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沉默,谢秉怀便接着道:“蒋大人大费周章救了安庆父女,是为了让他惦着这份情,帮你牵线,谢某可有说错?”

  “大人英明。”

  “承认得挺快,”谢秉怀道,“你倒是胆色过人。”

  蒋行舟抿唇,“承蒙谬赞,如今灾疫盛行,民不聊生,那日在朝中一窥大人高风,一直想找机会结识大人。”

  谢秉怀挥挥手:“既然如此,你我倒也不必拘泥那些俗节,直说便是。”

  谈话间,小二敲了敲门,“客官点的菜做好了。”

  谢秉怀便让他进来,小二哎了声,端进来了几盘什么东西,蒋行舟落目一看——三盘素炒青菜。

  谢秉怀节俭之风也是远扬在外的,约见蒋行舟,却只愿点素炒青菜,倒也是行如其人。

  小二很懂事地没有多看,放下盘子便退出去了。

  蒋行舟这才道:“下官有些愚见。”

  “蒋大人不必谦虚,说来便是。”

  “眼下京城最大的问题便是缺药,后宫之中,除了皇后娘娘以外,其余各宫均未传来染疾的消息,可城中大半的药材还是要送进宫里,未免本末倒置。”

  “你想让谢某上谏,开库放药?”谢秉怀稍一思量,便明白了蒋行舟的用意。

  蒋行舟没否定:“大疫当前,下官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二人站着说话,谢秉怀的身形动了动,“如果只是为了这个,你何须绕这么大的圈子?”

  蒋行舟顿了顿,道:“实不相瞒,也是为了皇后娘娘。”

  谢秉怀用眼神示意他往下说。

  蒋行舟道:“后宫之中,有人想要皇后娘娘的命。”

  此言一出,只见谢秉怀目中厉光乍现,须臾归于平静。他好像是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却没打算告诉蒋行舟。

  “下官听说,太后娘娘有个药库,里面藏药众多,如果太后娘娘也同意捐药,首先皇后娘娘那边的燃眉之急就能先解决了。”

  蒋行舟却是不动声色,好像并未察觉谢秉怀的色变。他不过是为了让谢秉怀意识到,若不帮他,则皇后必死无疑。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

  谢夫人早逝,那可是谢家唯一的女儿。

  谢秉怀沉默半晌,道:“你可知,牝晨羝乳?”

  这四字是说母鸡报晓,公羊产乳。后宫不干政,政场无后宫,这一番话说来容易,但不论是谁,贸然在殿上提这种事,引起弘帝反感不说,又难免引来旁人蜚语。

  蒋行舟道:“下官还知,天之生民非为君,天之立君以为民。”

  闻言,谢秉怀眼神微眯,牵动着两缕长眉。

  就在蒋行舟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谢秉怀突然沉沉点了点头,“谢某此前并非没有想到这些,但圣上一意孤行,这话就算说了也未必能有结果。”

  “大人忘了,还有安妃。”蒋行舟道,“若有安妃先行带头捐药,剩下的有心之人纷纷效仿,便是将那些无心之人架在火上烤。”

  “你在朝上说不上话,也见不到安妃,所以才来找我。”

  “蒋大人打得一手好算盘。”

  不待蒋行舟作答,谢秉怀突然问:“那药库里,只有药吗?”

  “只有药。”蒋行舟垂首,笃然道,“但有一味药很重要,我必须要拿到。”

  “哦?”

  “这药实在珍贵,太后并不一定肯给,所以还想跟大人借个人。”

  “什么人?”

  “太监金福。”

  谢秉怀原本和蔼的神情骤然一凝。

  蒋行舟深深地躬下腰去,执礼而道:“金福是您的人,此前为了安副将的事利用过他一次,多有得罪。”

  “你竟连这个都知道。”

  蒋行舟便谦虚道是瞎猜的,谢秉怀的目光在他躬下去的身扫了来回,没发现什么破绽,又道:“谢某还以为蒋大人是一心为民,原来也有私欲。”

  蒋行舟没打算替自己辩解,他本来就是为了阮阳。

  “……下官鲁莽行事,还请大人恕罪。”

  两厢沉默,蒋行舟一动不动,只听厢房外人来人往,不知有哪个喝多了的找错了房间,还撞了两下门,见撞不开,这才作罢。

  厢房内,二人一立一躬,菜香便在这无形的过招中四溢开来。

  谢秉怀忽作一笑,终于展颜,伸手将蒋行舟扶了起来。

  翌日上朝,谢秉怀一马当先,笏板举过头顶,高唱了一通君民之道,而后缓缓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朝中一半的官员也都跪了下去,大有弘帝不应他们就不起的架势。

  这事本来是个小事,被一众朝臣这么一跪,弘帝连拖都没道理拖了,当下便答应开库施药,甚至还从自己的私库里拨了些银钱出来救济灾民。

  后宫有安妃为首,一众嫔御也纷纷效仿,终于,赵太后也派了亲信,从寿宁宫里搬出了几箱药材出来。

  按照蒋行舟同谢秉怀商量好的那样,他将要吩咐金福去做的事写在字条上,由谢秉怀的人带进去给金福。

  金福见是谢秉怀的吩咐,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便找了个手脚伶俐的小太监,一五一十地吩咐下去。

  小太监被安排进了搬药的队伍,跟着另外几个太监进了药库。一连几日,他天天都去,便将这药库摸得熟门熟路。

  说是药库,其实也是一个空闲下来的宫殿,叫卿宁阁。虽没人居住,但打扫甚勤,自从空下来后殿内装饰便被人撤了,此时只剩几盏琉璃宫灯,但隐约间也可见昔日的光彩。

  小太监搬了药,又跟着其他人出了殿,半路上谎称内急,又溜了回来。

  殿内还有其他人在,他赔着笑,说是丢了东西,在殿内好一通翻找,终于在一个蒙了厚厚的灰尘的匣中找到了金公公形容的那种东西。

  ——长得像树根,乌漆墨黑的,捏起来质地疏松,闻着还有股清香。

  小太监不动声色地将东西收入袖中,快步离开寿宁宫,一路避着人,来到宫墙底下,信手一抛——

  “你把什么扔出去了!”

