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将士整齐划一,趁着夜色,井然有序地南下,来到了万昭国以南的出海口,陆续登上楼船。

  从这里出去,外面是辽阔无波的海域,名唤麦水湾,麦水湾沿岸有大片沼泽,其内生有成片的瓶子草,叶丛呈莲状,此时正逢花季,则黄绿、深红的瓶形花管便如坠地之星一般散于沼泽中,艳色迤逦,景况怡人。

  阮阳和蒋行舟都未曾见过此等美景,一时出神。

  二人坐在楼船的二层,木凌总共给了他们两艘三楼建的楼船,恰好容纳三千将士,还有令下,任蒋行舟为临时监军督查,

  随行的有毕如,担任此役的总将,木凌并没有来,他还需坐镇鹰山,以防氏沟突然发难。

  毕如在另一艘船上,两艘船齐头并进,之间以飞箭传书。

  恰在此时,一支箭刚好钉在了信靶上,将士取下,交给了蒋行舟,“杨都督。”

  这一封不是什么商谋来信,信上只有几行字,蒋行舟读罢,啼笑皆非。

  “怎么了?”阮阳问他。

  蒋行舟将信交给他,“你看看。”

  上书:

  你弟弟在我这,偷跑来的,此战回去要算他逃兵之罪。

  阮阳揉了揉鼻子:“这是说谁?”

  蒋行舟才想起他还不知道阿南已经编入万昭军队、驻扎鹰山一事,便同他一说,又道:“那孩子跟你有几分相像,不亏是你的徒弟。”

  “逃兵是大罪吧?”阮阳将信折了起来,“你是说我冲动,还是说我无谋?”

  他眼中带着两分笑意,颇为调侃地说着。

  “嗯,还记得你当时一剑抹了涵音子的脖子,被我一说就跑了。”

  “陈年往事了,你干嘛还提。”阮阳面色一红。

  距离西南郡的那些日子,算一算原来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倒真是应了那句话,乌飞兔走,白驹过隙。

  这些日子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二人兜兜转转,本以为离最后一步近了又近,不料一招不慎,又被打回了原型。

  “说起来,我得问你个事,”蒋行舟将窗子关起,屋内只有他二人,“你当时离京后去而折返,可是因为做了梦?”

  闻言,阮阳先是一怔,随后问道:“做什么梦?”

  “就如同你沉眠时做的那个梦一样,梦里看到我死了。”

  阮阳回忆片刻,“当时我正驭马狂奔,但大约有那么两三息的工夫完全失了神,仿佛……确实是看到了你的死!”

  蒋行舟沉吟不语。

  阮阳又道:“我分不清那两次都是什么情况,只觉得……我或许能看到你的死亡了。”

  “那你现在能看到吗?”

  “我不知道,”阮阳轻微摇头,眼睛一亮,“试试?”

  蒋行舟问他:“怎么试?”

  阮阳让蒋行舟坐到他对面,蒋行舟迟疑片刻,走去落座。

  二人面对面,眼对眼。阮阳勾着蒋行舟的椅子脚往这边扯了扯,二人便几乎是膝盖抵着膝盖地坐着。

  “这样看?”蒋行舟颇为质疑。

  “我不知道,但是我见人家做法都是如此的。”阮阳稍作赧意,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不是有那句话么,灵识互通……还是什么的?”

  蒋行舟还要说什么,住了口,点点头,任凭他折腾。

  船身顺着海浪一晃,阮阳向前一倒,手撑在了蒋行舟的膝头,掌下便是他有力的肌肉。

  蒋行舟连忙去扶,却不小心摸到了阮阳刚抬起的侧颊,好似烫到一般收回了手。

  二人俯仰对视几息,阮阳略为恍惚,话不由自主地说出了口:“你……为什么脸红?”

  与其说蒋行舟,不如说阮阳才是最为脸红的那一个——不知不觉中,他白皙的面上已经两酡缬色,蔓到了耳廓,耳根,以至于被乌色战袍裹住的脖颈。

  蒋行舟心猿意马。

  海面上比城里风大,入了夜也冷,此时恰好是一晚上最冷的时候,阮阳的手颇凉,存在感十足。

  二人之间的距离有些太近了。

  “你起来。”蒋行舟哑声道。

  声音不大又含糊不清,阮阳没听懂,正要再问,蒋行舟却像是忍无可忍一般蓦然站起,椅子被他抵着向后滑去,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阮阳没反应过来,力道未撤,向前一扑,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去哪?”他稳住身形,见蒋行舟正向外走,“我还没试完呢。”

