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层传来的声音喧闹而动荡, 梁旅落怎么可能会无所察觉,但如今的她,却是再没有半分气力去管这些琐事。
千乘珠的光彩较之前又盛了几分, 它体内的世界好似有生命一般, 流动着、欢笑着。
梁旅落不知道被千乘珠装入其中的是什么世界, 又或者,是什么世界的投影, 她心中填充的, 是即将再次见到宛采的狂喜。
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行……
应该说多亏了上面那伙作乱的人吗, 新生的无情道, 还有宛采养的小猫和小鸟,要不是没有他们杀的那么多魔族, 恐怕祭礼还要再拖上个几天。
现如今,没有人能想到, 魔族的王,几乎统合了整个魔界的魔尊, 竟然在期待着更多魔族的死去。
她讥笑着, 无论是孟易觉、吞海、那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鸟, 还是地宫上层正在为了她厮杀的魔族们, 她都在讥笑他们所做的无用之功。
因为,看啊,无论他们想或是不想, 她的目的,她那只单纯为了她一个人的目的,甚至不归属于她想要复活的那个人的目的, 就快要实现……
?
隐隐的虎啸声传来,梁旅落猛然抬头, 却见白虎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一般飞驰而下。
梁旅落眉头紧皱,心中烦闷骤生。
吞海是宛采的小猫,宛采在死前最后一句遗言就是照顾好吞海它们,因着这个,梁旅落在很多方面都愿意为它们这些不听话的妖兽网开一面,但吞海实在太过越界,仅仅凭借着梁旅落一次又一次的心慈手软就一次又一次的像只讨人厌的苍蝇一样在她眼前晃悠。
这若是放在平日里,梁旅落或许还有功夫陪它玩玩,可是现在,重生的心愿就快要达成,面对阻拦心愿达成之人,厉鬼的内心只剩下了杀伐。
梁旅落护住正光彩熠熠的千乘珠,五指成爪状,汹涌的黑色灵力瞬间就朝着吞海飞奔而去,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将要吞噬渺小的生灵一般。
“吼——”
又是一声雷鸣般的虎吼传来。
黑色的海洋就连一分钟也没有淹没住白虎,直接便被白色的雷霆给劈出了一条难以忽视的道路。
梁旅落眉头微皱,心念一动,被如同废品一般丢在了血池边缘的黑色剑刃便飞进了她手中。
曾经的以速度著称的剑道足尖三两下点地,立刻便带着千乘珠远离了那方祭坛。
白色的雷霆降落到了地面之上,将整个祭坛都击得粉碎,祭坛周边的那池血液晃动了两下,终究是没对人造的雷霆有任何反应。
吞海浑身上下的毛发都如同正在燃烧着一般,散发出耀眼的白色光彩,在孟易觉的眼中,现在的它,简直就像是一团活动着的灵力团。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来者,梁旅落却突然展露了笑颜:
“我说你怎么突然能这么轻松地和我的灵力抗衡了。”
她的眸子状似随意地在昏暗的地下密室中乱撞:
“吞海,你在燃烧本命精血。”
“那么,让你愿意为之燃烧本命精血的那个人,在哪儿呢?该不会是躲在哪个角落瑟瑟发抖吧?”
“吞海,我真是为你不值。你总是这样,自我感动式的付出,然后又自我感动式的悲痛,现在不也是这样吗?”
“你这又是为了谁的愿望在行动?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想再见到宛采一面。”
梁旅落的眼睛突然染上了凶狠的意味,不过很快又再次归于嬉笑:
“燃烧本命精血,这对你们妖兽来说可是禁忌吧。一旦燃烧了就很难停下来,你只能在被活活烧死或者战死最后做一个选择,也就是说,即使你真的阻止了我,你也大概率没有什么活头了。”
“这又是何苦呢,世间最后一只吞海白虎?”
梁旅落的右手乍然握紧了纯黑的剑刃。
没有一声号响,也没有一声令下,仅仅只是一个眼神,针锋相对的灵力便倾泻而出。
噌——
一黑一白交击着,每次的碰撞都极为短暂,但又极为强大,巨大的灵力冲击波让即使危楼层后期的孟易觉都感到体内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疼痛。
她贴在密室的边缘,强迫自己凝视着这一早已超出她能力限度的战局。
也不知是因为梁旅落建造这间密室时特别上了心,还是因为那血池中自岿然不动的血液有着稳定作用,两个摘星层在这狭小的密室打了许久,竟都不见密室有半分崩塌的迹象。
孟易觉不知道上面的杀戮是否还在继续,她的耳朵几乎已经残暴的对垒下丧失了听力,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直到浸染了肩部的衣物,但是她却对此没有半分反应。
听力丧失也好、鲜血流出也好……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
噗呲。
突兀的响声终止了无尽的金属锵鸣声,给狭小的密室带来了难得的安静。
黑色的灵力缠绕在吞海的脖颈和四肢上,让它连做出低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行。
在精血燃烧之下,痛觉已经变得顿感,即使是黑色灵力腐蚀掉了皮毛,吞海也再感觉不到半分疼痛,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
胸口那处的疼痛也依然让它想要哀嚎。
“太可惜了,吞海。”
梁旅落仰视着比她要庞大不知多少的吞海白虎,眸子中无悲无喜。
吞海滚烫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不过很快又蒸发为水汽。
精血燃烧之下的妖兽,最终什么都不会留下。
黑色的灵力已经顺着剑所插出的豁口,深入到了妖兽的四肢百骸,那些残忍的、冷酷的黑色灵力在吞海的体内游荡着、破坏着,企图将一切都变作没有用处的废墟。
那是腐蚀灵魂的疼痛,梁旅落在鬼界的每一天,都在享用这种疼痛。
鬼界与其说是给他们重来机会的复活赛点,其实更倒不如说是,惩罚罪人的地狱深处,唯有执念最深之人,唯有怨恨最重之人,方才有可能从那里面爬出来。
混乱、混沌的鬼界,简直就像一个神明的玩笑。
那里充斥着疼痛与哀嚎,苦难与悲痛,不愿意消散的灵魂在其中厮杀、厮杀,只为争抢一个复活的机会。
梁旅落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烧灼的疼痛仍然伴随在她的灵魂左右。
“吞海,”
魔尊没有着急加一把力度杀死大妖,反而是带着悲伤意味地开了口:
“你其实一直都过得太过幸福了。小时候,你的族人宠着你,即使后来流亡,你也一直被宛采所宠爱,你太过娇气了,你根本就不懂……不,不是你,是你们所有的吞海白虎,没有一只懂得这世间的艰难苦恨。”
黑色剑刃更加用力地挤进白虎的胸膛之中,原本堵塞的鲜血也因为这一动作而放肆飞溅了出来。
“……你的遗言,我会听着。”
“我的遗言?”
