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一日十五年>第1章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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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正港跟律所的人吃过饭,摸出利群点上,透窗看天。

  预报今天暴雨,他来时西方乌云层叠,瞧着是要下,却酒过三巡都没下来。

  喝的差不多,刘萍站起来:“来,咱们都敬严秘书长一杯。今儿这顿吃完,人可就要提前退休了;虽说我没想到严律这么早就退,可两位公子恰逢考学,大家都能理解。听我的,给个面子让严哥休息一段,实在不行等孩子考完再回中建,都等着呢,啊?”

  一群律师,风雨同舟几十年。

  中建是严正港他爸一手创办,到他这儿第二代,眨眼间四十六,也到了他爸当年退休那年纪。

  严家根正苗红,老爷子从律,老老爷子却是红圈大人物,典型的高干世家。

  律师这行业,过了65就走下坡路。按理说严正港正风光大好,架不住刑事辩护的案子太多,太棘手。他这两年力不从心,加上两个儿子一个中考,一个高考,妻子林雁一人顶着压力跟俩少爷周旋困难,累的一身病,这才催他这刑辩讼委员会的秘书长提前退休,回家陪俩儿子渡劫。

  一群老伙伴起身敬酒,严正港把烟夹在指间,痛快碰杯:“来,喝!今晚这送别宴一定得让诸位高兴,毕竟中建得靠各位中流砥柱撑着,我没说的,先行感谢。”

  仰头几口,茅台滚肚咽下。

  辛辣爽利从胃里往外冒,严正港倒抽一口,袖子路起来:“这酒真够烈的,给我喝出汗了都。”

  “那当然,浓香茅台,咱年轻时候的心头好啊!”齐亮咧着大嘴,“那时候想喝还喝不上呢。严哥,当刑辩律师真他妈苦啊,一个案子光卷宗都有几百页,你熬过来不容易。”

  刘萍调笑:“严哥是随了严伯父那股子劲儿,英雄豪杰不畏困难,是不是啊严哥?”

  “上周刚结了那省长贪污案,今儿就搞退役——”孙云杉说,“严律你别怪我说话难听,这契机太寸了,你该把握住机会再创新高,不该这时候退,真的。”

  重新落座,严正港手肘架在桌上抽烟:“不走能行么,我在外头风云叱咤几十年,家里全你嫂子一人管。俩闺女还好,偏偏是俩臭小子,赶上叛逆期,一个比一个能惹事,他妈的!”

  嘴上嫌弃,他脸上全是笑。

  浓眉间遮不住的骄傲,看得出是真待见这俩不省心的“臭小子”。

  来电催命,严正港抓起手机,跟众人嘚瑟,“这不,打电话催呢。”

  他接起来,贴耳边:“吃饭呢,你说。”

  那头是小儿子,要中考的严卓立。

  小孩变声初期,嗓音还是细软,跟小时候没什么区别,听着还挺舒服:“我妈说下雨了,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这就回。”严正港走到窗边,一推玻璃,“哪下了,你妈瞎说。”

  不看不知道,一看电闪雷鸣,豆大雨点直往白衬衣上砸,那叫一个猛。

  肩头淋湿一片,他咬着烟,忙收回窗户:“妈的,还真下了。”

  严卓立撇嘴,“爸爸你说脏话。”

  “噢,爸爸错了。”严正港逗儿子,老脸满是宠惯,“你作业写完了吗?晚上喝杯奶,要是饿了让保姆加餐,想吃什么让她给做;咱花钱干嘛的,不就为了你跟你哥吃好喝好,长个大高个子,是不是?”

  严卓立一听这个就不高兴,跟他爸演小怨偶:“什么吃好喝好长高个子,我哥刚才还说呢,这保姆不行,做的菜清汤寡水,肉都不舍得放。我俩哪天晚上都没吃饱过,她非说吃多了顶食,晚餐就给一碗菜一碗汤,主食都不给,谁能吃饱啊?气死了。”

  “好好好,别气,爸爸回去问她,行吗?”