  蒋行舟头也不回地说:“沐浴,就寝。”然后一把关上房门。

  蒋行舟喘息很乱,在门外站了一会,吹着海风,才平静了两分。

  他只消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一对淡色的薄唇在脑中启合,贝齿于其中若隐若现。

  病着的、昏迷的时候,蒋行舟只企盼他好起来就行了,可等人真的活蹦乱跳站在眼前,心思又飞到了九霄云外,抓都抓不住。

  当真贪心,蒋行舟暗暗自讽。

  他阔步上了楼,正巧碰见将士,对他说热水已经备好了,要他省着点用。

  这些将士不同于蒋行舟,并无每日沐浴的习惯,故而蒋行舟上船后要他们烧些水,他们起先是诧异,随后便对这位天降的都督有些不屑。

  但碍着他毕竟是长官,没人敢真的说什么。

  热水盛于木桶之中,有六七分满。

  蒋行舟将屏风拉过来挡在门口,除衫入内,热水让他耳清目明,神清气正。

  适当其时,屏风之后的门被推开了,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然后便是窸窣的脚步声。

  蒋行舟倏然回首,只见阮阳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站在了不远处。

  “那什么,”阮阳的神色有些微躲闪,“船上……淡水不足,他们说……要沐浴的话,我们两个,要一起……”

  其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如蚊呐。

  阮阳也很不好意思,他甚至不怎么敢看蒋行舟。

  蒋行舟立马竖眉道:“不行!”

  “那我怎么办?我也要洗的。”阮阳没动。

  “那这样,你出去等我。”蒋行舟让了一步。

  巨浪打来,船上又是一晃,阮阳本扶在桶边,失去重心时,多年习武的本能使他借力而行,竟忽略了面前就是热水氤氲的木桶,侧身落地,恰好掉进了桶中。

  水被突然而来的不速之客挤得涌出去了一半,于地板上潺潺四溢,热气很快消弭。

  蒋行舟骤然推他,又见阮阳大意呛了口水,只好托着人的后颈让他安稳坐了起来。

  “咳咳咳咳!!”阮阳咳得眼泪都出来了,半个身子附在蒋行舟的上身,衣衫尽湿。

  无奈的蒋行舟拍着他的背,又些许好笑:“你不会水?”

  阮阳眼睛发红,不住摇头。

  他是京城生京城长的,上辈子跟着木凌打仗的时候也没参与过海战,哪里有学凫水的机会。

  蒋行舟不想就这么抱着阮阳,但木桶里拢共就这么大的地方,他再怎么调整姿势也免不了和阮阳肌肤接触,很快便有些难耐。

  “你没事了就先出去。”

  阮阳点点头,他没料到今日会如此丢脸,还是在蒋行舟的面前。

  他一边咳着一边向外迈步,要撑着蒋行舟站起,指尖一滑,摸到了蒋行舟的后腰。

  蒋行舟大惊,当即顺着他的手腕,将人死死扼住,“你干什么?!”

  “这是什么?”

  阮阳抬起脸,神色惊异,手却未收回,甚至还在那里摸了一把。

  “什么什么?”蒋行舟颇为烦乱,拽着手腕让他站起来,“快出去,再折腾我们两个都洗不了!”

  “你这里有个东西。”阮阳道。

  “无非是疤,无需惊奇。”

  “不是的,”阮阳很坚定,“你转过去,让我看看。”

  蒋行舟拗不过他,但现在处境尴尬,又不能站起来转过去大大方方地让阮阳看,便道:“行,你抱着我。”

  阮阳依言抱着,蒋行舟环了一圈,将他换了个位置,继而就着狭窄的空隙转过身去,趴在了桶壁。

  “快看,看完了出去。”语气很生硬,甚至于有些凶。

  木桶中的水洒了一半,阮阳目光下移,清晰地看到水面之下不远处蒋行舟的腰,薄覆肌肉,精悍有力。

  时至此时,才轮到阮阳不好意思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元帝和那位将军,又想起了蒋行舟没说完的后半句话,一时无言,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一块肉。

  蒋行舟又出言催他,这才拉回他的理智。

  阮阳方才摸到蒋行舟的后腰有一块稍显粗糙的皮肤,有一些凸起的纹路,不同于其他地方的触感,又不像是疤。那块皮肤呈现一个圆形,有些诡异,他这才要求一看究竟。

  落目看去,指尖所触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朵墨色的梅花,以中轴线左右两分,一半单瓣舒展,一半重瓣华丽。

  这梅花——

  阮阳瞳孔骤缩,贴近了看,气息尽数扑在蒋行舟后背,激得他寒毛倒竖,浑身戒备。

  “你好了吗?”

  阮阳没说话,蒋行舟便不由分说转过身来,抱着阮阳往外一提。阮阳稍作挣扎,抓住蒋行舟的手臂,道:“蒋行舟,你腰上也有那朵梅花!”

  蒋行舟动作一顿,“什么梅花?”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意识到阮阳在说什么。

  “那个刺客身后的梅花?”

  阮阳拽着蒋行舟的手,让他反过去自己摸,“就在这里,一半是单瓣一半是重瓣,一模一样!”

  说着,不等蒋行舟再催,他自己从桶中霍地站了起来,走去一旁在桌上翻找镜子,没找到,便从外衫里抽出一把匕首。

  蒋行舟取来外衫,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对镜而立,阮阳便把匕首比在他的后腰,调整了一下角度,“能看到吗?”

  “可以,”蒋行舟错愕失神,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这是——”

  那朵墨色的梅花就这么横陈在皮肤上,俨如从血脉里长出来的一样,清晰又妖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