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易觉。”
有人在温柔地叫她的名字。
那是个不熟悉的声音, 比步思帷的要清亮、活泼一点,又比吞海的要沉稳、低缓一点,让孟易觉无端想起一个人来——句芒。
但也不是, 句芒的声音比她要……“慈爱”很多, 或许孟易觉可以这么说。
“孟易觉?”
那个人又叫了一声, 声音低浅,比起叫醒他人, 或许她更适合去唱摇篮曲。
孟易觉终于撑着她那有如灌了铅一般的眼皮醒来了。
她第一眼看见的, 除了云雾以外, 再无他物。
云雾朦朦胧胧地遮掩着那个蹲在她身前呼唤着她的女子。
孟易觉看不清她的眉眼, 只能看到她精致的下巴和嘴唇。
“啊,你终于醒了。”
漂亮的唇形勾起一个弧度, 就算不用看向眼睛,也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温柔而又开朗的笑容。
“好了, 起来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女人站起来, 她穿着一身改短了的寻常修仙者服饰, 但却并不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反倒更让人觉得灵动。
她向孟易觉伸出手, 似乎是想要扶孟易觉从地上起来一样,但是却被孟易觉拒绝了。
孟易觉晃了晃脑袋,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女人没忍住, “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你的领地意识好强啊。”
“什么意思?”
孟易觉眉头紧皱,并非单纯因为女人的话语让她感到不解,更是因为脑袋中针扎一样的疼痛。
“没什么, ”
对方耸了耸肩:
“只是,你不是一直怎样要求自己, 就会怎样要求恋人的吗?你刚刚避开了我对吧,你在心里把自己认定为了恋人的领地,所以才避开了我,不是吗?所以你也一定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的领地被别人所侵占。”
“不过没事哦,你有这样的心情,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对方又笑了起来。
很奇怪,明明说的是孟易觉不喜欢的,有关孟易觉这个人自身的话题,可她偏偏就是没法对眼前这个被云雾所缠绕着的女人升起厌恶之意。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最后她也只能这样抱怨似的咕哝了两句。
如同宠溺孩子一般,那人摇了摇脑袋,说道:
“好啦,别在意这些小细节啦,我们还有很多要看呢,快点上路吧!”
说完,还没等孟易觉回过神来,周边的场景就蓦然一变,变作了红漆刷作的大厅、黑色水磨砖铺就的地面,还有必不可少的……高堂之上的座椅。
孟易觉对这一切熟悉而又不熟悉。
纵使思齐宗、玄天派,乃至于步家都喜欢用这种装潢,但她却是厌恶的紧,高大的柱体总是会给人带来压抑之感,昏沉的黑色与红棕色也是同理。
更不用提这间屋子的柱体,还有那些家具,不知为何,更为高大,也更为……阴森可怖。
有个小孩跪在厅堂正中央,低眉顺眼,对着坐于上首的女人。
“……梁旅落?”
就算那小孩低着头,孟易觉也依旧成功地认出了她的脸。
梁旅落自小就没怎么变过,一直都是美人胚子,并不难认。
“是哦,她就是梁旅落,准确来说,应该是小时候的梁旅落。”
被云雾所覆盖住面目的女人开口道,声音无端添了几分怅然之意。
“你让我看这些干什么?”
孟易觉没有回头,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很多东西并不需要理由,只因我想,所以就带你看了而已。”
就在女人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这个场景中的人物就有如按了播放器一样,瞬间动作了起来。
“……你要修习无情道。”
“是。”
“情感只能变作大祸,只有无情道,才有资格登仙。”
“是。”
“落儿,从今天开始,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不要像你的父亲一样。”
“……是。”
梁旅落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听话地回答了“是”。
然后剧情就再度按上了暂停键。
“梁旅落的父亲,是六界有名的花花公子,她的母亲在那个男人的追求下沦陷,却又在为他生育女儿后遭到了那个人的背叛。她的母亲憎恨那个男人,也憎恨当初那些让自己脱离了仙途的无用‘情感’,所以她要求梁旅落和她一起憎恨。”
孟易觉没回头看,反正她也看不到那人眼里是不是带着怜悯的意味。
“但其实梁旅落做不到像她母亲那样憎恨她的父亲,你知道的,那个时候,她才这么点点大。”
那人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似乎感觉到有趣,于是又笑了起来。
“在她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会趁着母亲不注意,把她从艰苦的训练任务中拖出来,带着她去山下到处玩,给她买一大堆零食和玩具的男人,他对她很温柔,经常陪着她在母亲看不到的角落玩那些幼稚的游戏。”
“你好像很了解梁旅落?”
孟易觉终于有了反应。
无论是剑祖,还是眼前的这个女人,都装作一副很了解梁旅落的样子。
那么,梁旅落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的小白鼠?还是他们闲余时候的影片?
