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枯的歪脖子树上,最后一片干瘪的叶子在风中飘舞。
姜凌大气不敢喘,连路过的风都觉得更阴冷。
迎着三道目光的注视,他慢腾腾地走上台阶,一阶、两阶、三阶……走到了亭子里。
“主人,这还有三本记录,小到吃错药中毒,上树掏鸟窝被鬼一脚踹下来,养狗最后发现是狼被咬了一口跑了……”
紫衣少年不在乎他脸面,掏出三本资料就又要念。
经过片刻的心理准备,姜凌已经面上平静,觉得完全不会受到“伤害”。
直到紫衣少年又开口说:“他还勾引朋友的妻子,并与之幽会,东窗事发后狼狈遁走,朋友间皆以他为耻辱……”
姜凌心里咯噔一下,这些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也有??
“吊颈,可以了。”一道低沉醇厚的嗓音,制止了紫衣少年继续诵读。
吊颈唰地合上资料,满脸忿忿地问:
“主人,像这么可恶的人,要不干脆丢进油锅里炸算了?”
顾流渊垂着眼眸,看着盏中清澈茶水,沉吟了一会儿,意味不明地说:
“这世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需查清事实才能断定个人好恶。”
吊颈睁圆了眼睛,什么时候主人也开始分辨好恶了?正常操作不都是看谁不顺眼就丢进油锅炸吗?
“咳咳……”姜凌轻轻咳嗽了两声。
气氛顿时一静,接着顾流渊打了个手势。
穿心和吊颈沉默地走到他身后,站在柱子旁边跟两尊小门神似的。
“请坐。”顾流渊矜持微笑,态度客气。
这样的清雅从容的气质,完全没有半点鬼的邪气,以及修罗的凶煞。
也许是错觉,周围的阴气和压迫感处在一个舒服的状态。
姜凌肩膀顿时放松,他犹豫了一瞬,识时务地在对面坐了下来。
周遭无风,显得更加安静。
这时,紫衣少年过来斟茶,茶水倒在瓷杯里,飘香四溢。
姜凌狐疑地看了一眼茶杯。
顾流渊握着瓷杯,低头抿了口茶,然后不紧不慢地说道:
“青城山的张逸之,我倒是有几分印象,确实有些实力……我身上这道玄铁锁就是拜他所赐。”
“……”姜凌看向他手腕上的锁链,心里很是讶异。
不会吧,这么巧啊??
“吊颈冲动鲁莽,说话喜欢添油加醋,刚才多有冒犯,不知你竟是大名鼎鼎的‘张天师弟子’。”
后面的重要头衔故意咬重,也许是姜凌心虚,听起来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讽刺。
姜凌心里突突的,面上讪笑说:
“不,他言辞中肯,情感真挚,我……的确并非张天师弟子,也从未见过大师本人。”
“那与朋友妻子幽会……”
姜凌心里无语,连忙澄清道:“误会,朋友妻子摔伤了手,我只是帮忙扶了一把。”
顾流渊神情泰然,从这三言两语里,套出了事实真相,轻而易举就看出他的拘谨、害怕。
连后面说谎话也磕磕巴巴,就差脸上写着“我在掩饰”“这句保真”了。
姜凌把自己老底都交代了,倏然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去看对方的眼睛,眼底隐隐泛着戏谑的笑意。
他恍惚了一瞬间,自己貌似被对方捉弄了。
顾流渊眼眸转深,将那丝笑意藏起进阴影,又变回黑沉沉阴森森,他盯着姜凌的脸,问道:
“来见我有什么事?”
姜凌想到来之前的目的,他垂着眼帘,默了一会儿,幽幽道:
“我知道,你带我回来是想折磨死我……不过我想,或许我还有利用价值?”
