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时疫先从灾源西南郡爆发,慢慢向京城蔓延开去。

  患病者初起憎寒,发热呕恶,而后又起皮疹,未得及时救治者皆因病而亡。

  从西南郡至京城,所过之处,皆是人心惶惶。

  蒋行舟一行一路紧赶慢赶,抵达京城时,还有大半个月才过年。

  这个时候,京城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小年了,集市上还算人头攒动,见了牛车,也来大大方方地瞧上两眼,看个热闹。

  看来时疫还没传到京城来,这里的人们还没像外县那样恐慌。

  “可算是回来了!”小厮大喇喇往街中一站,擦了一把头上的汗,嘿嘿笑道。

  他们在京城还没有住处,便先在客栈歇脚。蒋行舟带着牛车去了一趟大理寺,听说上头有旨,他可以先休息几天解决住房问题,之后再上朝述职。

  狱卒将王永年押了进去,把牛车又原样还给了蒋行舟,蒋行舟便又牵着回了客栈,让小厮上集市去把牛卖了,让多卖些价钱,留着别花。

  “到底也是人家借给我们的牛,以后见了面还是要还的。”

  听蒋行舟这么说,小厮又不乐意了:“怎么以后还要见啊?还要见不就是还得回西南郡?我反正是打死都不想再去了。”

  “少说两句。”蒋行舟示意阿南还在。

  小厮皱皱鼻子,将阿南也拉去了集市,说要给他买好吃的,带他见见世面。

  屋内仅剩蒋阮二人,蒋行舟牵着阮阳往榻边走,带他一步步摸过客栈里的桌椅设施,最后才道:“盘缠不够,还要买房子,我们两个得住一间。”

  阮阳没有意见,之前再平南县也是两人住一间的,二人睡觉都比较安稳,让小二再加一床被子,半夜也不会打架。

  阮阳失明后性情变了不少,蒋行舟都快习惯了说出去的话杳无回音。

  第二日,蒋行舟让小厮他们去城内药铺里看看有没有太岁卖,自己则领着阮阳往牙行去。

  那牙郎见了蒋行舟,起先看他粗布麻衣便有些冷淡,听说他是皇帝新封的大理寺少卿,态度才热络起来。

  他给蒋行舟推荐了几个宅子,蒋行舟看后都说太贵,牙郎的笑容又尴尬起来,渐渐没了,道,“再不然就得买城外的宅子了,这样,您说个价,我看看能不能办,能办咱就办,不能办也不能让大人将就不是?”

  蒋行舟说了个数,牙郎听罢直将嘴角撇到了鞋底上去,在一堆纸里翻了半天,扔了张纸在蒋行舟面前,瓮声瓮气道:“这屋子便宜是便宜,但是传言闹过鬼,您要是不介意的话,今天就能住进去。”

  “怎么个闹鬼法?”

  “原主人是前朝一个太监,后来太监死了,这屋子就空下来了。”

  “死在屋子里了?”

  不待牙郎回答,阮阳突然插嘴问道:“那太监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牙郎想了一会,“要么叫何大全,要么叫全大河,不怎么记得了。”

  蒋行舟注意到阮阳的拳头握紧又松开,猜测他大概率认识这个何大全还是全大河的太监,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买,当下便爽快地答应了。

  交了钱,拿了房契,蒋行舟又领着阮阳去了食肆,点了几碟菜,先夹了一块肉放在阮阳的盘中。

  “你有话对我说么?”蒋行舟提筷也夹了一道,却没有入口。

  “说什么?”

  “说什么时候时机成熟,你能告诉我王永年是谁,告诉我那太监是谁。”

  “何大全是照顾我长大的太监,也是他帮助我逃出京城的。”阮阳慢吞吞地摸向筷子,筷尖与那块肉差了几毫,怎么夹都没夹中。

  蒋行舟也没有要帮的意思,就看着他用筷子赶着那块肉满盘子跑,“王永年呢,你跟他什么过节?”

  “说到王永年,你帮我查一件事。”

  “……”又是蒙混过关,蒋行舟都懒得再问了。

  “王永年人虽然是个偏僻小县的县令,但他和京城的什么人也有来往,我不知道是谁,”阮阳索性不吃了,将筷子一放,“这事很重要。”

  蒋行舟拉过他的手,就这么握着,引他去夹那块肉,“可以,但你回答我一个问题。”

  阮阳这才将那糖醋肉咬到了齿间,大口咀嚼着。吃完了肉,蒋行舟又帮他去夹别的,“跟我说说,为什么一直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阮阳口齿不清道。

  “没有么?”蒋行舟道,“我觉得有,而且,要么是为了我老师的事,要么是为了别的。”

  “吕星给我下毒,就算他是你老师,我也不可能原谅他。”

  “且不说事实,你不原谅便不原谅了,又为何迁怒于我?”

  “我不是迁怒,我是……”

  蒋行舟等了半天不闻后话,便问:“你是什么?”

  阮阳道:“如果你发现你老师和皇帝是一伙的,你会怎么想?”

  “我不会怎么想,我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阮阳又道:“那我换个问法,如果你知道你老师当时也想要我死,你会怎么想?”

