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阳忽然道:“我爹。”

  蒋行舟没听清:“什么?”

  “我爹,稷王,宗正寺,”阮阳猛然看向蒋行舟,“他是宗正寺少丞。”

  蒋行舟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你觉得他从你爹身上得到过什么东西?”

  “宗正寺原本就是掌皇室宗籍的地方,只不过到了这两朝才陆续有罪王被囚于此处。”阮阳道,“不只是我父王,我的几个叔叔也接连住过宗正寺。”

  这些事外人从不知道,因为那几位王爷都不像稷王这样落了明晃晃的罪,囚禁他们本就于规矩不合,皇室自然秘而不发。

  二人谈话时并未避着罗晗,但他们的四周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罗晗几次想插嘴,却愣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好在李枫醒了,蒋阮二人不约而同住口,三道目光便一齐向李枫射去。

  李枫后颈仍隐隐作痛,却是大气不出一声,好半天才略显尴尬地笑了笑。

  “三位……这是做什么?”

  蒋行舟向阮阳使了个眼色,阮阳立马接收到了这个信息,起身向外走去。

  罗晗不知道阮阳去干什么,但冥冥之中又觉得自己得跟上,身子竟比脑子还快了一步。

  出了房门,阮阳走得很快,脚下如同生了风。罗晗从身后叫他:“你做什么去?”

  阮阳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不去问李枫,是不是他故意诱导你爹和谢秉怀反目?”

  二人身后,蒋行舟和李枫之间细微的谈话声飘了出来,被门挡住了一半,听不真切。

  罗晗看了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回头道:“我问你干什么去。”

  阮阳没回答他,无声跃上房檐,罗晗则紧随其后。

  二人在夜幕中穿行,不出一盏茶的工夫,罗晗便意识到阮阳的目的地——宗正寺。

  “擅闯宗正寺也是大罪,”阮阳对他道,“和绑架朝廷命官差不多,你掂量着点。”

  “少废话。”罗晗咬牙。

  眼下正值深夜,宗正寺大门紧闭,除去看守之外,一个闲人都没有。

  稷王还在这里关着的时候,每夜巡守多至百人,而现在宗正寺里面是空的,看守自然也少了不少,阮阳一路畅通无阻,找到了李枫办差的桌案。

  桌案上有几摞纸,阮阳匆匆翻过,没什么特殊的。不过,设若李枫真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筹码,断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就放在这种地方。

  “你在找什么?”罗晗看了好一阵,终是忍不住了。

  “不知道,”阮阳道,“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

  阮阳一边四下审视,一边在李枫的书架上翻找。

  这个书架很高,按照李枫的身高,要够到最上面一层需要踩着什么东西,这本来对于取书会有所不便,对于寻常人来说,会将最常用到的书放在书架的中下半边,所以顶端常会疏于打扫。

  但有些微妙的是,这书架从头到脚都被掸得干干净净,一丝灰尘都没有。

  阮阳心念一动,踮起脚,从顶端抽了一本书出来。

  这是一本史籍,撰写了从元帝开朝之后至今的各年简史,全史分为九册,此乃其中之三。

  罗晗离他站得并不近,只见阮阳翻了两下,便将书合起来放回原处,过了一会却又抽了出来。

  “阮阳,”罗晗靠着墙抱胸而立,“你就没想过有一天你会被你自己害死吗?”

  “想过。”阮阳神情很专注,说出的话也淡如清茶,“凌迟,分尸,斩首,绞刑,没什么怕的。”

  “你一向最乐观。”罗晗不屑一笑。

  阮阳没空与他斗嘴。

  这本书其实乍一看没什么奇特的,却新得过了头,感觉像是这几年才重新装订成册的,页脚连卷起的痕迹都没有,看来从装订过后便没怎么翻阅过,不然就会如蒋行舟的那本《济世百章》一般,翻都翻厚了。

  ——但偏偏这本书又很干净,不像是被主人放着吃灰的样子。

  罗晗还在说什么,阮阳有些烦了:“你到底为什么跟着我?”

  罗晗便住了嘴。

  他学着阮阳的样子抄起旁边的另一本史书,照猫画虎却不得其章,半天都不知道阮阳在看什么。

  除却他二人各执一本的史书,书架上还有两本,皆是崭新无比。阮阳只直觉这些书不大对劲,一时半会也不知道个中奥妙,便干脆将四本书全部收了起来,抱在怀中。

  李枫明早便要回来上值,他得在这一夜之间将书交给蒋行舟,等他看过之后,再原样拿回来放好,以免李枫注意到丢了东西。

  于是罗晗又跟着阮阳出了宗正寺,阮阳简直莫名其妙,对他道:“罗晗,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

  罗晗反问:“你呢?你又在做什么呢?”