白虎冷冷地看了眼正持着剑刺在它胸口的那人,那人的脸上不知为何染上了冷淡的悲意。
就好像吞海第一次见她之时一样。
那时它被宛采抱在怀里,好奇地朝着满天风雪的封雪峰看去。
那处地方同她的家乡太像了,她不免因此而感到悲伤,虽然它那时已有六百余岁,但,正如梁旅落所说,作为族中的“小殿下”,它被宠的太过了,心灵仍旧是一番纯洁的样子。
然后它就看到了梁旅落,那个人站在风雪之中,柔婉的面容上沾了风雪,面无表情,却叫人莫名能从她那双眸子之中看出些许哀意。
宛采用了一生去治愈那些哀意,终究还是被那些哀意吞噬掉了。但是吞海不一样,吞海眼里没有梁旅落那些悲哀的过往,它的心里永远只有……只有少女的笑颜、温暖的火炉、粗糙的坟墓和坟墓前枯萎的、被雪压败的小花……
白虎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大吼出来,缠绕在它身上的那些黑色锁链应声俱断,就连在它胸前的梁旅落,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什……”
梁旅落急急想要跳开,却被巨大的老虎给压在了身下。
“吞海!”
梁旅落都不知道吞海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无论怎么使劲白虎都纹丝不动,不管是用灵力隔空抽打虎皮,还是搅动已经深入妖兽腰腹的黑剑,老虎都将她压在身上,动也不动一下。
“可恶……!”
魔尊的余裕终于消失,她甚至用上了脚去踢击身上那如同像块石头一样燃烧的白虎。
她被钳制住没关系,就算不能动孟易觉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千乘珠……
梁旅落的眼角余光看向被自己护在怀里的千乘珠,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千乘珠……
刺啦——
一阵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又或是从她自己心中传过来的声音,突然让她不寒而栗。
身上的白虎还没死透,梁旅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肌肉也瞬间僵硬了起来,就连毛发也在迫近的危机下刺刺地直立了起来。
不是错觉。
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汇聚。
从地狱爬回来以后,梁旅落第一次感到害怕,就算是面对剑祖,她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但现在……她在害怕,害怕即将会降下来的、不知名的东西。
明烛城之上,雷云汇聚,天雷滚滚,百里雪原俱被照亮。
引雷!
雷龙猛然从云间探出首来,悍然冲向世间,明明只是细细一股雷电,却在一瞬间内突破了地宫无数层阻碍,直直降到所要吞噬的目标身上。
“啊!!!!!!!”
先一步被天雷所直击的白虎在雷光中,就连半声也发不出来,整个密室内如今只剩下梁旅落凄厉得如同厉鬼一般的叫声。
她还没有成仙,她不可能成仙,这样的她,又怎能抵挡得住验仙的天雷?
此时十万八千里之外,正静静坐着的剑祖突然仿若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缓缓地睁开了眸子。
那双眸子浑浊而昏暗,不像是外人口中凌厉的最强者,反倒像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老者。
他的最后一点血脉,终究还是断了。
剑祖摇了摇头,没再过多悲伤,只是继续闭起眼,不再去管他物。
终于……一切又将归于沉静。
而在明烛城下,雷光已歇,血池动荡,孟易觉这才终于从藏身的角落走了出来。
她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迟迟不肯靠近那被烤得焦黑的一团物体。
突然,那一团焦炭似的物体轻动了一下。
孟易觉眉头皱得更深。
她刚刚没看错……吞海不可能还活着……那也就是说……梁旅落……
“……你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杀了三十岁的我吗……”
若有似无的轻叹声响起,似乎是在为某人感到悲哀,又似乎是在嘲弄着某人。
焦黑的尸体推开压在她身上的尸体,黑色的灵力仍旧轻而易举地就将淡蓝色的攻击给抹消掉了。
那人抬起头,毛发、面容,乃至于五官,都已经消失不见,唯一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了好似是镌刻在那张脸上的两行血泪。
她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已经光芒大放的千乘珠,血泪再次流动起来。
“有了吞海以后……终于……。”
她怀抱着千乘珠,轻轻将脸贴在上面,明明面容可怖,却不由得让人觉得有种宁静感在里头,就好像……一切都归于终点了一般。
她的声音轻柔,好似情人间的呢喃一般:
“生死轮转,万物复苏。”
一瞬间,神器猛地破碎,其间的万千世界都如洪水般涌出,白色的光芒将所有人都包裹入内。
无论是谁,都在这阵眩目的白色光芒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