者中,据说归一楼能给出的价格最能令宗门心动,所以赢面也是最大。
宗门向来都是剑修当家不假,但在名为剑修的坚硬外壳下,保护的其实是炼丹师这个柔和内里。
也正是这个看似柔和的内里给了宗门强大的支撑。
不然他们混元宗与赤雷宗并称二宗,弟子在修为相仿的情况下互有胜负,难分伯仲,可行走在外时,人们就是会习惯性地把混元宗排在赤雷宗前半分。
正是因为他们的炼丹之法强过赤雷宗的请神斋醮。
要不是楚师姐是出了名的胆大包天,实力雄厚,宗门对其的制约手段也很有限。
必须得慢慢试探安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然很容易既伤了那点为数不多的情分,又竹篮打水一场空。
宗门那些炼丹师怕早就把楚师姐打包给送到了归一楼门口,根本容不得楚师姐这么逍遥自在。
而楚师姐护卫的那位绝色女子,从属性上来划分,同样是客人……
两位客人,却在宗门内发生了冲突,并决意以炼丹之术一较高下,怎么想都很难办。
这种时候他就万分庆幸自己位卑言轻,不用掺和进这些麻烦事中去了。
天塌了,总有高个子的顶上。
自收到消息就紧绷着的程宁嘴角总是勾出一个苦笑来,而随着这个苦笑露出,萦绕在他周身的低气压也一扫而空,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程师兄恢复正常了,青天就有了!程师兄恢复正常了,太平就到了!
程宁看着身边一个个如释重负的师弟师妹们,更是苦笑不止。
楚师妹啊楚师妹,今日始信你为携风带雨之人并非传闻,也不知是麻烦是长了脚主动找你,还是你使劲撵着麻烦追。
不管是闭门谢客还是出门游玩,你总是能搞出点新花样来。
还没一个是好解决的。
昨日就不该为了谢楚师妹你先打发了那两个玉皇朝上门滋事的使者,答应你把良和这孩子带到身边指点。
就得连今天这份一起算,直接把良和这孩子归于自己门下才好。
但程宁也清楚,这属于白日做梦。
楚师妹极少开口求人,对自己的第一次请托就是为了良和这孩子,可想而知有多么看重,抢徒弟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且良和这孩子虽与自己投契,但内里想走的,还却是楚师妹那一套。
定道唯一,至道之术却有万千。
在术这方面,良和确实与自己极像,无怪楚师妹会求到自己头上。
在周围一众弟子的催促焦急的目光下,程宁不慌不忙地看着擂台上的韩良和一剑干净利落荡开对手之剑,以一个极其刁钻诡异的角度疾步刺出,将手中长剑架到了对手脖子上,已经布满一层薄汗的脸上露出一个畅快的笑容来。
程宁率先拍手叫好,然后才冲着韩良和招手道:“良和啊,快来师伯这。”
在擂台上的韩良和闻言不由面露疑惑之色,今日她来时程师伯可就和她说好了,要先比上三十场,对她的基础有了充分的把握才会指点她,可这才第十三场呢。
不过她到底是个听话的孩子,闻言还是乖乖收了剑跃至程宁身前,恭敬行礼。
韩良和刚直起腰,适才下意识扫了周围一圈的她,眼睛中就多了几分凝重。
这气氛不对啊,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善意太少了。
是又出了什么事吗?
因为师傅叮嘱过,所以韩良和选择相信程宁,直截了当问道:“程师伯,这是?”
程宁很是满意地打量着韩良和,突兀冒出一句话来:“惜乎楚师妹得此麟徒。”
眼下这年月,子不类父已属少有,徒不肖师更是罕见。
楚师妹那眼睛里揉不得半分沙,能当场报复就绝不延后的性子,真是很难想象怎么养出良和这么个稳重知礼,连剑招都全程留有三分余地,对极了他脾气的徒弟来的。
好在这孩子现在是他的,就算只是暂时,那也是他的!
于是程宁大笑着上前,拍了拍更加懵的韩良和肩膀,说道:“做的很不错,不过今天比不了啦,你得随我先去看看你那不省心的师傅。”
“师傅?不省心?”韩良和歪着头看着自己这位程师伯,面上疑惑之色更浓。
这话都哪跟哪啊,颠三倒四是一点不挨着。
师傅还能不省心?师傅不是只要嘴里含着糖,就能在摇椅上睡个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吗?
