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荡漾,船身轻轻摇晃。

  阮阳收起匕首,靠在桌子边看蒋一层层穿上衫裳,手里把玩着那把匕首,挽出一个剑花,利落入鞘。

  蒋沉于深思,神色严肃。

  阮阳看着他的脸,道:“你怎么会有这东西?你和羽林军有关系?”

  “能有什么关系。”蒋也想不通。

  这个刺青的颜色比刺客背后的那个淡很多,很像是多年前就纹好的,因着时间流逝和肌体生长的缘故,边缘稍微有些模糊。

  “你不是京城人吧?”阮阳问。

  “不是,”蒋系好衣带,扔给阮阳一块棉巾,“我是顺宁镇的人,在科考之前从未去过京城,更是不可能有任何机会和羽林军搭上关系。”

  “有没有可能……你出生的时候在京城?”浑身亦是湿透的阮阳伸手接过,无意识地擦着发尾,揣测道,“你父母呢?”

  蒋的记忆中几乎没怎么出现过父母。

  但他知道他自己是有父母的,父母将他养到五六岁之后便弃养了,以至于他小小年纪便不得不在学堂做工养活自己,以此也和吕星结下了不解之缘。

  这件事太古怪了,雍国并不时兴刺青,而且这个图案也不是一般的样式,又与刺客背后的那个如出一辙。

  阮阳突兀地说:“你会不会是罗洪的儿子?”

  “你瞎猜什么,”蒋失笑,“你倒是看看,像么?”

  蒋转过身来,张开双臂。

  罗洪即将步入老年,自然看不出什么,就拿蒋和罗晗来比较,莫说是半分相似,根本就是八竿子都打不着。

  ——一个五大三粗,一个儒雅文良,气质大相径庭,更何况蒋月眉星目,就从俊逸程度上也远甩了罗洪父子几条街。

  “不像。”看了一会,阮阳如实道。

  那么……这梅花到底是什么标志,又和羽林军有着什么关系?

  为什么罗晗身上没有,而同为羽林军的罗洪以及那几个刺客身上都有呢?

  既然想不通,便不想了,但二人心中都埋下了一个钩子——蒋的身世或许并不简单。

  楼船在海中行驶,终于来到了出海口,和麦川的相接海域。

  这里的浪更大一些,船也不太稳,蒋便下令收帆,纯靠将士们划桨带着船前行。

  进了麦川之后则处处危机,但好在这几日江上雾起,楼船能很好地隐于其中而不被发现,他们需要趁着这趟天时地利一举深入。

  两艘船并在了一起,其间以木板作桥相连,毕如领着阿南登上了这艘船。

  蒋看了看阿南,拿出地图铺在桌上,让阿南先出去,随后缓然开口:“今夜便要驶入麦川,以我这艘船打头阵,将军殿后。”

  毕如看向蒋,缓缓点头,“水势险峻,大人要小心。”

  “我有意派几艘副船在前方开路,”蒋略作思索,“我去领着,阮阳留在这里,若有什么异动随时接应。”

  “他……”毕如稍显犹豫,转向阮阳,“你会舵船吗?”

  蒋道:“我教他,走过这片水域就好了。”

  阮阳学得很快,蒋说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极其认真,而后在齿间默念一遍,便牢记于心。

  几个人商定了初步的战谋,将士从楼船里卸出两艘副船,由蒋带了十几个人,登船开路。

  一路无恙,异变却发生在即将登岸的三天前。

  彼时正值深夜,青天忽作响雷,骤雨滂沱倾泻,狂风席卷着江浪滔天而至,一下一下击打在船身,几乎倾覆了蒋所在的那艘副船。

  在蒋的指挥下,将士们奋力固定船身无果——这艘船的体量很小,遇上了大风大浪则更像一丛无根的浮萍,较之主船来说,沉没的风险翻了一倍不止。

  副船上一共八九个人,各个是凫水好手,登时便下决定弃船。

  “万万不可!”蒋手执篷索,喝道,“谁都不许离船!”

  将士茫然四顾,劝道:“杨都督,再不弃船,万一撞上礁石,则船毁人亡!”

  蒋只一句:“违令者军法处置!”

  理由很简单——此时弃船,则小船一定会被巨浪彻底损毁,到时候残骸漂到岸边,设若被氏沟人看到,那么他们这次做的所有打算都会悉数暴露,一切功亏一篑。

  又是一个大浪打来,一个将士不慎落水,在电闪雷鸣中回头看了一眼,咬牙往回游去。

  蒋怒声喝止未果,那将士根本头也不回。

  有这个人开了先头,剩下的人都有些动摇。

  要么潜下水游过去,要么就在这船上待着,到时候船破了,漩涡卷着人往下沉,就走都走不了了!

  “不要再执着了!”一个将士大吼,“赶快下令弃船吧!”

  “尔等乃万昭将士!”蒋咬紧牙关,面部肌肉紧绷,横眉怒目,“何以惧死?!”

  根本没人听他的,转眼再向另一艘副船上看去,上面的人也都纷纷入水,船舵没有人的控制左右乱旋,竟是连帆上系着的篷索都松开来,摇摇欲坠。

  这是蒋第一次架船,并不十分熟稔,但他知道这样下去那艘船一定会沉。

  他竭力把舵,顺着浪的起伏将半个身子贴在甲板稳固身形,只恨自己分身乏术。

  狂风骤雨中,阮阳翩然而至,落在蒋的身侧,随着巨浪的幅度一个不稳,重重撞在船沿。

  “你怎么样!”蒋骤然回首,急切询问。

  阮阳摇摇头,他的腰部被撞出了一块淤肿,却好似感不到疼似的,“我来帮你!”