  “如果我们能从这东西里面找到李枫的筹码,那李枫的一切打算就皆能为我所用,”阮阳真的在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不去找你想要的答案,又在犯什么蠢?”

  罗晗没说话,忽然道:“你娘死了。”

  话题转得有点快,阮阳听罢一愣,面上却没什么动容。

  “你娘过完年就死了,葬在了城外,”罗晗道,“但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关心。”

  “死就死了,”阮阳转过头去,“她早该死了,十几年前就该死了。”

  罗晗知道阮阳为人淡漠,却没想到他对亲娘的死都冷血至此,竟一丝悲切也无。

  “就你这样连亲娘的死都无动于衷的人,竟还妄想当个好皇帝?”

  听到这话,阮阳多看了他一眼。

  罗晗道:“你不会以为我猜不到你也想当皇帝吧?”

  阮阳扬眉:“人都是会变的,如果你发现你娘打你出生就想要你死,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说着,阮阳顿了顿,忽然一笑:“我忘了,你家庭和睦,又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娘。”

  这是罗晗第一次听说此事,大为震惊,脚步一下就停了下来。

  阮阳没管他,任由他在原地呆站着出神。

  罗晗回过神来的时候,阮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寂静的夜里连一声杂响都无。

  就在这一刹那,他好像突然有点明白阮阳那一身的韧劲是从哪里来的了。

  ——因为阮阳从来不曾有过任何退路。

  阮阳回到罗府时,李枫已经走了。

  蒋行舟将阮阳迎进了门,阮阳开口就问:“你和他谈得怎么样?”

  蒋行舟道:“该谈的都谈了,只不过他还有所保留。”

  “那他同意和我们联手了?”

  “算是吧,但也不可尽信。”蒋行舟看向阮阳怀中,“这是什么?”

  阮阳便将那四本书一本一本摊开,给蒋行舟看,再将自己所想一一说了。

  越听,蒋行舟的表情越凝重,将那些书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却也没发现什么不妥。

  “那怎么办?”阮阳道,“我先把书放回去?”

  蒋行舟让他先去睡,“不急,我再看看。”

  阮阳道:“我陪你。”

  他从旁边扯来一张椅子,趴在桌边看着蒋行舟。

  这一看,就是一整夜。

  阮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摘下身上盖着的棉被抱在怀里,左右一看,蒋行舟不知去向,而那几本书则被整齐堆叠在案头,下面还压着一张纸。

  阮阳将那张纸拿过来,上面画了一个奇怪的图案,看起来像是一张画,但又只有上半边。

  说是画,又不像是寻常的画,简单的线条交错纵横,有点像是衣服布料上印的图案。

  他正看着,蒋行舟端着食盘走了进来,“醒了?”

  阮阳就着撑在桌上的姿势回眸,“我昨晚几时睡的?我都不知道。”

  蒋行舟笑道:“刚趴下就睡着了,叫你去睡你又不肯。”

  阮阳摸摸鼻子,指着那幅画道:“这是什么?”

  “这是我誊抄下来的,”蒋行舟道,“李枫在这几本书里各藏了一张纸条,四张纸条拼凑起来刚好是这个图案。”

  “纸条?”阮阳看着蒋行舟,“我怎么没发现有什么纸条?”

  蒋行舟将那几本书拿过来,指着装订的地方,道:“是藏在这里的,这些书是线装,书册打孔,以棉绳穿过孔眼固定,留下了一截空隙,刚好能将纸条放进去,旁人又难以发觉。”

  “你把这些书拆开了?”阮阳有些惊讶。

  “嗯。”

  “这么隐蔽,你又怎么会发现这里藏了东西?”阮阳简直佩服至极。

  “这方法并不罕见,以前就有人这么干过。”蒋行舟笑了,从食盘里端出粥碗,推给阮阳。

  “谁这么干过?吕星?”

  “不是他,我偶然在书上看到过。”

  阮阳咕哝道:“你到底看过多少书……”

  二人一边吃,阮阳则将脸转向一旁,端详着那张画了一半的画。

  “你看这张画,像什么?”蒋行舟问他。

  阮阳凝视片刻,腾出一只手来,指了指左半边,“这像一个人的脑袋,”又摩挲着指向右半边,“这像一个……动物?”

  他的一侧腮帮正在咀嚼包子,每说一句话,鼓囊囊的脸便动一下。

  “先吃完吧。”蒋行舟失笑,“以后吃饭的时候不议正事了。”

  说着,他将画叠起来,放到一旁。

  阮阳还没回过神来,“你没觉得那幅画合起来的话,又很像一个字吗?”

  他只是觉得这幅画的走向和布局很像是汉字,一般的画不会排版如此规整的。

  蒋行舟却示向他面前的粥碗,道:“吃完,让他们再添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