最近这几个月,这渴睡的毛病倒是好了不少,没以前睡得那么久了,教自己练剑的时候还会敲敲茶盖让自己去泡茶。
在韩良和的印象中,全天下就没比自己师傅更省心的存在。
只需孟师伯亲手做的一块糕点,师傅就能安静睡上七天。
和故事里的师傅完全是两个样。
等等,故事里的师傅!
韩良和脸上的疑惑瞬间转化为了狂喜,那张与人鏖战十余场,也只是微微发汗的白皙脸庞上以极快的速度,布满了名为激动的红色。
程宁不由叹了一口气,这孩子是没法拧回来咯,他徒弟还是得慢慢寻摸。
不过好在和聪明孩子打交道不费劲,程宁就势带着韩良和的肩膀改变方向,御起飞剑朝不远处的炼丹场飞去:“路上再和你解释,走吧。”
楚师妹,为兄也只能帮你到这个份上了,再拖下去必遭宗门责备。
只希望以楚师妹你一向快刀斩乱麻的利索性子,已经把事情给办好了。
程宁毕竟是久居高位,年岁也更是未曾虚度,所以待那个弟子说清始末原委后,他就立时意识到了一点:“没有长老会去了,哪怕有时间的,也会立刻找借口推脱不去,自己会是地位最高的裁决者。”
因为这样无论自己是否拦得住,比试结果如何,影响都可以控制在年轻一代交流切磋这个范围内。
程宁自忖若是自己真是及时赶上前去劝和,楚师妹就算再不情愿,也会让出三分,不把事情做绝。
只是一旦让出三分,今后说不定就要拿出十分去还,甚至变为甩不脱的附骨之疽。
到时自己与楚师妹的感情必受影响,闹不好还要反目成仇。
于他而言是个既违背内心道义,又全无好处的决定。
更何况他虽未有楚师妹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秉最佳之路前行的果敢,但也是坚持直道而行的。
宁从直中取,不往曲中求。
求人何如求己,剑法有缺陷都可以大家不断研习揣摩改良,怎么到炼丹术上就只想着从归一楼手中拿了呢。
在程宁看来,宗内那帮丹修就是躺着赚钱赚太容易,脑子被锈蚀得不灵光了。
归一楼传承驳杂所带来的后果是武力不丰,长期靠着炼丹这一条腿走路,总是磕磕绊绊的,不知何时就会倒下去。
若是只为了楚师妹就轻巧把炼丹之术和盘托出,今后又靠什么在三千世界中立足呢?
程宁在听闻这个消息的时候曾做过一番推断,宗内丹修们大抵是想将楚师妹树立为结两宗之好的典范,逐步推进两宗联姻,最好通过零敲碎打把归一楼并入宗门,这样就能实力大增。
可这帮人也不想想,以归一楼传承道统之驳杂,当年各大宗门初步开宗立派,划分势力格局时,就完全能把归一楼给分而食之。
当时绝对有宗门付诸行动,可怎么就没有宗门成功呢?
在大千世界,归一楼宗门驻地一直驻扎在极西之地,明眼人一眼就能看看出这是为了防止佛宗坐大,欲图东进。
两个元会过去,佛宗的确是没坐大,东进之路只是开拓了微不足道的一点。
可归一楼势力反而膨胀许多,都能和纯阳剑宗那些莽夫掰掰腕子了。
那些旧事虽然没有见诸文字记录,但当年动不了归一楼,跑不脱是玉皇朝分而治之的把戏。
而今随着外域战事加剧,归一楼势力越来越大,一宗之富竟能抵上四海会的三分之一。
玉皇朝却在外域连吃败仗,颓势尽显,对各大宗门已无力形成有效的约束,佛宗东进之意再度抬头。
被拴着链子的狗想试图咬主人一口后成功逃脱,背后没个不好惹的新下家是不行的。
那么无论怎么看宗门都是最合适的。
不怕互相利用,就怕太过急切烧晕了头,昏招迭出,被反制利用,到最后落得个两手空空。
再说今日能舍楚师妹,来日又会舍弃谁?是他吗?还是赵师妹?
现目前宗门里还有许多人还未反应过来,只把这做一桩风流轶事,异日使出后手,必然尽人皆知。
以违背弟子本人意愿,只当做随意拨弄的筹码,又将令多少弟子与宗门离心离德?