  二人在雨中大吼着交换声音,天地间恍若只剩狂风恶浪,以及彼此两人,还有两艘下一秒就会沉没的船。

  “你去那艘船!”蒋一指左侧。

  阮阳不作耽搁,踏雨登船,高喝:“我该怎么做!”

  “收帆!”

  阮阳定睛一视,果然见船帆都松动了开,便飞身攀去,骑在桅杆上,手脚麻利地三两下将船帆卷起绑好,又回头去问:“然后呢!”

  “放锚!”

  “然后呢!”

  “开舱进水!”

  副船的底部有一个压水舱,以阀门相制,进水后船身增重,则风暴更难撼动船体。

  “舱阀在哪!”问完,阮阳没听到蒋的回话,往过一看,旁边那艘船的桅杆被吹断了,斜着砸了下来,蒋被重重砸中后背,此时正忍痛伏于一旁。

  “蒋!”阮阳惊惧交加,震悚大喝。

  “无妨,”蒋摇了摇头,找回清明。方才那一击正中他的后脑,使他有短暂失神。他睫毛上挂满雨珠,几乎淌进眼睛里,穿过雨雾向前方一眺,下一秒却是如坠雪窖。

  “阮阳——!前面有暗礁——!”

  “满舵!”他嘶吼着,几乎尝到了喉咙被撕裂的血腥,“阮阳!!满舵——!!!”

  然而,已经迟了,这艘船怎么都不可能来得及转向了。

  阮阳自知避之不及,索性将心一横,高飞入天,随后聚全身之力坠落而下,借助着坠落的力道生生让千石的船转了航向!

  “转了转了!蒋!”阮阳面露喜色,抹了一把脸,急急回头邀功。

  见他如此,蒋觉得眼睛很烫,心口也烫得要命。

  风雨交加之下,连深通水性的万昭将士都怕了,阮阳明知自己不会水,却还是来了。

  情况危急,根本不容得多做心思,蒋只得压下满心的澎湃,高声指挥:“舱阀在船尾!”

  阮阳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在这八方风雨中,像一尾翩然腾空的灵鱼,只一瞬便跃至船尾,打开了阀门。

  两艘岌岌可危的船就这么稳在了麦川中央,任凭风吹雨打,几乎沉没,却又一次次逃过大劫。

  这场雨持续了一整晚,二人使出浑身解数,倾尽一身气力,终于捱到了雨小风息的那一刻。

  骤雨初歇,大雾消散,金光洒向了麦川,粼粼波光折射出满江的璀璨。

  两艘副船重新起锚靠拢主船,蒋面色铁青地登上甲板,回身将阮阳也拉了上来。

  两人浑身尽湿,连头发都在滴水,像两只刚上岸的水鬼一般。

  虽有朗日,风过而寒,阿南为二人找来了干布,将二人兜身罩住。

  几位临阵脱逃的将士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蒋竟真能活下来,还保住了两艘副船。

  有人颇为后悔,虽说他们对蒋有些不屑,也根本没信任过他的指挥,但不论如何都不应该弃船自己脱逃,这毕竟有违万昭国的军令。

  “杨都督——”

  蒋素来儒雅随和,一个将士想开口求情,却被蒋一个眼刀扫了过去,竟被这眼神震得登时噤声,只觉得这位杨易好像换了个人,像个阎王。

  “毕将军,”蒋揽着阮阳,冷声开口,“大危当前,弃主帅不顾,擅自逃命,这罪应当怎么算?”

  毕如道:“杀无赦。”

  此言一出,几位将士面色惨白,船上扑通扑通跪倒一片。

  阮阳一言不发,侧脸看着蒋。

  阿南也跟着跪下,“我愿意受罚!”

  虽然阿南不是临危脱逃,罪没有那么重,但按道理来说此举无异于擅离职守,和这些将士犯的错也差不多。

  蒋冷眼看去:“怎么罚?”

  “大敌当前,你们稍微疏忽一点便会将整个万昭置于危处,就凭你们这样的人也好意思自称为‘兵士’?百姓又如何能放心地将性命交到你们手上?!”

  阿南不说话了,其余几个将士也瑟瑟发抖,这些天来,他们没见过这样的蒋——铁面无私,毫不留情。

  这会儿,他们才真的感觉到了惧意。

  怀抱中,阮阳换了个姿势站着,蒋这才发现他腰后肿了一片,应当是危机过去才感到疼,却又下意识忍着,不肯出声。

  “自领五十军棍,”十息过后,在所有将士大气都不敢出的时候,蒋暂压怒气,收回目光,沉着脸道,“多也不多?”

  以三千迎万敌,他本来就无意真的下令处死这些将士,但不提点不行,他不能接受任何风险。

  “不多不多不多!”众将士忙摇头。

  “我们即将登陆,若到时候再有临阵脱逃的人则就地斩杀,我说得够不够清楚?!”

  “清楚清楚清楚!”又是一片点头。

  所有人都服了,不仅是对于蒋为了大计甘愿身死的魄力,更是他罔顾军规饶过这几条性命的怜悯。

  蒋这才敛去怒意,拉着阮阳上了二楼。

  这淤青估摸着大概需要几天才能消下去,期间须得日日用药酒揉搓以活血化瘀,阮阳有一番苦受了。

  然而,还未等到阮阳消肿,木凌处来了封飞鸽传书。

  ——万昭王殡天,木河持诏登基,下旨与氏沟正式开战。

  这道旨意,让鹰山五万将士身居险地,也将蒋一行推上了风口浪尖。

  为了御敌,作为氏沟的要塞,麦关一定兵力大盛,则他们这一趟很可能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