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 夜。
西东京市英集少年院门前。
淅淅沥沥的雨水带着凉意,混合着汗水一起打湿了衣襟,贴在皮肤上时有一种难耐的粘腻感。夜风吹拂而过, 没有带来太多清爽, 只留下愈发冰冷的温度刺激着神经,迫使大脑冷静下来。
发型像是海胆一样的黑发少年站在雨中,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紧绷着,稍稍放低了一些重心, 稳住下盘做出了戒备的姿势。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头发,又在发梢处汇成水滴滚落到他的眼眶周围,马上就要流进眼睛。但他就像是对此毫无察觉一样, 完全没在意这些,只全神贯注的盯着那个站在他面前的胸口被开了一个洞的人。
不,就现在这个状态, 那家伙能不能称得上是人还不一定。
——那个附身于虎杖悠仁身上的诅咒之王,两面宿傩。
伏黑惠紧盯着他, 高度紧张。
他的每一个根神经都像是拉满弓后绷紧了的弦一样,蓄势待发着。以至于那些绵软细密的雨丝落在身上时, 都像是一根根细长尖锐的针扎在神经上,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将其拨动。
但责任感压下了心中的恐惧感, 也遏制了面对危险时本能的想要逃避的冲动。至少在这一刻, 伏黑惠已经拥有了不惜一切代价承担后果的觉悟。
不, 更准确来说, 他早就拥有了这份觉悟。
早在他选择保住被两面宿傩附身的虎杖悠仁时,就已经做好了他可能会失控的准备。尽管对方一开始看起来完全能压制宿傩, 自主掌控身体。但诅咒之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在没苏醒前是, 现在苏醒了拥有自我意识后就更是,危险程度也只会更高。
而他出于私心不愿意看到像虎杖悠仁这样的善人被处以死刑。对方本来是与这些事情毫无瓜葛的无辜之人,出于拯救的目的铤而走险才吞下了封印着两面宿傩力量的手指,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不知者况且无罪,更别说他还是出于善意的无奈之举。
只可惜,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的,善有善报就像是一个只能用于安慰的好笑谎言。即便是像虎杖这样的大善人也未必会拥有好的结局。但如果可以的话,伏黑惠更希望是这样的人能被拯救。
他这么希望着,也这么做了。
既然这是自己做下的决定,那么拯救虎杖要付出的代价他也愿意承担,即便这或许会付出他的性命。
现如今,两面宿傩已经挖下虎杖悠仁的心脏,并以此为筹码。毕竟诅咒可以单纯依靠咒力而活着,人类在失去心脏之后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生存下去。
肮脏却很好用的手段,也是明目张胆的威胁。
而他必须冷静下来,去想办法解决面前几乎无解的局面。
就在伏黑惠做好一切心里建设,甚至准备好背水一战的时候,意外却发生了。
站在他面前的存在忽然一改之前傲慢嚣张且十分愉悦的模样,臭着一张脸冷笑着,眼角眉梢流露出用冷漠也难以掩饰的怒意,嘴一张就是一连串脏话,直接上升到人身攻击。
但听起来,对方骂的并不是站在对面的他,而是虎杖身体里的两面宿傩。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没忘记修复好虎杖悠仁缺失了的心脏。骂着到一半的时候,甚至还有心情停下来,抽空打发他说: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现在已经很晚了,自己去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就赶紧回家吧。”
伏黑惠:“……”
伏黑惠逐渐不能理解一切。
他一下子真没反应过来,在愣了一秒之后,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虎杖悠仁,你的身体里究竟有几个人?
不管内心有多少不解和困惑,伏黑惠都没有因为对方看起来十分友善的态度而放松警惕。在迟疑一瞬后,他索性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你是什么人?”
对方回答:“哦,放心吧,我是悠仁的姐姐,不是刚刚那种奇怪的东西。”
“……”伏黑惠再次陷入沉默。
姐姐?虎杖悠仁也有一个姐姐吗?