还是儒门说得好啊,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一厢情愿认为事情就会朝着他们预估好的道路行进,半分都不考虑可能发现的意外。
殊不知这种事他们只有决定什么时候开始的权利,而无随时叫停的能力。
作为宗门年青一代领袖的他,想要扼杀的苗头,可不止眼下这点。
所以一路上程宁都有意放慢了速度,以至于慢慢悠悠向好奇的韩良和讲述了事情的始末原委,并问了一下韩良和的想法。
他很好奇,楚师妹年纪轻轻就收下的这个弟子,在剑术上也教得很不错,对这件事到底会怎么看呢?
韩良和用着程宁无比惋惜的激动神情,做出了很有条理的结论:“反击回去是没错的。
不过师傅的方式有些粗暴,这么做于名声有碍,但正因如此,传播效果会很好。
反正师傅她也不在乎这个。我相信师傅是很乐意用一点名声,去换今后不被那些狂蜂浪蝶招惹纠缠的。
如果是我,应该也只能想到这个办法。不过我没有师傅的实力,所以我不会这么做,应该会暂且忍耐,再徐图后计。
但是孟师伯没有反对,这应该就是最好的方法!”
韩良和平实的叙述,已经称得上缜密的思维,并不讳言师傅的性格缺陷,也不高估自身的能力已经很让程宁很满意。
这样的徒弟,天赋差点也没关系。
只要肯教,成就必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而且绝对不会惹出祸端,令传承断绝。
这下程宁苦寻良久不得的徒弟总算是有了模子。
他越看韩良和越觉得满意,反复在心里念叨了许多次这孩子道途已成,与他有缘无分,好不容易才压下直接动手抢徒弟的冲动。
然而韩良和的最后一句话还是令他悚然一惊。
再结合这孩子之前的话一分析,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孩子从头到尾就没觉得楚师妹会输。
无论是在应对方法上,还是在炼丹术的较量上。
如果错了,楚师妹会被劝住。
这孩子心眼不少,但听话。
楚师妹让她把自己当师傅一样尊敬,这孩子就真执入室弟子礼,言语中连师傅的错都敢挑。
基于此,那么她其余的话也是可信的。
一个对师傅都不讳言的孩子,居然对师傅身边的人推崇备至。
这可真是一个相当诡异的情况,崇拜师傅,性格和行为处事上却在效仿她人?
本以为是场闹剧的程宁第一次重视起了这场比试,他试图回忆起昨日与楚师妹见面的细节。
不过他昨日去的时间不凑巧,四宗来人刚被送走,那位陪楚师妹回宗的修士已经转入内堂,听闻他到来后也只是匆匆出来上了一盏茶就离去了。
他只依稀记得,那是个极为飘逸出尘的女子,与楚师妹那种惊人的美貌站在一处也半分不掩其辉。
说起来,他还不知道那个女子的名字呢。
能拦住楚师妹的人,绝非泛泛之辈。
程宁问向了那个来给他报信的弟子:“师弟可知那欲与上官伊比试之人的姓名?”
“啊……名字?”
那谁知道啊,他就知道那位长得,嘿……
不过是程宁发问,他抓耳挠腮一阵总算是找出了只言片语:“回禀师兄,弟子听说,赵师姐喊她孟师姐来着。约摸是姓孟……姓孟。至于名字嘛,弟子就不知道了。”
程宁面露失望之色,不想韩良和此时接口道:“我师伯姓孟,尊讳上随下云。”
孟随云,这名字他果然听说过,可到底是在哪呢?
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不久前的炼丹场上。
孟随云不闪不避,直视着怒火几要凝成实质的上官伊,略微叹了一口气,绣口微张,轻轻吐出一句话来:“在下孟随云。”
上官伊一怔,她似乎也听过这个名字来着,而且必定在很重要的场合。
但此时怒火已经蒙蔽了她的心智,她无暇分心去找寻这个模糊的名字到底到底曾在何处出现。
只是涨红着脸死死盯着面前的孟随云:“这位道友你说我炼丹之法有错?那到底是哪错了,可否指教一二?”
