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上完课,陆念回到桥洞街果然已经十二点了,她刚从浴室出来,放在卧室的手机便响个不停。
她料想电话是沈歆打来的,连头发都没怎么擦就走了过去,拿起手机看果真是沈歆。
沈歆的声音含糊不清,似乎带了点醉意,在电话里问:“到家了?”
陆念嗯了一声,坐在床头柜上回答:“刚洗了澡。”
“头发洗了吗。”沈歆又问。
“洗了。”陆念随之又是一答。
“擦了么。”沈歆问得没完没了。
陆念这才抓起撘在肩上的毛巾,随手擦了几下说:“在擦。”
“累不累,小陆老师?”沈歆连笑声都迷迷瞪瞪的,好像随时要睡着一样。
陆念小声说“不累”,把头发擦了半干才把吹风筒拿出来。
沈歆大概听到了声音,说道:“那你先吹头发哦。”说完她就把电话给挂了,没给陆念拒绝的余地。
陆念吹干了头发,坐在床边瞪起手机,才瞪了没两眼,沈歆的视频电话便打了过来。
她不假思索地接通,看到那远在潠市的人跃入屏幕。
沈歆脸上化了点妆,看起来终于是成年人的模样,正拿着手机歪歪地倚在沙发上。
陆念看到她脸上有醉意,问道:“你喝酒了?”
“喝了点。”沈歆承认,还抬手比了一下,“就这么点。”
陆念笑了,说道:“这点也能喝醉啊。”
沈歆顿时坐直了身,好笑地盯着屏幕说:“当时谁吃了啤酒鸡翅,然后一个劲……”
没等沈歆说完话,陆念已经捂起了一只耳朵,露出来的那只红得厉害。
“看看,就你也敢说我的酒量。”沈歆又歪了回去,撑着下颌说:“他们找我吃饭,结果是个鸿门宴,我妈那群朋友开我玩笑,说要给我说亲,说我这年纪可以订婚了,我才十八岁呐,我高中都没读完,当场表演了一个黑脸。”
陆念微微抿起嘴唇,瞪着手机没说话。
沈歆把手机拿近了点,整张脸填满了屏幕,小声说:“知道你眼睛大,别瞪啦。”
陆念还是没吭声。
沈歆笑得一晃一晃的,又说:“好啦,我后来不是拒绝了么,就算知道是玩笑话也要严词拒绝。”
陆念不自在地瞥向别处,说道:“是噢,你要好好学习的。”
“是啦。”沈歆绕起一绺头发在手指间打转,“但因为林女士没有帮我说话,我也逗了她一下。”
“你说什么了。”陆念随之问道。
沈歆笑弯了眼,“我问她,我是不是有个流落在外的童养媳。”
陆念又瞪起眼。
沈歆打趣着说:“然后林女士说对对对,问我把她养在外面的小孩拐去哪了,我说我藏起来,她让我赶紧把人带回去过中秋。”
陆念听到后面,明白这人多半是在说醉话,也不知道喝了几口,话都比平时多了不少,也比平时能开玩笑,口无遮拦的。
沈歆自个儿说了一阵,然后嘟囔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不肯来,后悔了吧,没人陪你看月亮了吧。”
陆念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又听沈歆稀里糊涂地问了一句“给不给养”。
她应该是要严词拒绝的,但视频那边的人醉得连眼神都飘忽了。
沈歆就那样倚着,也许因为陆念看惯了她在皁镇时的样子,在看到她这副打扮时,竟觉得有点陌生,但又觉得理所当然。
沈歆可以是这样的,也可以是那样的,各个不同面组成了完整的她。
陆念盯着屏幕看了一眼,忽然觉得在潠市的沈歆还是有点傻。她刮了下膝盖,别开眼说:“以后多吃几个菜吧。”
沈歆笑了几声,脸已经歪到屏幕外了。
陆念觉得,沈歆可能有点神志不清了,身边也不知道有没有靠谱的人,问道:“你在哪呢。”
“刚到家。”沈歆有气无力地说。
“那……”陆念试探道:“我是谁?”
“小陆老师,小朋友,小同学,小……对象?你想听哪个。”沈歆还在屏幕外。
陆念又问:“那学委是谁?”