她怎么会直接出现在虎杖身上,难道说她的术式和附身有关吗?还是说,这位姐姐从前也因为意外成为了咒灵,然后变成了类似于乙骨学长的那个诅咒那样的情况?
但这样一来,为什么他在一开始接触到虎杖悠仁的时候,对方根本看不见诅咒,完全就只是一个身体素质好过了头的普通人。
想不明白,完全想不明白。
而和伏黑惠一样懵逼的,还有两面宿傩。
本来事情的发展都挺顺利的,心脏也掏了,讨厌的小鬼也还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瑟瑟发抖着,没出来跟他搞事情。
他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气息,憋屈了这么久之后难得的畅快,心情自然十分舒畅。本来还想等吃下手指后,去逗一逗面前这个潜力不错的黑发小鬼。谁料上一秒他还在那里洋洋得意着,下一秒又回到了他熟悉的生得领域。
他被挤下这具身体的控制权了,再一次。
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那个讨厌的小鬼,而是另外一种从未见过的存在。一个奇怪的、不像是诅咒、也不像是咒术师的存在。
难得的,两面宿傩也愣了一下。
他站在血池之中,抬头便是由大到夸张的野兽脊柱和肋骨组成的穹顶,再往上就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像是身处幽深密闭的黑暗洞穴之中。而脊骨之下,无数牛头骨堆积成一座小山,看起来就像是由尸骸组成的、来自地狱的王座。
骸骨之上坐着的,是一个白发少女。
翘着二郎腿,单手撑着脸,一副居高临下又非常轻蔑的模样。眼睛的颜色比脚下的血池还要深沉。
“真是……”
两面宿傩看着那个堂而皇之占据了他经常坐的位置,还在他的生得领域这么嚣张的少女,轻扯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道:“令人不爽啊。”
尤其是那副俯视的姿态,看着真想让人把她那双奇特的眼睛给挖下来。
五十岚雾则是回他一个冷笑:“同样的话也还给你。”
她毫不留情的讽刺:“看看你的内心世界都阴暗腐烂成什么样了,又是血池又是骸骨,阴森森的跟地狱一样。你既然这么喜欢地狱的模样,怎么不亲自堕落下去看看呢?”
两面宿傩哼笑一声,语焉不详:“你又怎么知道我就没见过地狱?”
“是吗,那把你这家伙放回来可真是那些地狱狱卒的失职啊。像你这样的存在,最好还是一直烂死在地狱。”
“真是失礼的小鬼。”
他抬眸看了她一眼,紧接着几乎就是下一个瞬间,鬼魅般难以捉摸的身影直接出现在了她的身边,然后抬起腿就向下踹去,语气听着像是认真也像是漫不经心道:“还有,我不喜欢别人俯视我。”
——但结果,他只不过是踹散了一团雾霭。
两面宿傩微微眯起了眼睛,探究的目光落在那团靛青色的雾霭上,唇角的笑容不由自主加深了许多,看起来比起之前的笑要多了不少真心实意:“唔,好像有点意思。”
再下一秒,他便被人一脚用力踹在了腰上,向前踉跄了好几步,差点没直接跌下那堆骸骨山。
“抱歉啊。”
踹他的少女慢悠悠收回脚,很不走心的道歉了一声,像是生怕他听不出来她完全是故意的意思,然后道:“因为我很喜欢俯视别人,所以你还是下去待着吧。”
两面宿傩:“呵。”
一言不合。
眼睛的数字转到象征着修罗道的“四”,五十岚雾几乎是本能般伸出手,手中迅速构建出一把薙刀。她紧握着薙刀,头也不回的向后格挡,恰到好处的拦下了在这瞬间再一次绕到她身后进攻的两面宿傩。