孟随云更是无奈,只得狠狠瞪了一眼还一无所觉的楚摘星,给了她一个回去后再和你算账的眼神,并收获了一个我又做啥了,师姐您消消气的无辜眼后,这才打起精神应对面前的上官伊。
孟随云本是无意理这个小姑娘的,甚至她都不打算今日来炼丹场。
小姑娘脾气又急又燥,一点都受不得激,最难打交道了。
万一弄哭了,她可不愿让摘星去哄。
无奈实在是熬不过极想为宗门尽一份力赵麓的请求,再加上她得了青华帝君的炼丹手札,与混元宗的丹术传承有一份因果在,必是要还的。
这才急匆匆被拉来指出,这些丹师的炼丹手法究竟错在何处,能立时改正,并取得效果的有哪些。
就在孟随云虚应故事,几乎要在赵麓面前混过去的当口,楚摘星被认出来了。
在更易的形容还未解除的情况下,被上官伊认出来了。
孟随云紧随其后,因为被她指点过的炼丹师毫不犹疑倒向了上官伊,说她大言不惭,随意指点,必是包藏祸心。
明明是混元宗的弟子,却唯上官伊马首是瞻,气得一贯稳重的赵麓想直接抽出剑,替宗门清理门户。
不过那位丹师不知是故意作态,还是倔得可怕,非但不避,反而还上前几步直接把赵麓举着的剑架到了自己脖子上。
叫嚣着赵麓有本事就一剑砍下去,看看以后宗门是夸她做得好,还是为自己树碑立传,责她带外人前来指手画脚,并肆意屠戮同门的。
这一下可就把事情闹大了,炸炉的声音响成一片,有好事者开始发飞符,呼朋引伴来看热闹。
要不是韩骅收拾完东西正好找来,死死把赵麓抱住给拖了下去,赵麓今日必要让剑沾血。
不过这也让孟随云窥见了混元宗内里剑、药两脉修士的隔阂到底有多深。
赵麓在剑修弟子中不敢说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吧,上百号人总还是有的。而且必定是服服帖帖,一个都不敢闹事。
但在这些丹师眼中只能沦为不过如此的泛泛之辈,全靠他们这些丹师辛苦炼丹换取回来的资源才走到这一步。
那位炼丹师不过是稍微被命令了两遍演示一下炼丹手法,就好似连人带思想都受到了巨大的侮辱,一俟得机便立刻倒向眼中认定的强者。
哪怕这个人是个立场极度不正确的外宗人。
得亏有摘星压阵,局势才没有变得一边倒。
顶尖的天才,总是有最特殊的待遇,只是投来的眼神令孟随云极不舒服,如芒在背。
孟随云能够感觉到,摘星在他们眼中就该和上官伊成双入对,因为这样最符合他们的利益。
在这些人眼中,摘星是没有感情和需求的棋子。
大而化之,也不知混元宗的丹修中还有多少存在这种想法的人。
这种时候孟随云就庆幸,摘星一路修行并未从混元宗得到多少,不然就这些眼高于顶的家伙,嘴里还不知道会冒出多少奇谈怪论来。
将来若是真走到迫不得已离宗那一步,需要偿还的因果也不会太多。
脑中所想不过刹那,直面孟随云的上官伊却能清楚觉察到孟随云的眼神变了。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好比是褪去了审视,真正把她当做了对手。
这是上官伊梦寐以求的结果,然而心中却没来由法一阵心慌,差点就要生出放弃的念头。
只是看着楚摘星一脸坚毅,旁人分毫都入不得眼的模样后,念头又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她太贪恋享受那个当初把她从魔族利爪尖牙下,救出的温热怀抱了,哪怕那个怀抱泛着散不开的血腥味。
但在那个怀抱中,她无比确信自己是安全的。
自从那天后,她就生出了一个愿望,想要一个不带着血腥味,且包含着纯粹爱恋的怀抱。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去促成了这一切,但得到的结果不亚于晴天霹雳。
她视若神明,重过一切的人,身侧已经有人了。
并且还不是莬丝花缠绕攀缘,只等着垂爱的类型,而是看起来毫不费力就能掌握一切,她的神明彷如一只温驯忠诚的大狗狗,跟在身侧,亦步亦趋。
这份深情,不仅不属于她,还给予了她了沉重的一击。
这个女人怎么敢,怎么敢的!
她的神明,将其她人,奉为神明。
贵人偏来贱用,把剑君当护卫使唤!