  “阮阳,”蒋行舟松开了手,“如果你有什么担忧,大可以同我直说。”

  阮阳摇摇头,拿着筷子的手就滞在了半空中,过了会,落了下去,“我吃好了。”

  蒋行舟没吃两口,却觉得被阮阳这股无名闷气给怼饱了,起身结账。

  二人回到客栈,等到傍晚,小厮和阿南都没有回来。当年蒋行舟科考时,小厮也陪同他在京城住了些时日,对京城不说了如指掌,但也是熟门熟路,怎么都不该是迷路了回不来了。

  蒋行舟惦记着今晚便入住那个宅子,左右又等不来小厮阿南,正要去寻,却见阿南一路跑了回来,气喘吁吁的,说了半天都没说出来一句连贯的话。

  蒋行舟让他坐下喝口水再说,阿南便乖巧地听了,一口气将壶里的水灌了一半下去,这才捋顺了气。

  原来,阿南与小厮上街后逛了一圈,逛着逛着不知怎么就逛到大理寺门口了,二人正谈天说地聊得起劲,没注意便撞上了一个妇人,谁成想那妇人就这么一撞便倒地晕了。

  小厮吓了个半死,还以为自己把人家给撞坏了,连忙将人背到医馆去。医馆的人以为是小厮闯了祸,怎么都不让他走,逼着他交看大夫的钱,小厮身上又没有那么多银两,便被扣了下来。

  听罢,蒋行舟便随着阿南往医馆去。

  到了医馆,只见小厮委委屈屈地蹲在角落,一旁的榻上躺了一个约莫四十岁的妇人,面色憔悴瘦削。

  见了蒋行舟,小厮腾地站了起来,“老爷!”

  蒋行舟伸出一掌让他不要多言,将荷包扔给他,让他去结账,结完账迅速走人。

  却见那妇人醒了,蒋行舟便上前一步,歉道:“方才家仆多有得罪,不知夫人可有大碍?”

  那妇人坐了起来,揉了揉额角,却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温和地笑了笑:“还是我最近身子不好,让那小郎一撞竟晕了过去,不怪他的。”

  蒋行舟便问这妇人家住哪里,等会让小厮送她回去。

  妇人道:“我住……城南安府,我自己回去便是,不劳烦了。”

  城南安府是金吾卫副将安庆的府邸,蒋行舟退后一步,恭敬作揖道:“原来是安夫人。”

  妇人抬起头:“您认识我家官人?”

  “有所耳闻,不曾结识,”蒋行舟道,“我今日才回京城任职,家仆便闯下大祸,日后定登门致歉。”

  话音刚落,不料安夫人竟抹起了眼泪,蒋行舟一怔,又听安夫人抽噎道:“我家官人被抓去蹲大狱了……还不知道能不能回来呢……”

  安夫人哭着哭着又要晕过去,蒋行舟看她精神实在不好,便不再多问,只让小厮送安夫人回府。

  回去的途中,蒋行舟牵着阮阳在前面走,阿南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

  安庆入狱一事他们确实没有听说任何风声,应该就是这两天的事情,但安庆在金吾卫当差,负责的是京城的安保,平时也没什么进宫的机会,怎么又扯到了谋害皇后的案子上去。

  蒋行舟心中生疑,便问阮阳:“你听说过这位安副将吗?”

  阮阳想了想,“我父王年轻时曾经和安安副将在同一个军营当过差,他们二人关系不错。”

  “他人怎么样?”

  “小时候见过几次,他还给过我糖吃。那时候他领着夫人孩子来我家做客,听说当时还有意思把女儿嫁给我哥。”

  听到这话,蒋行舟恰好看到前面有个摊子,便拉着阮阳停下脚步,一边掏钱一边道:“可我记得世子妃并不姓安。”

  “没嫁成,后来她进宫了,现在是皇帝的安妃。”

  蒋行舟付好了钱,重新带着阮阳往前走,“你爱吃糖吗?”

  “……不爱。”

  其实是爱的,但也只是小时候喜欢,长大了就没再怎么吃过了。

  蒋行舟便将刚买来的东西塞到阮阳的手心,让他拿好,“今天要喝药了,留着回去吃吧。”

  “这是什么?”

  蒋行舟含笑道:“吕洞宾。”

  “什么吕洞宾?”阮阳用手指去触,却触到一片黏腻,放到唇边一舔——原来是个小糖人,身后背着降魔剑,脸上还有两道长胡须。

  阮阳有些想笑,但刚扬起的唇角很快又落了下去。

  蒋行舟招手让阿南过来,将买来的另一个糖人递了过去,余光敏锐地注意到了阮阳的表情。

  三人往城北走,一直走到快到城墙的地方,才走到他们今天买的宅子。

  这屋子算不上破旧,却略显简陋,是个二进的四合院,规模不大,门口种着一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树。

  牙行要卖房子,自然会定时请人来打扫,故而宅子里也并不怎么脏,家具上的灰掸一掸便能住人了。

  家具也不算很多,但因为房间不大,家具之间便略显拥挤,蒋行舟便像之前在客栈一样,一点一点陪着阮阳熟悉房间内的布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