  那头满意,“那你快点回来当面对质,不然我睡着,她肯定又说我编瞎话。”

  电话挂了,严正港烟放嘴里。

  胳膊往外套里一伸,从西裤摸车钥匙:“你们慢慢吃,我回了。”

  刘萍开玩笑:“严哥,旁人妻管严,你这是儿管严呐,瞧你娇的。”

  孙云杉也笑:“就是啊,咱们严大律师在外头雷厉风行,在老婆儿子面前可是铁汉柔情,跟变了一人似的,看着叫人起鸡皮疙瘩。”

  说着模仿严正港,“俩闺女还好,偏偏是俩臭小子——这哪是臭小子?我看呐,真是比闺女还娇呢!要真来一小丫头,都不知道宠成什么样!”

  严正港跟他们一起笑,二两酒上头,一张脸紫红:“行了,都是爹妈,哪个不疼孩子?都别埋汰我,要我说你们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个个都宠着呢,没脸漏出来罢了。”

  “那是,都是刑辩律师,平日忙的灰头土脸,哪像严律这么天生威风?浓眉大眼的,不收拾也精神着,跟您啊比不了!”

  “严哥风流倜傥,前两天去查案子,那几个小丫头还缠着要他名片,现在这姑娘不知道怎么了,就喜欢什么爹系男朋友,我看有一个小孩牵着的比她爸都大,能给她当爷了。唉,罪过罪过。”

  有说有笑出饭店,外头雨势渐大,眨眼蒙上一层黑。

  黑轿车开到台阶下,严正港摆摆手:“回吧,甭站着。”

  刘萍说:“最后一顿饭,就让大家送送你吧,不急。”

  “送什么?我是暂时退休,又不是嗝屁。”严正港把她推上去,“赶紧回去,再冻感冒,你家那口子又该写长篇论文抨击我这老板不像话,我可担不起这罪责!”

  刘萍捂着嘴笑,“他敢?要真写,纸我都给他撕碎了。”

  严正港咧嘴,宽额头,浓眉黑眸,一笑一口白牙,真有几分武侠片男主角意思。

  几位女律师看的心潮澎湃,各个勾发面赤,眼神没从严正港身上下去过。

  把这位顶头上司送出去。

  红旗驶向大道,他们这才捂紧了衣裳,回包厢去。

  目的地设置好完,严正港吹着暖风,想睡觉。

  眼刚闭上,手机贴着内兜震。

  拧眉掏出,严正港拧眉,“说。”

  “严律,您赶紧来律所一趟吧!有位先生点名道姓要见您,我说您不在他也不肯走,魔怔了似的……我们几个都挺害怕,担心遇着神经病了。”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

  严正港说:“叫保安。”

  “叫过了。这位先生执意等您,我们已经报警了他还不走,也不知道犟什么;实在不行您就回来看看吧,感觉这人是个疯子,可是穿着还挺干净整洁……”

  今晚老律师都出来吃饭,所里留的全是年轻人。

  严正港挂了电话,吩咐道:“掉头,去中建律所。”

  雨越下越大,前窗一层水帘。

  雨刷器划过没两秒,视线又被淹没。

  司机贴边行驶,根本不敢开快,怕撞车。

  20来分钟,红旗停在玻璃建筑门前。

  代驾还没问是结束订单还是继续等,严正港下去了。

  高大身影跨过台阶,他抬掌推门,“谁要找我。”

  张蓝天听见严正港来,从那人身上抬头,冲严正港喊:“严律。”

  严正港一进来就看见了,长椅上坐着一人。

  年级不详,发丝稍乱,弓着脊梁骨低着头,米色大衣在他肩上都挂不住。

  太瘦了,骨头往外凸,两颊凹陷,好似一只巴掌就能把他捏碎似的。

  刑辩律师不分正邪,心中只有一杆秤,装着职业素养与法。

  严正港办的都是大案,要么涉案金额过亿,要么涉及人命,私下没少结仇家。

  律师圈就是这样,一张名嘴不一定闻名,可一旦接了事实性犯罪的单子,但凡黑的洗白一点,都会立马臭名昭著天下,遭恨许多。

  严正港脑子快,心说点名道姓必定认识,要么就接触过。

  奈何喝了酒,今夜状态不佳。

  转一圈没想起是谁,觉得肯定不是哪个被告家属,挺客气说:“你点名道姓找我,是有案子要咨询,还是要办什么业务?”