而对方见一击不成,便索性反手握住了薙刀的长柄,骤然发力向身后拽去,强行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另一只手也随即向她的脖颈处抓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刻,五十岚雾十分果断的松了手。反正那只是用幻术变出来的薙刀,想要多少就有多少的东西——众所周知,抢幻术师的武器是在战斗时最不明智的选择之一,不过这个世界的人不一定知道,而她也因此有机可乘。
于此同时,她又把握住对方力量失衡的这一个瞬间,左手扣住他本来想要过来袭击她的手,右手则是趁着对方胸前暂时的空档,伸过去扼住他的脖颈,同时伴随一个小跳短暂腾空,右脚用力踢在对方的小腿骨上,迫使他重心不稳向下倒去,而她也顺势直接压下。
她将两面宿傩按倒在那些骸骨之上,并不给他片刻喘息,直接按着他自顶端一直摩擦到血池之中。原本被堆积得还挺规整的骸骨山硬是被她弄出了一条滑坡,无数牛的头骨滚落散开,噗通掉落到血池中,甚至有不少头骨在这一次冲击中发生了断裂,满地残骸乱滚,嘎吱作响。
血池中,一些血色的带着尖刺的藤蔓无声冒出,紧紧束缚住两面宿傩的手脚。直到确认他应该无法继续动弹了,五十岚雾才松开手,慢慢站起身。
短暂的交锋,发生的突兀,结束的也很迅速。
五十岚雾并不是很想接触那片血池,便轻巧的立在附近的一只头骨之上。双手负在身后,略微垂下眼眸看着那个有着她小容器面孔的诅咒,语气冷淡:“真是遗憾,你的力量并不完整。”
“所以就凭现在的你,还不足以让我仰视。”
两面宿傩则是淡淡挑了挑眉。
他虽然一身狼狈,也处于弱势地位,但看起来并没有太多愤怒或是紧张之感。不爽归不爽,但主要还是有恃无恐。甚至还有心情在那里恶意玩笑:“但即便是现在的我,你也无法祓除。”
“除非,你杀了那个小鬼。”
“……”
“啧。”
五十岚雾面色难看,她盯着暂时还不能动弹的两面宿傩,在心里非常纠结和苦恼的想着——怎么就混到一起去了呢?
如果可以的话,她完全不想跟两面宿傩在这个环境极其恶劣、很容易让她回忆起某些糟糕事情的地方扯七扯八。更准确来说,她根本一句话都不想跟他说,最好能够直接把这个占据了虎杖悠仁身体的诅咒赶出去,当场祓除干净,一点也别剩下。
只可惜,她做不到。
五十岚雾对人的灵魂十分敏感,更别提那个人还是属于她的容器。所以在进入悠仁身体后的第一刻,她便发现这个该死的诅咒已经和她的小容器完全混在了一起,成为一种最难处理的同生共死的共存关系了。
简而言之,她无法做到在不伤害悠仁的前提下,祓除两面宿傩。
再简单点说,她的小容器不干净了。
好烦,好麻烦。
但烦躁归烦躁,五十岚雾自己不开心了,这个诅咒也别想好过,更别想总是以这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来气她——哪有那么好的事情?
怀着这种要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阴暗想法,五十岚雾直接对两面宿傩道:“这根手指是你的东西吧。”
她附身的时候这家伙正想吞下这根手指,不过还没得逞。而手指中蕴藏的强大咒力她也能感受,和附身悠仁的这个诅咒一样,随便想想就知道这是他还没有找回的力量。
“你是不是想利用悠仁,来一点点恢复自己的力量?”
五十岚雾冷笑一声:“想的美。”
她说:“看到这根手指了吗?丢掉也不给你。”
谁知道这家伙恢复了全部力量之后她还能不能打过他,他还是就这么一直菜下去吧,这样悠仁的安全也更有保障一些。
因此在说完这些话后,五十岚雾也没怎么犹豫,控制着悠仁的身体随手就把那根手指给扔掉了,潇洒随意的就像是在路边乱扔垃圾。
当然,若不是她刚刚试了试这玩意儿没法直接用死气炎烧掉,她肯定是不会就这么简单的放过它的。
还站在一边没有离开的伏黑惠:“……”
——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啊!