沈歆回答:“是能在青少年锦标赛上一举拿下最佳守门员的优秀选手。”
守什么门,还不是柜门。
陆念:“那袁宙呢?”
“是我一个徒长了一米八脑子却时常进水的小弟。”沈歆答。
陆念心里有了底,沈歆还算清醒。她又问:“那你是谁。”
“我是你沈姐啊。”沈歆蓦地坐直了身,抬起的手掌和摄像头离得很近,所以掌中的糖也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屏幕中。
各种各样的糖,花花绿绿的。
一个念头极其汹涌地漫上陆念心头,她想去潠市了。
“我用糖哄你了。”沈歆抖了一下手里的糖,“你能不能也哄我一下。”
陆念气息微滞,“你这是在撒娇吗。”
“不是,”沈歆一顿,又说:“我这是在请求。”
陆念往后一仰,把手机稍稍拿远了一点,靠在了床头的靠板上。可离远了沈歆那从手机里传出来的声音还是清晰得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她的耳廓里爬。
沈歆抬手扯了扯头发,盘起的头发顿时松开。她醉醺醺地说:“算了,我不为难小朋友。”
陆念脸有点热,声音低低地说:“给养。”
沈歆后知后觉小朋友这是在哄她。
远远的,似乎有人在对沈歆说话,沈歆回头应了几句。
然后陆念听到了林芝的声音,林芝带着笑意问:“在给谁打电话呢。”
“你猜。”沈歆说。
话音刚落,陆念那边的屏幕暗了大半,只隐隐看见点儿光,因为沈歆忽然遮住了屏幕,把摄像头也给挡着了。
虽然画面没了,可声音还在。
林芝意味深长地说:“是咱家那流落在外的……”
陆念下意识挂断了这通视频电话,对着手机屏幕指指点点。她不可能说林芝不是,只能在心里斥责沈歆。
过了会儿,手机一个震动,沈歆发来信息。
沈歆:怎么挂了
陆念:你不是在和你妈妈说话吗
沈歆:她知道是你,她还想偷偷过来看你一眼呢,你倒好,一声不吭地挂了
陆念:她还记得我啊
沈歆:你在开什么玩笑,小陆老师,能不记得你么,我回家之后就爱提你
陆念:喔
聊完后,陆念看了会书才躺下,躺了半个多小时却还是睡不着,只好撩开窗帘看月亮。
挺圆的,也很亮,长得和陈端州送她的月饼还挺像。
她想了想,走到客厅切了一小块月饼吃,吃完就开始后悔,因为又得刷牙。
中秋那三天假期过得还挺快,陆念忙得几乎没停过,一回过神,假期已经结束了,补课机构那边立刻给她结了钱。
那三天里,陆文恙没有打回来一个电话,也没有信息,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但其实陆念也没有那么期待陆文恙的电话和信息,她那颗紧紧贴上陆文恙的心,已经飞远了,终于按着自己的主意飞远了。
返校那天,一班照例吵吵嚷嚷了大半个上午,在周测的卷子发下来后,立刻又全没了声,终于收了心重新竭尽全力地投入到复习中。
沈歆多请了两天假,全班就她那位置是空的。
陆念转头看了一眼,帮沈歆把卷子收进抽屉,接着又一言不发地写起了卷子。
中秋后,气温稍稍降了点,校园里的短裙短裤少了大半,就连常常打篮球的那群男生也换上了秋装。
温玟只知道沈歆请假的事,却不知道她请了几天,交了卷子后才扭头问:“学神,沈姐什么时候回来?”
陆念眼一抬:“后天。”
“哦。”温玟眼神有点儿飘,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着。
“怎么了?”陆念问。
温玟搓搓手说:“没什么,沈姐后天回来就好。”
陆念不知道这人在故弄什么玄虚,低头剥了颗糖吃。
两堂课后,隔壁班一个女生忽然找了过来,温玟看见那女生的时候,猛地立起书把脸挡了起来。
陆念正纳闷着呢,看到那女生站在她窗外问:“同学,能出来一下吗。”
女生很眼生,陆念确认自己和这人不认识。
喊同学不行,那女生改口喊“学神”,说:“学神,麻烦出来一下?”
