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蒋行舟的猜测,九本史册中,每一本里面都应有一张字条,九张字条合在一起,才能看出这幅画原本的模样。

  阮阳花费数日,将宗正寺的典库以及李枫的居宅翻了个遍,终于找齐了这九张字条。

  这哪里是一幅画,分明就是一个巨大的印章。

  这方印章定为巧匠所雕,虽然盖出来的线条流畅,但隐隐能看出有刀刻的走势。左边是一个翩翩君子,其右则赫赫站着一头猛虎,毛发被精雕细琢,表情亦栩栩如生。

  一人一虎,相依而立,威武之姿相辅相成。

  但这并不是全貌,九张字条只能拼出一副印刻,最后一张字条的底边是毛糙的,应当还有半截纸,写了什么东西。

  李枫应当是如法炮制,将那一半写了字的纸也撕成小条,藏在了其他的书中,但李府、宗正寺藏籍众多,一一找过去无异于大海捞针,就算是从时间上他们也绝对赶不及了。

  ——谢秉怀于今日的早朝上提起让罗洪退位让贤一事,一众文臣纷纷附和,仅有几个久跟罗洪办差的武将不同意,但这是迟早的事。

  谢秉怀已经有所动作了,下一步便是兵权,再下一步,很有可能就是逼宫。

  “不能在这里跟李枫耗了,”阮阳当机立断,“我们先回万昭国,让木凌那边想办法出兵,此事宜早不宜迟,这东西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筹码,不要也罢。”

  “你还记得上辈子我在西南郡流连已久的事吗?”蒋行舟道,“我感觉,大概率和这个刻印有关。”

  “不如直接去问李枫算了,刀架在脖子上,不怕他不说。”

  “他还真不一定说,”蒋行舟摇了摇头,接着道,“这个印是什么,现在又在何处,李枫为何会认为,仅凭这一方刻印,就可以让自己在谢秉怀和赵太后的斗争中大获全胜。”

  “你上辈子在江安待了很久……”阮阳回忆道,“江安县地理位置不错,地方不小,却四通八达,但很明显,江安县以及其周围的地方都没有此印的踪迹。”

  蒋行舟略一思忖:“西南郡之大,如果有什么藏匿秘密的绝佳之地……”

  他倏而住口,阮阳也适时回望。

  二人异口同声:“太岁谷。”

  当年的那场洪水冲垮了太岁谷的密林,这些树虽是倒了下去,根却仍深深扎在泥中,丛林交错,形成了深邃的树影。大半的苍翠草木因此被毁,谷底那令人有去无回的瘴气亦荡然无存。阳光大肆倾泻而下,整个谷底则一览无余。

  然而,满地狼藉之中,那一片天女花林竟如同得天庇佑一般,哪怕洪暴肆虐,竟依旧屹立不倒,宛若仙境,花瓣在破碎中绽放,幽香四散。

  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小心。”阮阳捞了一把蒋行舟。

  谷底泥泞不堪,却也滋生出了无数生灵,倒下的树干孕育着菌菇,蒋行舟指着其中一朵,道:“这朵,有点像太岁。”

  不过阮阳此时身上的毒性已经完全解除,就算谷中生满了太岁也与他无用。

  二人并肩而行,穿过密林,再行百步,则所有的生机在这里止步不前。

  面前是一个深坑,突兀得像是菜板上的刀痕,二人交换一个眼神,均是有些诧异:

  裂谷之中,竟还有一个裂谷!

  之前这里有丛生的树木挡着,现如今便像一口开了盖的锅,细长的深坑暴露无遗,如一道疤,狰狞地横在太岁谷中。

  二人对视一瞬,阮阳道:“我下去看看。”

  说罢,他纵身一跃。这一道深坑约莫两层楼高,其下可容两人并肩通行。

  下面的光线不好,阮阳适应了片刻,才对蒋行舟道:“你能下来吗?”

  蒋行舟正欲作答,脚下一阵微动,土块扑簌簌落了下来。他想起阮阳说万昭地动一事,心头一紧,道:“你先上来吧。”

  阮阳却道:“这下面……有点古怪。”

  蒋行舟皱眉,“你先上来。”

  阮阳充耳未闻,摸着土壁往深处走,“蒋行舟,这里有点像一个洞穴,再往深处,又别有洞天。”

  他站在下面,恳切地回过头来:“我去看看吧?”

  蒋行舟叹了口气。

  “你等等,我下来找你。”

  他这么说着,一转头,阮阳就不见了。

  “阮阳?”蒋行舟试着呼唤两声,可这声音有去无回,甚至回声都被这个深坑给吞没了。

  他后脊一凉,下到坑底,往内走了两步,竟是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这个坑横竖就这么宽,且呈纺锤形,两端都是不开口的死路,一眼就能望得见头,阮阳又能到哪里去?

  “阮阳?!”

