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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子剥好,严正港放文家河面前:“外头下这么大雨,怎么来的。”
文家河说:“走着。”
“哦。”橘子皮清新醒酒,严正港又开始剥第二个,“还在立交桥那边呢。”
文家河以前是白湖报社的记者,那边是单位分的房,他当时买了一套,一半钱还是跟严正港借的。
这事儿过去太多年。
严正港既没打算要那钱,也就忘了。
从立交桥过来律所步行十分钟,倒是方便。
文家河却说:“那边房子我早就卖了,现在住二院家属院,不过也快不住了。”
严正港手一顿,抬头看他:“二院家属院离我这儿七公里,下这么大雨,你步行来的?”
文家河便又一次默不作声了。
“你疯了你。”手中橘子扔桌上,严正港眉头竖起来,“知不知道外边多大的雷?要是晴天,你当锻炼身体也就算了,这种恶劣天气还往外瞎跑,你他妈是不要命,诚心的?”
他这么多年脾气没变。还是那个铁性子,碰了底线就着。
文家河以前怕他发脾气,大概三十来岁总算有了长进,如今坐严正港对面,被他劈头盖脸骂,他竟什么都不怕。
“我活不下去了。”文家河嗓音沙哑,一脸疲态,“今天不离婚,明天我就自杀。这么多年,我一直忍气吞声顺所有人心意,可到头来没一个人考虑过我。”
他心中痛苦,双手掩面,泪水又一次流下:“我真的活不下去了,港哥,不然我不会来打扰你的。”
十五年分别,不该发生的他已经彻底掐断这点念想,逼自己当了入世佛。
可他走到这一步,又有谁亲眼去瞧一瞧,究竟都经历了什么?
窗外连打雷带下雨,天气愈发坏。
代驾等不下去,给严正港发了条信息,结束订单,急忙骑着折叠车返家。
红旗礽在大雨里,他倒不心疼。
可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毫无防备。
严正港把纸巾盒递过去,说:“说说吧,怎么回事?”
文家河擦去泪水,掏出手机。
他手机用的还是十年前的款,屏幕摔炸,壳子掉了一个角,都没更换新的。
原因严正港心知肚明,拿起一看,一目了然。
赤裸男女纠缠一起,男的嫌羞被子遮脸,女的倒是理直气壮,隔着屏幕那双眼都恨不能射出火来,将抓奸的人活活烧死。
严正港是个刑辩律师,离婚属于民事诉讼,他根本不碰。
手机放回去,问文家河:“这是你老婆。”
文家河点头,满面愧色。
“她是一夜情还是早就有了出轨对象?偶发性行为和长期偷情是两种概念,你得搞清楚这个。”
严正港干了半辈子律师,涉及案子,一向言辞犀利,不留情面。
文家河方才难受,这会倒是冷静下来:“长期出轨。”
“你怎么知道?”
“照片上的男人叫刘杨,文刀刘,杨树的杨,和沁一妈妈同属一个芭蕾舞团,是她的搭档。”
严正港一愣怔。
饶是喝了酒,这会脑子也转过弯来,察觉一处信息。
沁一妈妈——文家河竟然这么称呼那个出轨的女人。
他不敢信:“你孩子都有了。”
文家河没再沉默,一双红眼睛凝望他,问:“你呢,不也阖家团圆了么。”
严正港一口气堵在心口,像吃下一块烧红的秤砣,整个心头都是疼的。
他怎么忘了,自己今年四十六,文家河小他十一岁,也三十五。
三十五岁,什么没有?他工作有成,妻儿美满了十五年,难道文家河就要一直守身如玉,什么都不做、不管?
“是我的过错。”严正港搓了搓脸,胃里烧的难受,“15年没见,还以为你是当年那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子,忘了年纪这回事。”
文家河转过头去,看墙上的奖杯和表彰栏。
严正港作为中国刑辩第一人,他接大案子,上电视接受采访,甚至连法制频道都邀请他专门做客。
这样一位有头有脸的政法巨匠,是该徜徉温柔乡,承膝下之乐。
区区一段当年情,台面都上不了,又算什么。
众人离去后的律所寂静无声。
一堵墙隔绝了风,只有窗户发出被雨点拍砸的声音,一阵阵持续,刺耳又心惊。
对面而坐,却相顾无言。
这个夜晚,两人都知道他们也许不应相见。
忍了这么多年,马上修成正果,偏又耐不住世俗折磨,重新见了一面。
文家河听着外头那狂风骤雨,一时间,还是出神:“港哥,那时候在狗山,雨水也这么下过。”
严正港顺着他的眼睛朝外看去,树枝乱摇,叶片凄凄。
这样一场极其恶劣的大雨,这么多年难道从没有下在白湖?
——还是他心中有愧,总觉得对不起文家河,分别之后再也没敢留心?