  脑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小太监吓得一哆嗦,回头一看,是寿宁宫大宫女,陶春。

  陶春三两步上前,揪起小太监的耳朵,横眉竖目骂道:“我刚在寿宁宫就看你鬼鬼祟祟的,说!你是谁!偷了太后娘娘的什么东西!”

  小太监吓得面色惨白,“我、我什么也没偷!”

  陶春一眼就看出来他在扯谎,尖着嗓子道:“我明明看到你把什么东西扔出去了!”

  “我怎么敢骗姑姑——”

  话未说完,只听“啪”一声脆响,陶春一巴掌掴去,小太监半边脸立马就肿了起来。

  “你这贱腿子还敢扯谎!跟我去见太后!”

  陶春不由分说将小太监扭到了寿宁宫,彼时赵太后正在用早膳,闻说有人手脚不干净偷了东西,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眼皮,“扒他一层皮,看他说不说。哪儿发现的?”

  陶春凑上去,压低了声道:“在卿宁阁,他将偷的东西在宫南城墙那边扔出去了。”

  “卿宁阁?!”赵太后手中汤匙骤然一落,“把他带来。你找人速去清点一下卿宁阁少了什么!”

  于是小太监便被带了上来,哆嗦地跪在殿下,赵太后又提起汤匙,一下一下地舀着汤。

  小太监越抖越厉害,才终于听赵太后开口:“谁让你来的?”

  小太监自然不肯说,赵太后也不急,一个眼神过去,陶春心领神会,上前又是一巴掌。

  一脸数十掌下去,小太监口歪眼斜,求饶声不绝于耳。可这样还没完,陶春又找来几根细针,得到了太后的点头,便一根根地插进了小太监的指甲缝中。

  “啊——!!!”

  陶春面目狰狞,抽出一根,又刺了进去:“你说也不说!”

  “娘娘!太后娘娘!”十指连心,小太监痛得几乎去了半条命,“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是宫外的一个大人,奴婢真的不知道!”

  “宫外的大人?”赵太后抬眉。

  就在此时,去清点的人回来了,附在赵太后耳边说了什么,赵太后神色陡然剧变。

  “娘娘?”陶春停下了动作,看向赵太后。

  那小太监还在求饶,却见赵太后满面寒霜,眸中锋芒隐现,从牙根里逼出几个字来:“把这东西好好关起来,不许叫他死!”继而转首,广袖一收,厉色问,“陛下下朝了不曾?”

  陶春答:“还没有。”

  赵太后拍案怒道:“去找宫门守备,给我拦下那个蒋行舟,万不可让他踏出宫门一步!”

  陶春领命退下,赵太后又摆弄了两下汤匙,骤然一摔,那胎瓷的汤匙便应声而碎,化为一地齑粉。

  下了朝,蒋行舟与几位同僚一起往宫外走,却在宫门口被守备客客气气地拦了下来,说是请蒋大人留步。

  “这是做什么?”几位同僚有些不解。

  见这阵仗,蒋行舟不慌不忙,回身对几位同僚笑了笑:“无妨,许是陛下找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蒋行舟目送他们离开,这才随着守备军而去,走过了转角,守备军突然一改和气,一掌敲在了蒋行舟的后颈,蒋行舟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睁眼时,蒋行舟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仓库之中,木门紧闭,阳光透着缝隙刺进来,照在空气中漂浮的灰尘之上。

  手在身后被绑了起来,口中也被塞着布团,蒋行舟试着挣了挣,没挣开。

  旁边看守的人见他醒了,敲了敲木门。一直到晚上,木门才被推开,陶春走了进来,对看守的人一使眼色,蒋行舟便被拽起来,推搡着往外走。

  但蒋行舟人高马大,陶春推了两下竟没推动,一时恼怒,一脚揣在蒋行舟的脚踝:“走!”

  蒋行舟足上吃痛,却是冷冷回身看了陶春一眼。被这双眼一看,陶春莫名觉得寒从心起,回过神来时怒气更盛:“看什么看!娘娘要见你!”

  蒋行舟一言不发,跟着看守的人左拐右拐,来到了正殿。

  正殿里,赵太后斜身而坐,蒋行舟还没来得及看她的模样,膝弯一酸,便被按着肩头生生跪了下去。

  除了赵太后,殿中还有一人,便是大理寺卿,姚昌寿。

  “陶春呢?”赵太后找了一圈,不见陶春的影子。

  看守的人也跟着往身后看了看,转回来道:“姑姑刚才还和我们一起过来的,许是有旁的事耽搁了。”

  赵太后暗骂了一句,复又看向姚昌寿,仿佛在说:这是你的人,你自己审。

  下一章阮阳就能看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