而在生得领域中,两面宿傩则是笑出了声。
“随便你。”
他眼含深意的看着她,并无半点五十岚雾想象中的惊慌或者羞恼,看表情甚至还很轻松惬意,意有所指道:“反正,总有人会帮我拿回来的。”
两面宿傩话音未落,五十岚雾就看见伏黑惠跑了过去——怎么说呢,她其实也算是单方面认识这个少年。之前有在五条悟身边见过他,那家伙也跟她介绍过,说这是他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小孩,听得她只想赶快报警。
被卖就已经很惨了,买他的还是五条悟,真是一个大倒霉蛋。
倒霉蛋跑去捡起两面宿傩的手指后,非常严肃认真的告诉她这东西不能乱扔,否则很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甚至是诞生出一些非常强大的咒灵。
五十岚雾虚心受教,也没反驳什么,只是对他说:“拿去封印也好,毁灭也罢,只要你们能保证让这东西远离悠仁,我都无所谓。”
伏黑惠微怔,不知道想到什么,陷入了沉默,并没有给出她想要的承诺。
许久之后,他才挤出一声:“抱歉。”
“我不能保证。”
五十岚雾:“……”
结合两面宿傩刚刚说的话,五十岚雾大概也能猜测到一些什么,本就不太美妙的心情不由变得更加糟糕了。
尤其是两面宿傩还在那里肆无忌惮的嘲笑她。
“女人,你还不知道吗?”
他堪称残忍的笑着,慢条斯理的叙说着,语气里满是嘲讽的味道:“那个小鬼已经被判处死刑了,只不过是死缓而已。”
“那些咒术师选择让他去一根根吞噬掉我的手指,然后就杀掉他,借此来杀死我。”
说到这里时,两面宿傩轻笑了一声,还刻意停顿了一会儿给她消化的时间。随后一字一顿咬字清晰的说着:“这个小鬼不过是被人利用,成为一个活着的时候要不停去最危险的战场收集我的手指,费劲千辛万苦完成任务后就立刻迎来死期的——”
束缚在身上的藤蔓缠得越来越紧,他就像是没有察觉到这份力量一样,自顾自笑着说了下去:
“工具。”
“……”
白发少女无言静立着,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但她紧紧捏成拳的双手已经暴露了她的全部情绪。
这到底算什么啊。
五十岚雾想:事情究竟要怎样发展才会变成这样的啊。
她不在的这一段时间里,她的小容器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当年彭格列十代目的传奇故事都没这么惊心动魄吧?就算是乔鲁诺耗时九天当上了热情组织老板,他也没承受过这些吧?
战斗而死,和战斗的目的就是为了赴死——这两者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所以,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在宣告了死亡的前提下,还让悠仁拼了命的去帮助他们?