  几个实习律师站在边上,胆战心惊,却不舍得走。

  他们太想知道了,这个男人找大名鼎鼎的严律师究竟干什么。

  米色大衣低着头,嘴唇雪白,身上也湿漉漉的。

  却不说话,像被什么魇住。

  严正港见他像受刺激,只好屈身蹲下:“这是律师事务所,要是有人伤害你,你大胆告诉我,别害怕。”

  伤害?

  也许是吧,而且都很多年了。

  文家河冒着大雨赶来,就为见严正港一面。

  真见到了,他还没看人脸,光听声音就已五味杂陈,说不出话。

  严正港见他想说,职业本能按下录音笔:“别怕,慢慢说。”

  脸抬起来,文家河嘴唇哆嗦,满眶的泪:“港哥。”

  他才叫一声,就忍不住了,“我要离婚,你帮帮我吧——”

  窗外一道长雷,白色闪电划过天空,在漫天大雨中将这个不平静的夜照得亮堂堂。

  过去浮现眼前,一幕幕,一桩桩。

  倒车般的回忆死活无法停下,洪水猛兽,将周围淹没。

  严正港蹲不下去,站起身来,心口剧颤。

  头蒙眼白,大掌一阵哆嗦。

  手里的录音笔拿不住,啪嗒掉在文家河脚边。

  红色指示灯摔熄,张蓝天捡起来试了试,说:“严律,好像摔坏了。”

  可不就是坏了?

  酒醒了,旧人再聚首。却物是人非,什么都不复存在,千言万语藏在肚子里,咽不下,朔夜没法说。

  严正港看着这张十来年没见的老面孔,内心滔天翻涌。

  一张脸却没露出半点异常,“是你,文家河。”

  淡定不了一会,严正港喊:“小张,去倒杯热水。”

  屋里气温高,他一脑门汗,出声叫文家河,“来我办公室说。”

  文家河活到这地步,已经不要面子了。

  跟在严正港身后进他屋里,泪流下来都无知觉,只剩一腔绝望。

  要是见不到严正港,他今夜就跳桥自杀。

  老天爷对他多好啊?

  这么多年,严正港本性没变,阴差阳错,他还是冒着大雨来了。

  外套脱掉还是热。

  太热了,烧的严正港白衬衣被汗浸透,说话都啰嗦:“坐吧,桌上有水果,早上刚买的,尝尝。”

  关上门,百叶窗扣下。

  他把外套挂在衣钩,从玻璃书柜上看文家河。

  多少年没见了?

  那时候他大儿子还是个刚会走的小奶娃子,眨眼间今年考大学,也成了个大人。

  严正港算算日子,唏嘘,“得有十五六年了吧?太久没见你了,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话问完,他恨不能抽自己一个嘴巴。

  还好呢,能好吗?

  要是好,文家河至于大雨天跑过来律所,找他打离婚官司?

  张蓝天端着杯子进来:“水,小心烫。”

  放在文家河面前,他没舍得走:“老师,我帮你记录着?”

  “不用。”严正港撵他出去,“跟小孙他们几个说一声,都下班吧,没你们事了。”

  律所他是老大,张蓝天没法说什么,一脸好奇退出去,依依不舍。

  门关上,几个律师嘀咕:“张律师,这人谁呀?”

  “瞧着和严律还有交情呢,难不成同学?”

  “什么同学啊,严律什么出身,法二代红三代,能跟他一个穷酸的老男人比,根本不一层次。”

  “那你们说,这人是谁呢?”

  玻璃不隔音,隔着一张百叶窗,严正港听着几个实习律师说小话,一阵恍惚。

  时间太长,文家河又瘦这么多,他真是认不出来了。

  对面坐下,严正港剥橘子:“什么时候结婚的?又为什么要离婚呢?”

  文家河不作声,掐着自己的虎口,嘴唇抿一条线,没一点血色。

  他这样子倒是让严正港想起过去,那时候他二十来岁,说是报社记者,却没一点积极阳光的模样,一朵霜打的凌霄花,又蔫吧又文弱。

  唯一让严正港记了半辈子的,就是文家河那双眼又黑又圆,真挺好看。

  可惜他人过花丛不沾身,最后作孽还是把他给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