  无人回应。

  他正欲再走,却被不知道从哪里伸出的一只手挡住了去路。

  蒋行舟愕然回头,只见月白衣服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旁,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

  这人就像一个鬼魅一般凭空出现在这里,蒋行舟一时间竟忽视了这一点。

  蒋行舟压下心中焦躁,道:“阁下是……有话要说?”

  月白衣服的人沉默了一会,悠然开口:“你若还记得我那涅槃一说,则应当知晓你这友人命格不凡。”

  蒋行舟道:“阁下的意思是,那里面,他进得去,我进不去?”

  月白衣服的人缓缓点了点头。

  “设若我非要进,又如何?”

  “这是一个结界,我也不知道会如何,但你可以试试。”

  “结界?”蒋行舟只在话本里听说过这样的词,“是你……是尊师设下的?”

  月白衣服的人不再答了。

  他虽是说着让蒋行舟试试,态度却十分明朗,就是不让蒋行舟过。

  蒋行舟能感觉得到,面前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纱帘,将长坑的此端和彼端分为了两个空间。

  蒋行舟伸出一只手,向那“纱帘”探去,在接触到的一瞬间,蚀骨的灼意从指尖蔓延而上,若再进一寸,则业火便会烧起来,顺着衣袖将他吞噬。

  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超乎蒋行舟过往的所有认知,他错愕地收回手,“这是……”

  “不如就在这里等他吧。”月白衣服的人回过身,竟是朝着蒋行舟隐隐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的目光有些虚无,仿佛面前的蒋行舟并不存在。

  阮阳被洞窟里的灰呛得狂咳,满眼是泪。

  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走到这里的,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洞窟,前路分为三条,各通往不知何处。

  上一秒他还能看到蒋行舟,下一秒便置身于此处,他试着原路返回,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到出口。

  阮阳随意挑了一个入口,抚着石壁往内走。

  怪不得蒋行舟上辈子找了那么久都找不到这个地方,此处邪门至极,竟不像是现实中应该存在的。

  走着走着,前路被堵死了,阮阳只好原路返回,回到岔路处,换一条路继续走。

  然而这条路也是死路,阮阳不得不再回岔路,一时有些烦躁。

  第三条路通往一个阔达的洞穴,其内阴湿无比,不时有不见天日的虫蚁窸窣爬行而过。阮阳站住了脚,向前方看去,没想到此路依旧不通。

  他就像被困在这里了一样,三条路均一一走过,三条路又都是死路。

  他暗自咒骂一句,却发现前方好像有一个人影。

  洞穴里实在太暗了,阮阳眯眼远眺,道:“什么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根本没听到这一句。

  阮阳戒备心大盛,缓步向前,在距人影十步处停了。

  “何以不敢报上名来?”他伸手抄了一根木枝,在他手中竟如一把削铁如泥的剑。

  人影一动不动,稳坐如山。

  阮阳这才发现,这不是一个人影,而是一具身着铠甲的枯骨。

  也不知道这人死了多久,身上的血肉都被这里的爬虫啃得干干净净,松松垮垮地坐着,身旁竖立着一把剑。

  他的一只手就搭在剑柄上,死死握着,仿佛死前才经历过一场血战。

  阮阳蹲在枯骨跟前,静静凝望片刻。他没来由觉得,这人会不会就是蒋行舟的祖宗,那位姓蒋的将军。

  可这位将军为什么会死在这个地方,连一个像模像样的坟墓都没有?

  而且,这里和那方刻印又有什么关系?

  他伸手碰了碰那柄宝剑,剑看似稳固,却一碰就倒,咣当一下,回声在洞窟里激荡几个来回。

  在这一声金属的响动中,阮阳听到了跨越几世的战鼓,看到了将军背后随风狂舞的长缨。

  蒋行舟一等就等到了天黑,阮阳终于从消失的地方走了出来,神情恍惚,他叫了好几声才有所反应。

  “你说什么?”阮阳的瞳孔微微动了动,“我没听清。”

  “那里面是什么?”蒋行舟的眉头皱得很紧,“你还好吗?”

  “蒋行舟,”阮阳怔然地看过来,“我……”

  蒋行舟等了半天,没听到阮阳的后话。但他也不催,阮阳这番失魂落魄的模样活像是见了鬼,他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月白衣服的人兀然道:“你看到了,是不是?”

  阮阳缓慢地看向他,只见那人又笑了笑:“果然,是你。”

  蒋行舟问阮阳:“看到什么了?”

  阮阳先没回答蒋行舟,也问那人道:“那究竟是什么?”

  那人道:“那是历历可考的过往,你既然看到了,应该已经明白了。”

  他们说的话,蒋行舟竟一个字都听不懂。

  但他能从二人的对话中猜测一二,阮阳应该看到了什么,而他看到的东西太过于震撼,以至于让他一时都恍若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