这哪里还像是故事里拯救世界的主角,这分明就是一个究极工具人。
——真过分。
这个傻逼咒灵也是,那些想要逼死她的小容器的傻逼咒术师也是。
——太过分了。
看伏黑惠就知道,自己的小容器现在明显是成为了五条悟的学生。换句话说,那家伙肯定也参与进了这件事。理智上来说她很清楚五条悟是个多么护短的性格,或许如果没有他在,悠仁早就被处死了,但情感上来说她甚至还会忍不住迁怒于他。
虎杖悠仁原本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人。
她之前费尽千辛万苦,行动处处受限,就是为了能够尽量避免他去接触这些事情。但最后,她的所有努力还是付之东流。悠仁终究还是被强行拉进了这个危险的世界,还是以如此惨烈极端的方式。
气极之后,五十岚雾还忍不住在那里想,她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夏油杰当初会拥有杀光全世界非咒术师这样离谱的理想了。
有一说一,她现在也拥有类似的偏激想法。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解决掉全世界的诅咒和咒术师。两者都没什么好东西,全部毁灭了算了。反正这份力量也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个别地区,其他国家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也过得挺好的。
嘶,仔细想想,它们好像确实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
无数激进的想法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五十岚雾最后在心底叹息一声,还是泄了气——好吧,她就是想想。
但不管最后发展如何,她是绝对不会让悠仁就这么轻易死去的。
也许是幻术师对自己的容器天生便拥有的占有欲在作祟,因为这件事情,五十岚雾忽然意识到虎杖悠仁在她心中的分量比她想象中还要重许多。
不过,她打算放任这份情感——行为也好,情感也罢,她一贯来不喜欢约束什么。
五十岚雾想了许多,但放在现实中也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她便从愤怒的情绪中挣脱出来,重新冷静下来,开始理智的思考和判断。
原本紧握的手也慢慢松开,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的手指甲也恢复了淡粉,掌心虽然留下了红色的月牙痕,但很快就在幻术的作用下消失不见。
两面宿傩看出了她的情绪转变,露出了有些遗憾的表情,但也没太意外。
之后,他像是不经意般提议:“我说,你要跟我合作吗?”
“以那个小鬼的性命为筹码,进行交易。”
五十岚雾低下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你很在意那个小鬼吧。”
他扯出一个充满算计意味的笑容来:“更准确来说,你只在意那个小鬼吧。”
“我可以帮你保护他,甚至是帮忙教导他变得强大。而作为交换,我需要和他定下便于我行动的契阔,除此之外还有你的协助。”
五十岚雾沉默片刻后,轻哼一声,看起来完全不为所动,言语也依旧如毒液一样刻薄而不留情面:“你以为你就是什么好东西吗,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就凭我无时无刻不待在他的身边,而你不行。”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有时候甚至不能察觉到他身上发生了什么吧?”两面宿傩语气笃定。
如果不是这个奇怪的女人之前无所察觉,那么他也不会到现在才见到她,甚至最开始虎杖悠仁也完全不需要指望吞下他的手指获取力量来脱险,这之后一切也完全不会发生。
但没有如果,它们都发生了。那个小鬼的死刑也好,被他掏心也好,虎杖悠仁是真实承受了这些痛苦,而她也直到现在才第一次出现。
那么,一切都变得明朗了起来。
“还有,你并不是真正修复了他的心脏吧。”
两面宿傩饶有兴味的打量着她,像是在欣赏她难看的表情,仿佛他才是那个站在高处俯视的存在:“等你再一次离开这具身体后,他还能继续活着吗?真正能救下他的,自始至终都只有我吧。”