严正港转回头:“我这两天提前办了个病退,律所让刘萍他们几个管着,不接案子了。”
文家河对这结果并不惊讶:“明白。成了家要避嫌,我不打扰你,应该去找别人。”
他拿起手机起身,背影那样落寞。
越过严正港朝门口走去,又一次低下头。
好似轴承坏掉的零件,那颗头颅天生抬不起来。
“家河。”严正港心中一片潮湿,站起身说,“这个案子,我让刘萍给你弄。她心细,想得也周到,你把号码记下来,明天找她办。”
文家河这一趟本就是为了离婚。
是谁不重要,只要有律师帮他打官司,一切都可说。
交换号码,严正港当文家河面给刘萍打电话,说清状况。
事情解决,文家河冲严正港道完谢,拉门走人。
严正港拿了外套,还没追,林雁电话来催:“外头这雨越下越大,你到底在哪儿,今晚还能不能回来?”
她强势性子,没等他说话又道:“卓卓一直等你呢,说什么都不肯睡,你要不回赶紧给儿子说一声,让他甭等了。”
“这就回,律所有点事,拐了个弯。”严正港走出玻璃大门,眨眼功夫,文家河不见。
他眉头皱起,“我现在往家走,开车不方便接电话,待会甭再催了啊。”
林雁让严卓立说了几句,严正港耐心哄一会,锁门上车。
开车沿路前行,他特地留意,都没见到文家河。
严正港放得下,一公里内都没见文家河影子,知道他肯定走了别的路。
毕竟那么瘦的身形,脚速不可能这么快,更不可能在雨里健步如飞。
于是踩下油门,疾驰在风雨之中,只想尽快返家,见一见可爱的儿子。
回到和平大道已经八点多。
林雁陪严卓立坐在客厅看足球,保姆在厨房煲汤。
好大一套独栋豪宅,严正港玄关换完鞋,袖章摘下,放进收纳格。
正进门的地方挂着他和一众法学前辈的合影,其实都沾亲戚,算事业丰功,也是家族伟人合照。
下车身上湿透,严正港换上家居服,球赛也比的火热。
在严卓立身边坐下,他大手一摸儿子脑袋,当小孩似的:“天天熬夜,你哥哥呢?”
“昭礼还没放学,高中晚自习9:50下课,这才几点。”林雁一头黑发垂肩,坐在儿子旁边,跟严正港一人占沙发一头,老夫老妻,谁也不挨谁。
陪儿子看了半小时球赛,保姆叫开饭。
严卓立多动症,唯一坐得住的场合就是看球赛。
医生特意嘱咐林雁让她多从这方面训练,或许时间长了,能改善些状况。
一听开饭,立马蹿到椅子上去。
也不不好好坐,蹲在上头,两只手扶着桌边看来看去,大眼珠亮的惹人。
严正港拉开对面椅子,打眼一看,称赞说:“今天这饭菜营养搭配的挺好。可惜我吃过了,不然真想尝。”
保姆一听他不吃,笑容散了几分:“您多少尝一口嘛,我特意准备一桌子菜,想着您平常不在家里吃,今天下雨,吃的暖暖和和的胃里能舒服些。”
严卓立说:“我爸一回来就做好吃的,我妈减肥不吃,剩我和我哥就成了糊弄,真坏。”
林雁一拍儿子的后背,很轻:“不能没礼貌。”
“我没。”严卓立两条腿垂下去,仗着严正港在,什么都不怕,“一个月了,我就今天吃顿好的。就是可怜我哥,待会回来还得吃剩饭剩菜,他真倒霉。”
严正港律所忙,应酬也多,很少在家吃。
林雁爱面子,管理身材,也不吃开火的食物。
保姆平日做的确实清淡,也没想小少爷能告状。
怕严正港责怪,忙说:“哪是这样的呀?卓卓,你想吃什么阿姨没给你做,上次半夜闹着吃金丝虾球,我不也爬起来给你炸了?”
“那是半成品,而且我想吃的是麻团。”严卓立更要跟严正港告状了:“才炸一次虾球就要邀功劳,平日都不好好做饭,我没有撒谎吧,你看。”
严正港对这小儿子宠爱,养老大那会费了不少功夫,累比快乐多。
到老二这一代有经验,怎么折腾的开心怎么来。
尤其严卓立长得可爱,一笑两颗小虎牙,还有酒窝,除了有时候多动症犯病,上蹿下跳,行为举止像个小金丝猴儿,其余都挺惹人疼。
看严卓立穿着小汽车睡衣扎糯米丸子,严正港浓眉阔目,满是喜爱:“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严卓立扎一个丸子放碗里,又把腿折起来,蹲椅子上面,一只手抱着碗咬咬。
这吃相,这股子挑剔劲儿。
真成个小猴子,古灵精怪。
严正港看他吃的欢,以为儿子喜欢。
结果严卓立咬一口,呸的吐出来嘴里的,剩下半颗桌上一搁,弹珠似的朝对面一弹,给了严正港:“不好吃,不爱吃。给你吃,我不脏,爸爸多吃点。”
“你这孩子。”林雁看他天天说也记不住,拿来一只空碗,嗔怪,“不喜欢吃放碗里,哪能放桌上推给你爸?真是不长记性,什么时候都不带听一句,让人操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