剑君本该高高在上,再不济也得并肩同行。反正她不会,更不敢这么做。
和这个比起来,这个女人昨日的当面挑衅,都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心中的幻像被无情击碎后,思想不可避免地走了岔路。
只是这股偏激的情绪,仍旧一点也不敢冲着楚摘星发,只能尽数发在了孟随云身上。
这个时候赵麓也被劝得醒过了神,重新回来的第一时间心中就大呼不好。
孟师姐的本事旁人不知道,她这个在北武会待了五年的人可是很清楚的。
祝余赚钱的本事没得说,练顺手了之后就连针尖上的铁都不会放过,但这位赚钱小能手开启大规模商贸,狂敛财富的第一桶金,是这位孟师姐提供的。
代价是十七瓶完美品质的各类六品丹药。
后续对东海那些妖族的分化打压,也从未缺少相应的丹药赠送。
正是因为这一点,赵麓才坚信这位孟师姐有指点的资格。对错尚在其次,对宗门传下的炼丹术来说,集思广益,开阔思维总归不亏。
这两位别苗头不要紧,可同属客人,这“指点”要是出了什么事情,混元宗这三个字也要沦为笑柄了。
可她这时候想拦,已经晚了。
楚摘星犯倔,孟随云一巴掌就能拍回来。
可孟随云要坚持做点什么,楚摘星绝对坚定在后头摇旗呐喊,谁敢说怪话,立刻上去就就是一剑。
不过也用不着楚摘星,孟随云只用一个眼神就让赵麓明白了,为什么花钱这么困难的事情,在北武会中反而是最没难度的。
同样的与会人员,在祝余那能为了谁今年多挣了几块灵石,谁尽拖后腿这种问题吵上几天几夜,就差把议事桌给拆了,直接上演全武行,教一教对方什么叫拳头为王。
但在孟师姐那只能挨个进去,用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在属于自己的提钱账卷和手续书上乖乖盖章签字,然后散伙各司其职,半个字也不敢多说。
她早知道能把楚摘星降住之人绝非庸碌之辈,但气势如此强大,也足矣让她心中泛起重重波澜。
幸亏自己和这位是同一边的啊。
也许刚才针对自己的那一下,是传说中的,龙威?
她愈发好奇,这位到底在龙族中是什么地位了,不仅带着小龙君在外跑,好像出手也不受限制。
拦个屁拦,反正她也拦不住。
好心当成驴肝肺,就让这帮家伙后悔去吧,她决定摆烂看戏。
孟随云倒是没发觉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心中现在只剩下一件事。
打掉上官伊和混元宗这些炼丹师们过于自我的优越感,不然她试图偿还,青华大帝炼丹手札因果愿望的实施难度,少说会增加十倍。
她需要一个靶子,迅速打倒后获得话语权。上官伊完美符合条件,外宗之人,真落了面子摘星也不受连带责任。
既然你们崇拜强者,那我也不介意展露一下。
退一万步说,她深信摘星绝非薄情寡义之人,但摘星被人如此觊觎还是让她十分焦躁。
是你不肯知难而退的,那就不要怪我让利用规则你吃点苦头了。
按照dnd世界基础中的阵营九宫格来划分,楚摘星就是她守序善良最坚固的锚点,否则她在掌握足以自保的力量后,多半会滑落进混乱善良阵营。
而现在,两人心中那份名为个人的小翅膀,同时扇动了。
在此刻,大局与我无关,下你脸面属于我迫切想要实现的个人需求。
“指点不敢当,只是想教一教你基本功。”
上官伊能在此处横行无忌,身边自然少不了拥趸。
在孟随云发出如此激烈的挑衅,上官伊脸色由红转青,进而转紫,说不出一句话来时,有两人争先恐后从上官伊身后左右跳出,指着孟随云就要开骂。
见状上官伊的脸色再变,不过这次是对着楚摘星的。
她深怕惹得楚摘星生气。
楚摘星瞥了迫不及待跳出来的二人一眼,身上气势陡然变化,把这两人打磨许久的词句硬生生给震散了,卡在那进退两难。
楚摘星目光落到了其中一个穿着混元宗服色的弟子身上:“退回去,我既往不咎。”
好似密布的层层乌云,不知何时就会落下雨来。
“摘星,不用这么麻烦的。”