“……”
少女似乎被他说动了,脸上原本如冰雪一样冷漠的表情浮现出其他情绪,最终迈开腿走到了他的身边。
两面宿傩脸上的笑容逐渐加深,含着笑意的低沉嗓音像是来自地狱的蛊惑:“对,就是这样。”
“你已经做的足够多了,只需要……”
还没有说完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一只脚突然踩在了他的嘴上,甚至还用力碾了碾。
紧接着,少女冷淡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你话太多了,闭嘴吧。”
两面宿傩:“……”
算了,别合作了,还是让那个小鬼去死吧。
在顺从心意踩上了那张讨厌的嘴之后,五十岚雾终于气消了一些,也有心情继续冷静思考下去了。
她完全不想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的是,两面宿傩之前说的那些话全部都在点上。在她离开之后,火焰的力量不能在这个世界久留,所以幻术提供心脏的前提便是她必须要待在这个世界。而且就算她真的解决了心脏问题,除非她一直留在这里盯着他,他也肯定会再次对悠仁下手。但这显然是不现实的——如果选择完全留在这个世界,那么在她的世界中她大概也可以直接宣判死亡了。
听两面宿傩的意思,他似乎有这个能力可以修复被破坏的心脏。而且还是真正意义上的治愈,而不是像她这样利用幻术欺骗。他甚至还愿意主动定下协助悠仁的契阔——听起来还挺靠谱。
只不过,和魔鬼进行交易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看两面宿傩不爽,也完全不愿意信任他所谓的“互惠互利”。但与此同时,她也不愿意接受小容器的死亡。
……啧,好麻烦。
有没有时光机啊,或者是类似十年前火箭筒之类的东西?总之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把两面宿傩这个祸害扼杀在摇篮之中。
五十岚雾想着想着再一次陷入后悔和懊恼。
就在她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维中的时候,虎杖悠仁苏醒了。
他一睁眼,就看到两面宿傩被五花大绑着困在血池之中,而熟悉的白发少女维持着单脚踩在他脸上的动作,看表情却像是在走神。
虎杖悠仁眨了眨眼睛,愣了一瞬,下意识出声:“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五十岚雾被熟悉的嗓音唤回神来,条件反射性抬眸看向那个茫然站在血池中的少年,脸上的表情是难以掩饰的错愕。
紧接着,她立刻移开脚弯下腰,凑到两面宿傩的面前,咬牙切齿的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你这家伙,还挺有本事的啊。”
都这样了,还不忘记把虎杖悠仁的精神也拉进他的精神世界,无非是想利用虎杖算计她的情感,让她心软。
老奸巨猾的东西。
“毕竟是和他性命攸关的事情。”
两面宿傩毫不躲闪的回望,用着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道:“难道不应该跟这个小鬼也一起商量一下吗?”
“呃,商量什么?”虎杖悠仁不明所以的提问。
他本来还想抬腿往他们那边走去,然后被五十岚雾一个眼神给阻止了。
两面宿傩则是难得好心的回答他的问题:“商量救你的命,小鬼。”
“诶?”
虎杖悠仁偏了偏脑袋,视线在两人身上打着转,沉思了一会儿后,无奈笑了。
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看向五十岚雾:“姐姐,这家伙是不是说了什么非常过分的条件,来换他救我的命啊?”
似乎是为了缓解此刻紧绷的氛围,亦或是为了安抚她的情绪,虎杖悠仁故作轻松道:“但是你可千万别答应他啊,像他这样的家伙满脑子都是坏心思,根本不值得信任,哪有那么好心愿意救我的命。”
“你能帮我狠狠揍一顿他,我就很开心了。”
停顿了一瞬,他补充道:“当然了,能在死前再见到姐姐,跟你说一声告别,我也很满足了。”
“……”
也不知过了多久,五十岚雾缓缓呼出一口气,敛下全部浮躁的情绪,语气平静的指出:“你的声音在颤抖,悠仁。”
“啊咧,会很明显吗?”