纵使孟易觉并不喜欢梁旅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她仍觉得这种说法令人作呕。
女人似乎有点愣住了,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对她很了解哦,毕竟‘我’可是花了很多年才靠近了她的,和那个自尊为梁旅落血亲的剑祖完全不一样。”
然后,还没等孟易觉皱着眉头问出“你在读我的心”,周遭的场景就又是一阵变动。
这次是空旷的台子之上,当孟易觉睁开眼的时候,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正对着孟易觉。
……原本没来得及皱的眉现在皱了。
孟易觉回过头,又是梁旅落。
她稍微成熟了一点,但也就才孟易觉刚刚碰见步思帷的那个年纪。
这幅画面之中,剑祖提着剑,难掩脸上的愤怒。
不必要的解说又响起来了:
“那个女人终于杀掉了自己的丈夫,只可惜,他的丈夫竟然是剑祖的血脉……不然他又怎么拥有当花花公子的底气呢?剑祖这个人,活了太久,可以说是修仙界现在最大的老怪物了,又对这些血脉有着谜一般的执着,谁知道呢,反正他只是在追忆往昔……算了,那个不是我们今天的话题。”
“总之,在那一天,梁旅落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去,而一直到这个时候,长久闭关的剑祖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份血脉在这里。”
“后面的事你也应该很熟悉了,修炼、修炼、修炼、修炼、杀妻证道、自杀,就这么简单。”
女人又耸了一下肩。
似乎对梁旅落后面所做的那些事并没有什么意见。
“你很喜欢探寻别人的心吗?”
孟易觉突然问了个无厘头的问题。
女人又一次愣住了,沉默了片刻后,她回答道:
“……不,不喜欢,特别是在这个世界。”
“这里会有的永远只是悲伤、束缚、贪婪、欲望,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可是还没等孟易觉开口,女人就又自顾自地开了口:
“算啦,还是别老是讨论这些东西了吧,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看呢!”
幕布再次拉动,这次是一片火海。
“吞海白虎的灭族,修仙者太过害怕天生拥有着‘真知眼’的吞海白虎了,无论是谁,都想拥有一只,一来二去,为了一绝后患,干脆烧了了事”
女人捧着下颌,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并未表现出多余的情感。
在火海中,孟易觉看到一只小白虎被传送了出来,它皮毛烧焦,踉跄着在雪地上蹒跚而行,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雪地之中。
然后一双手轻轻捧起了它……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孟易觉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
她走到画中去,温柔地捧起来已经变成了小猫模样的吞海。
萦绕在她脸上的云雾终于散开。
那是极恬静、美好的眉眼,叫人看着便想起“归处”二字来。
她的气质似乎也随着云雾的散开而改变了,那种在孟易觉身边时偶尔会出现的非人感和淡漠感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有仿佛是与生俱来一般的温柔感。
她抚摸着白虎烧焦的皮毛,淡绿色的灵力在她手上浮现,一点一点的,灼痛的伤痕被治愈,而白虎也就这么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这次没了任何人的指令,可画幕仍旧自觉地转动了。
封雪峰。
大雪落了下来,落在了有着一双剪水秋眸的女人身上,也落在了她怀中的白虎身上。
“……我是你母亲的挚友,你母亲曾说过,会在我无处可去时留给我一个居所,现在既然令堂已逝,我心亦戚戚然,还望节哀,至于居所之事……我也不愿强求。”
“可以留下,随你。”
眉间含着风雪的少女只留了这么一句话,就拿着剑回了自己的屋室,殊不知在她背后,刚刚还悲恸不已的女人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画面再次转换,所有的人物都被撕得粉碎,又再次重组,组成了低沉的黑暗。
在茫茫的黑暗中,孟易觉甚至不知道场景之中到底都有谁。
“你疯了。”
“我……”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天生就有着疯病。”
“……”
“都已经修炼到了摘星层,你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放弃吗?”
“成婚并不影响无情道的……”
“所以我说你疯了,你已经彻底被情感所操纵了,和你的母亲一样。”
“……”
“你的母亲是因为疯病才杀了你的父亲,我本以为你有我们的血脉,不会再让疯病犯下去,可是……唉,你还记得你母亲离世前曾经跟你说过什么吗?”
“无情……”
“你还记得,但你已经疯了,你早晚有一天会做出和你母亲一样的事的。听好了,孩子,你是无情道,别让情感操纵了你,你应该去操纵情感,同样的,从根源上,把你和你母亲的疯病解决了。唉,我一直都知道,你比你父亲要优秀许多,我有时候会想,你才是真正遗传了她血脉的那个人,只要一看见你,我就……唉,你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答应我,别让无用的情感毁了你,好吗?”
无情道……?
无用的情感……?
画中熟悉的面孔看着自己沾满了血液的手,还有被自己插入挚爱之人胸膛的剑刃。
“……照顾好自己,无论你选择走什么样的路,都要幸福。”
“……还有,毛毛、小咪……它们,麻烦帮我照顾好它们,我走了以后……它们可能会很难过,但是不要怪它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留出一段时间去治愈伤痛……妖兽……也一样……”
女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直到彻底失去气息,她也没有让自己脸上温柔的笑意消失。
雪太白了,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她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