孟随云笑着拍拍楚摘星的手,断了那个欲要后撤之人的退路。
然后,打了个响指。
森白色的小火苗自指间弹出,然后迅速扩大,把这片天空同化成了一样的颜色。
这个火焰是不包含一点生机的森冷,连空气都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任何波动。
它就在那,安静地燃烧着,然而无人的视线能离开它。
“我知道你不服气,那就比一场吧。”
此焰一出,除了楚摘星外的所有人齐齐色变,看向孟随云的眼神与看鬼无异。
修行界常识之一,炼丹师降服的火焰,通常是与炼丹师的神魂强度和炼丹水平挂钩的,极少数特殊火焰甚至能对所炼制的丹药赋予特殊效果。
炼丹师们或许并不擅长争斗,但他们放出的火焰是万万不能沾的。
连老天爷都无法想象炼丹师为了得到强有力的火焰,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点子,并不计代价加以实施。
在奈何桥上抛竿,试图钓忘川河里鱼的修士暂且还没有,但趁机捞忘川河中幽冥鬼火的炼丹师,却在上古之时屡禁不止。
冥府那位一连钉了十八个,还把当事人受折磨的生魂,放在河边示众都无法阻止。
又因阳世抗议,说能去冥府护送魂灵的炼丹师都不是一般丹师,损失一个都很肉疼。
如果没有得手就被抓了,恳请府君网开一面,不要坏了性命,遣返阳世好好受罚也就是了。
好脾气的泰山府君在有确切文献记载后第一次破防,对阴魂应收尽收的祂第一次表达了拒绝:“凡欲图幽冥鬼火者,护送的阴灵不得入轮回。”
靠着连坐制度,这才刹住这股歪风邪气,炼丹师为了特殊火焰能疯到什么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孟随云所展现出的火焰,不仅够强,而且够怪。
明明予人的感觉是阴冷,但观者心头均莫名生出一股明悟来,若是沾上半点,怕是连变成灰的机会都没有,而是直接汽化。
不单是身体,连灵魂也包括在内。
投胎转世的机会都给你烧没了。
炼丹场特意设置的地火,在森白色火焰出现的瞬间,消失地干干净净,好似跑晚一些就会被吞掉。
又是一片炸炉之声响起,不少人被围观之人都被震得头晕目眩。
有些炼丹师不信邪,欲要唤出自己的火焰。
输是肯定的,但输人不能输阵嘛,态度很重要。
然后得到一个更令他们崩溃的反应,唤不出来。
不乏有人培育出了稍有灵智的火焰,结果得到的情绪反馈不是畏惧,就是臣服。
有人悄悄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悄无声息退下台去。
这神仙打架站错了队,挨打就得站正。
上官伊使劲拍着自己腰间的葫芦,那是她能炼制五品丹药后,宗门特意赏赐给她的陨炎地心火,在四海会的火焰排名上也能挤入前二十。
在排名前十的火焰全部处于传说状态的情况下,陨炎地心火属于能找到的最为强劲火焰之一。
她自得了这朵火焰后,从来都是别的炼丹师避着她,还没有她避着别人的。
她的火焰灵智更强,因而她能清晰辨别出它想传达的意思。
“外面那个家伙强凶霸道惹不起,还是在葫芦里睡觉安全,等它走了,我再出来。”
上官伊只是捏紧了葫芦塞子,喉中发出呼哧呼哧的急促喘气声,已经算得上是十分镇定的表现了。
尤其是在她身后一群人都绝望哭泣的衬托下。
楚摘星向来是宜将剩勇追穷寇,半途而废不是她的个性,所以干脆利落地把先前那个欲要强出头,现在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无所适从的炼丹师给踹了下去。
并且附赠一句:“没骨头的东西,宗门的脸都给你丢尽了。”
然后头也不回反手一剑,黑色长剑在空中划出长长的,把空间都分开的剑痕,让那几道自宗门炼丹师洞府,急切升腾而起的注视拦了片刻。
还真的无利不起早啊,先前藏头露尾,现在知道急了?