虎杖悠仁咧开嘴努力挤出笑容来。他似乎是想笑得更加灿烂轻松一些,但最终还是没能做到,只得无奈苦笑着:“毕竟是第一次面对死亡,姐姐你就别戳穿我了,我也很想表现得更加洒脱啊。”
“嗯,像个英雄一样。”
——什么英雄啊,明明更像个笨蛋。
“你生我的气吗,悠仁?在最关键的时候我不在你的身边。”
“这种事情怎么也不能怪在姐姐你的头上吧,我要生也应该生两面宿傩的气啊,毕竟是他杀死我的。”
——就是个笨蛋,这么大了还学不会迁怒。
“但我本来是可以救下你的。”
“没有人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这不是你该自责的东西,你也从未亏欠过我什么。”
虎杖悠仁无奈叹气:“姐姐,我从来都不是你的责任,我也不想再最后还成为你心里面的负担。”
“……”
“笨蛋悠仁。”
“是是。”
“真不敢相信这样的性格是我养出来的。”
“呃……严格来说我是我爷爷养大的,姐姐你只是接触过小时候的我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好好。”
“但我不想花心思再去找下一个容器了。”
五十岚雾轻笑了一声:“所以即便你是个愿意去死的笨蛋,也得为我继续活下去。”
言罢,她直接干脆利落的将悠仁赶出了两面宿傩的生得领域,交给他身体的控制权后封闭了这一片精神世界,彻底拒绝了他的参与。
虎杖悠仁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再定睛向前看的时候,眼前的人就已经变成他的同学伏黑惠了。
他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焦急开口:“伏黑,我……”
话说到一半,疲倦感骤然吞没了他,仿佛要将他溺死在深海之中,沉重而黑暗的感觉包裹着他。他难以再支撑住自己的身体,连意识都开始涣散模糊,眼睛一闭就向后倒了下去。
伏黑惠眼疾手快的接住虎杖悠仁倒下的身体,下意识伸出手指试探了一下他鼻翼下的呼吸,在感受到微弱的气流之后,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回去了一些。
然后,他弯下腰背起悠仁,不知道是在说给背上那个已经没有意识了的人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你还有很多事情没跟我解释清楚。”
“所以,别就这么死了啊,虎杖悠仁。”
……
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的,悠仁。
五十岚雾慢慢坚定了自己的信念。
之后,她像是无可奈何般叹息了一声,说:“恭喜你赌对了,两面宿傩。”
伴随着她认输般的话语,血色的藤蔓一圈圈放松了束缚,两面宿傩轻松挣脱后站起身,藏下眼底的杀意,看向少女扯出一个假笑来:“那么,希望我们合作愉……”
话还没说完,就被人一拳揍在了脸上。
这是第二次了——这是他第二次被毫无征兆的攻击了。
而在这一次,两面宿傩是真的懵了。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事到如今这个女人怎么还这么不按照套路出牌——她到底在狂妄什么?
两面宿傩难以置信。
他看到白发少女一改之前压抑憋屈的姿态,肆意畅快在那里大声笑着。那双不像是人间之物的血红眼睛里不再有丝毫纠结,而是充满了某些热烈又疯狂的情绪。
“但是,你猜错了!”
“能拯救悠仁的人可不是只有你。”
她盯着他,态度嚣张傲慢得不行,比起一开始的他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我最讨厌别人的威胁,想要找我合作那就把姿态放得再低一些,最好是低声下气的跪下来求我,那样我或许还会考虑考虑要不要同意。”
“不过很可惜,你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五十岚雾很清楚自己不是一个好脾气的人。更准确来说,她把自己所有的好脾气都给了某些特定的人。比如她一直宠着的小容器,比如她一直敬爱着的十代目,比如她坚持到现在都没去暗杀的六道骸,再比如她最开始来到这个世界时同样姿态嚣张但成功和她达成了合作的五条悟。
她在这些人身上花费了太多的好脾气,所以留给两面宿傩的就只有易燃易爆了。
“合作愉快?”
五十岚雾重重的,相当不屑的嗤笑一声:
“别做梦了,不合作我才会愉快。”
至于现在,她要兑现自己对悠仁的承诺。
狠狠揍两面宿傩一顿。
*****
虎杖悠仁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漫长的梦。
他好像是来到了地狱,看见了地狱的景色。
血红的天空,血红的大地,还有那些自土地裂缝中冒出的血红的焰火。本资源由滋源君羊寺而弍二午九以四7在这个古怪的世界中,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用鲜血浇灌而成的,看久了之后,连眼睛都被染上了一层难以抹除的血色。
但这似乎又不算是一个噩梦。
因为在他的身前,还有一个非常熟悉且亲切的身影陪伴着他。只要他略微垂下眼眸,就能看到她的发顶,像是这血色世界中唯一一抹明亮柔软的洁白。
她指引着他,带着他行走在地狱中。
一边走还一边絮絮叨叨的说着话:“这里可是货真价实的地狱,你以后如果睡觉啊做梦啊或者昏迷后一不小心来到这里了,可不要到处乱逛。”
“更重要的是,在这里遇到的一切生物都不可信,因为他们十有八九是一些哄骗你交付灵魂的魔鬼……嗯,严格来说我也不可信。总之这些话你姑且先听着。”
“不过是不是该说傻人有傻福?这次移植顺利得我都要嫉妒你了啊,真应该让六道骸来看看别人是怎么获得力量的,还有上次那个笨蛋……唔,他叫什么来着?”