陆念没起身,她那窗是开着的,根本不影响和窗外人的交流。
那女生倒吸了好长一口气,只好站在窗边说:“学神,能约你吃个饭吗,喝奶茶也行。”
学神是什么,是一班的宝。
窗外的人说话声不大不小,使得靠窗这边的人都听见了,众人纷纷转头,朝陆念那看。
陆念没表情地坐着,其实心里直打鼓,她确定自己不认识这女生,百分百确定。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沈歆不在的缘故,她总觉得自己要是答应下去,就有点对不起沈歆,毕竟她也……没怎么和别人吃过饭。
陆念腰直背挺地坐着,过会儿微微往边上歪了点儿身,回答道:“不用了吧。”
那女生还挺失落的,舔了下嘴唇问:“或者吃点别的也行,要不我去小卖部给你买点零食?糖你吃么。”
陆念不由得垂下手,往桌肚摸了摸,手指碰到了沈歆留给她的糖,她又说:“也不用。”
窗外的女生没想到学神这么油盐不进,当即急了,苦恼地思索了一阵说:“学神,你也没点想吃的么。”
“没。”陆念说。
边上的人也没料到陆念竟这么冷酷又直接,换作他们早接受了,哪管什么认识不认识的。
那女生朝温玟那快速瞥去一眼,对了对手指说:“行吧,那不打扰您学习了。”
“您”都用上了,陆念有种哽着的感觉。
她看那女生好像要走了,才往窗外瞟了一眼,一瞟就瞟见了一双短靴。
黑皮裙,短靴。
陆念目光随之一抬,看见了那多请了两天假,此时本该在潠市的人。
沈歆插着衣兜大步走近,身后马尾一晃一晃,像在巡视领地,乍一看还挺威风的,但在看见教室讲台上站着的老师时,猛地缩了一下肩。
陆念笑了一下,看向那女生说:“我一天三餐都有约了,零食和糖也不缺,谢谢。”
那女生愣住了,没想到学神还特地跟她解释了一下,随即看到陆念抬手朝窗外某个方向指去。
女生循着陆念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沈歆。
陆念说:“她约的。”
沈歆蓦地开口:“谁要约小陆老师吃饭,问过我没有。”
那女生讪讪地说:“没没,沈姐您先请。”
温玟捂住了脸,僵了许久的脊背最终还是弯了弯,扭头解释说:“那是我朋友啦,她玩游戏输了,选了大冒险,要请隔壁班成绩最好的吃饭。”
沈歆站在窗外,歪着身意味深长地望向温玟。
温玟连忙又补充道:“这馊主意可不是我出的,是我的话肯定要亲自请学神吃饭,哪会把机会让给她。”
沈歆走进教室,拉开椅子坐下。
陆念还愣愣的,转身把沈歆打量了一下才问:“不是还请了两天假么。”
“嗯。”沈歆往桌上一趴,“但是你知道的,第一天回家的时候还能算是宝,超过三天就不如狗了,林女士嫌弃我了。”
陆念眨眼,“所以你就提前回来了。”
“是的,要是不回来,你就跟别人吃饭去了。”沈歆竟还吃上味了。
温玟在前面啧了几声。
沈歆拉开包,抓出来一把糖,但她手指还拢着,伸到了陆念面前。
陆念不得不摊开双掌去接,明知故问:“什么啊。”
沈歆松开手,那五颜六色的糖哗啦一声落在陆念掌心上,说:“其实有点担心你会蛀牙。”
“我有好好刷牙。”陆念把糖收进桌肚,感觉自己书本间的那点缝有点不够用了。
上次沈歆给的糖还没有吃完,如今又是新的一把。
“让我看看。”沈歆说着就要陆念张嘴,非要给她检查蛀牙。
陆念被捏着下巴,不得不张开嘴,那口牙长得很齐,也没蛀牙的痕迹,看来是有好好刷牙。
沈歆又碰了碰她的脸才收手,说:“还真没有。”
陆念把下巴和嘴一起捂了起来,那点触感像是停留在皮肤表层,连覆在其上的掌纹也跟着发烫。她转身说:“那也给我看看你的牙。”
沈歆牙关紧咬,唔唔了几声,隐约能让人分辨出她在说“不行”。
陆念只好把手收了回去,敲了敲桌面说:“我给你把卷子收好了。”
“还有一件礼物。”沈歆忽然说。
陆念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抓了过去,一个带着体温的玩意从她的五指上穿过,套进了手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