纵得上官伊无法无天,那她也不介意表达一下不满。
想让我听话配合你们,就四字,白日做梦。
就算混元宗对我有恩,那也是剑修一脉的,干你们屁事。
楚摘星收剑回鞘之时,孟随云很有默契的让火焰重新回到指尖上摇曳。
戏要唱,但红白脸要配合好。
“怎么,上官师妹是不敢比吗?在下可是倾慕归一楼炼丹术良久,今日终于有缘……”
“够了!”上官伊大声打断了孟随云的话。
她已料到今日是必输之局,但她年轻气盛,受不得激,尤其是孟随云已经直接搬出宗门的情况下。
上官伊从牙缝里把字挤了出来:“不用废话了,我和你比。”
看着上官伊狼狈,并试图向摘星寻找依靠却惨遭拒绝的模样,孟随云心中生出一丝不忍,但很快被能够完全占有摘星的喜悦淹没。
彼时的她还没意识到,对于摘星,她愈发自私了。
程宁带着人赶到的时候,偌大的炼丹台上只剩下了孟随云和上官伊两个人,各自的丹炉盖不断张合,均是有条不紊地将一株株饱含灵气的灵材逐次丢入。
虽然手法上有细微的不同,但都予人一种行云流水的自然感。
见赵麓已经带人维持好了现场秩序,连赌桌都已经架了起来,只是十分安静,他总算放下了心。
韩良和开开心心跑向了自己的师傅,师徒两相视一笑后,宛如复制粘贴一般将目光投向了台上的孟随云。
程宁确定了,这就是亲师徒两个。
程宁悄悄把赵麓拉到一边问起了情况。
在挨了好大一通埋怨后,程宁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对此他只能说一声,真是活得久什么都能看到。
两个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岁的炼丹师,在比试炼制六品丹药中出了名难炼制的开阳回春丹,还都看起来没什么问题的样子。
楚师妹更疯,对着宗内丹修一脉的长老神识动剑,直接把最好热闹的财修们避开她摆赌桌,连弟子下注都只能小心翼翼的,生怕弄出点声音触了她霉头。
赵麓回答完问题就径直离开,舒舒服服窝进韩骅的怀里,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孟随云炼丹。
往日只知孟师姐厉害,没想到孟师姐居然能这么厉害。
天地万物自有其道,孟随云的炼丹方式较上官伊而言更为随性,但偏偏看着更为顺眼。
这可不是什么熟能生巧,而是掌握了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律,与自然共鸣共振才能产生的。
顺水而行,终究不如化为水融入其中。
上官伊靠持续训练才累计起来的熟练,终究是落了下乘。
在化灵材为药液这个阶段尚且还看不出来什么差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炼丹的深入,这个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除非上官伊祭出归一楼的绝学——九重莲开。
那她就更得认真看了,正所谓触类旁通,多看看它道的顶尖修士,对修行也是有好处的。
在赵麓如痴如醉的观看中,上官伊的炉火逐渐形成九朵莲花苞,一朵朵飞出,围绕着炉身旋转。
而孟随云那朵只在炉底跃动的森白色火焰逐渐胀大,缓慢爬上了炉身。
在游过炉身上雕琢的龙形图案后,火焰分成了三小股,慢慢绕着炉身顺时针旋转起来,逐渐长出了四肢,眼睛,鼻子……
最后竟形成了三条惟妙惟肖的小龙。
灵药的香气开始弥漫在空气中,炉盖被满溢的药气顶开时,偶尔会吐出一滴作为精华的药液。
这时就有一条小游龙游至其上,张口衔住药液,继续顺着炉身游走,肉眼可见的,不可见的杂质都在这个过程中被逼出,直到药液转为精纯,这才重新被投入炉中。
已经放松下来的程宁即兴去下面找了个赌桌去下了一注,全当是玩了。
过程中听见弟子们低低的惊呼声,本以为是上官伊为了赢在炫技了。
不料抬起头一看瞳孔就不受控制的放大,整个人控制不住的战栗起来,连九朵欲要绽放的火红色莲花都无法吸引他半分注意力。
“龙,火龙……绕炉!”
回过神的他一个箭步上前扳住了楚摘星的肩膀,整个人是从未有过的急躁,厉声问道:“楚,楚师妹,这位究竟是谁?她,她怎么会我宗失传已久的火龙绕炉炼丹之法!”
他急,有人比他更急,虽因为实力原因慢了半拍,但来人毫不犹疑挤开了程宁,更为大声地说道:“这是谁?她师承何人?又从何处学来此法!”
楚摘星整个人被摇得好似暴风雨中的小船,但她却不答,只是定定望着空中。
在她的感知中,至少四十道目光投向这里了,连镇守宗门的八极天柱处也不例外。
其中不加任何掩饰的有十四道。不包括那八道已经身化流光,已经全速赶来此地的。
这就是混元宗的底蕴吗?
师姐这一认真出手,闹出的动静比她当年铸剑开天门还要大啊。
楚摘星笑得恣意,笑够了之后才对着一众欲要将她拆吃入腹的同门说道:“师姐她的炼丹术,没有师承。”
虽然能追到乙身上去,但这和她就差了辈了,她不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