“还有……”
虎杖悠仁很认真的听着少女喋喋不休着一些他听得懂和听不懂的东西,对地狱和死亡的恐惧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眼底也浮现出淡淡的笑意。
听着听着,他甚至还有心情在那里调侃感慨道:“姐姐,你真的比一般人家的妈妈还能念叨。”
走在他身前的少女在听见这话后停住了脚步,然后慢吞吞的转过身,朝他翻了一个白眼。
“……”
虎杖悠仁呼吸一滞——不是为那个白眼,而是为其他东西。
*
虎杖悠仁感觉自己做了一个非常漫长的噩梦。
梦见了地狱,还有一双异色的眼睛。
他好不容易从噩梦中苏醒,也逐渐恢复了意识,隐约听到周围有人在低声交谈,是非常熟悉的嗓音。
虎杖悠仁试探着睁开眼睛,却发现眼皮意外的沉重,尤其是他的右眼。于是他只好先坐起身,等大脑彻底清醒过来之后,一边轻轻揉着自己的右眼,一边掀开了左眼的眼皮,并不意外的看见了他的那两位同班同学——伏黑惠以及钉崎野蔷薇。
再远一些的地方,还站着他的老师五条悟。双手环抱在胸前慵懒的靠在墙壁上,唇角一如既往挂着笑。
而虎杖悠仁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野蔷薇的抱怨:“睡得太久了啊,你这个笨蛋!”
虎杖悠仁放下了揉眼睛的手,睁开双眼看着她无奈笑着:“对病人能不能温柔点啊,钉崎……”
“你这家伙什么意思啊,是在嫌弃我不够温柔吗!”
他连忙讨好的赔笑:“没有没有。”
钉崎野蔷薇示威一样的晃了晃自己的拳头,然后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卸了力气,趴在床边撑着脑袋看向少年的眼睛:“不过,你什么时候还去戴了美瞳?”
虎杖悠仁愣了愣:“什么美瞳?”
“你不知道吗?”
野蔷薇指了指他的右眼:“红色的,里面还有数字——真的超级显眼的美瞳啊。”
“……”
什么?
恍惚间,虎杖悠仁觉得自己似乎回想起来了他刚刚经历的梦境。在那个梦境里,少女最后应该还跟他说了什么。
她说了什么?
……
“我实在是不想跟那个家伙拥有同款眼睛,所以就把轮回之眼的右眼给你了。有它在,你心脏上的幻术应该也不会出现什么太大问题。”
“还有,下次两面宿傩再找你麻烦的时候,自己也要记得打回去,他这才取回了几根手指的力量就狂成这样。”
“当然啦,之后我也会继续教你如何使用轮回之眼的,没事的时候你自己也可以去摸索摸索。嗯,大概死不了人吧。”
“总之要加油啊,悠仁。先定个小目标,比如把五条悟按在地上打。”
……
他全部想起来了。
那也根本不是梦。
虎杖悠仁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下意识伸出手轻轻抚摸上自己的右眼。然后,他注意到自己的老师不知何时走到了床边,低着头注视着他。
男人的眼睛分明被眼罩蒙住了,但虎杖悠仁总觉得自己能感受到他那如有实质般的视线,就落在自己的右眼上。
五条悟抿直了唇线,表情是难得的认真,说话时嗓音里也没有了往常轻快随意的笑意。
“悠仁。”
“可以跟我说说,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