他完全是瞎蒙,要是有价值那再好不过。
因为无法替男主做事,又无法带来利益的人和鬼,都会被当成食物吃掉或垃圾丢掉。
“你觉得自己有价值吗?”顾流渊倏地笑了起来,刻薄得过分,因为姜凌要实力没实力,身份也是个“假天师”。
”……”
见姜凌面色一下子萎了,顾流渊语调轻缓,意味深长地说:“不过,我不会杀了你。”
接着,又低声道:“你能在阴间活多久,全看自己本事。”
姜凌眼睛微亮,他这是打算放自己走?也许能离开这里。
“嗯。”顾流渊眸光深深,看出他的心思。
姜凌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下来。
忽然,他觉得口干舌燥,于是拿起面前的瓷杯喝了口茶。
这时,穿心和吊颈察言观色,贴心地端了两盘点心过来,造型小巧玲珑,色香味俱全。
姜凌本来已经吃饱了,但是眼看面前的点心,又被勾起了食欲,这点心跟他每天吃的不是一个档次。
而对面的男人在闭目养神,一袭青衫高雅金贵,挺阔的肩背抵在椅背上,放在膝上的修长手指握着佛珠串,气息宁静淡泊、遥不可及。
看上去真有几分佛相的庄严和悲悯。
姜凌不敢开口惊扰,但是等待又无聊,刚好两盘小点心近在眼前。
他悄悄伸出两根手指,从盘子边缘拿了块小点心,一边盯着顾流渊的脸色,一边慢慢放进了嘴巴里。
然后,再细细咀嚼,丝毫不发出声音。
两腮鼓鼓囊囊,像只屯了粮食的松鼠,两只眼珠子乌溜溜,清亮澄净。
好吃,还想吃。
不过这点心有点噎喉咙,他低头拿茶杯之时,一时眼睛忘了站岗,没看见对方半眯着狭长的眼眸,早已暗中观察半晌。
顾流渊视线落在他的手指上,指腹沾着些许点心的碎末,倏然心头微动,记忆里某个片段在此重合。
当时青年也是这样,亲手“喂”自己吃点心。他与真魂同心同感,能清晰感触到那指腹的柔软,温热的气息。
让他想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
那时高墙大院之内,人心隔肚皮,没有人会这么与他相处,更别提愿意舍身相救……
“那天在公良家被恶鬼围堵,你为什么要救他?”
都说天师道士天性是祛邪降鬼,宁肯错杀绝不放过,这位冒牌天师却救了一只来历不明的小鬼。
姜凌的手指刚摸到盘边,闻声状若无事地收回手,“啊?”
顾流渊轻描淡写地开口,“如果当时知道那是我,你还会出手相救吗?”
姜凌觉得这是个陷阱,前方有个看不见的坑等着他。
他终于意识到对方在问什么,想到了永远“消失”了的小渊,心里涌现出淡淡的伤感。
“不会。”
这个答案倒是意外,顾流渊倏地握紧了佛珠,却听姜凌继续说道:
“要是你在我身边,我该想想怎么自救。”
顾流渊抿唇微笑,森然道:“你很诚实。”
姜凌点了点头,这个评价是正确的、中肯的。
“怎么不吃了?”顾流渊问。
他自然而然地拿起手边的一只小碟,准备放在姜凌面前,结果对方却露出惊愕的表情,缩回手时不小心碰到小碟。
在半空中,姜凌的指腹无意掠过他的手背,刺骨的冰凉。
“我不……”
“啪嗒”几块小点心掉在桌上,顿时一片狼藉。
姜凌目光悚然,呼吸凝滞,望着对方情绪不显的脸,哑着声开口:“对不起,我……”
“没事。”
对方不像是恼怒的样子,反而嘴角微翘,笑容极其浅淡。
他这么说,就更加“可怕”了。
姜凌忍下转身跑路的冲动,暂时逗留了一会儿,等找到机会就表示先走一步。
对方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
穿心见状过来跟着他,一路“护送”他回到住所,然而姜凌对此心知肚明,这就是监视!
这里真不是人待的地方,要赶紧离开这里。
……
古亭里,空气里阴气骤盛。
顾流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缓缓摊开手掌心,只见上面一颗佛珠出现裂痕。
他想到了刚才一幕,青年将手指迅速缩回去,眼睛里全是惊讶慌张。
看上去……很害怕自己。
他有一瞬间的疑惑,明明之前的“小渊”这么做,却不会被青年如此抗拒。
甚至还曾在夜里抱住青年,也并未听到厉声喝止,那样亲密无间,形影不离,怎么现在全然消失了?
这种落差感很陌生,也让他感到隐隐不悦。
“主人……”吊颈倒霉地出于阴气中央,登时觉得周围的空气要爆炸了,他瑟瑟发抖地开口:
“您要不要冷静一下?”
话音刚落,一道森冷漠然的视线,凌厉地横扫过来。
吊颈狠狠打了个寒颤,然后哆哆嗦嗦从背后拿出几本资料,说:“我只是想问,这资料还要继续读吗?”
“不过几张废纸,毫无根据。”顾流渊冷声道。
“主人冤枉,这些都是我亲自搜罗的消息,虽然念出来是夸张了点,但是上面写得句句是真啊!不信,您可以自己看看。”
片刻后。
顾流渊将手里的资料放在桌上,扶着额角,眉头微微拧起,说道:
“三人成虎,流言可畏。”
接着,他漆黑的瞳孔映出红光,一簇火苗点燃了那一沓纸张。
吊颈满脸茫然,“主人的意思是……资料都是假的?”
“……”顾流渊不予置否。
吊颈整个鬼都呆住了,那个人类看上去能是个“老实人”?
必然不是啊。
所以,主人这是在……明目张胆地偏袒那个人类?
不然,也说出这种鬼都不信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