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行舟一路将阮阳背到城门口,那里有士兵在站岗,蒋行舟便将阮阳放在原地,冒雨去同那士兵说了些话,那士兵便转身进了城。等了会,士兵去而复返,将二人放了进去。

  蒋行舟回到阮阳的身边,“走吧,木凌让我们进去。”

  说着,蒋行舟牵起阮阳的手引他向前,阮阳抽了两下,没抽出来。

  阮阳的手很凉,比蒋行舟的小上一圈,同其他习武之人一样,虎口和掌指关节上都生着茧,摸上去有些粗糙。

  城里人来人往,蒋行舟便将阮阳拉近了些,用半边身子护着,不让来往的行人撞到阮阳。

  见了那捧天女花,宫娆很是惊喜,木凌对妻子是有些许无奈的,还是爽快地答应将王永年交给蒋行舟,任凭他自行处置。

  宫娆见阮阳的眼睛不大灵光,便问:“这小郎的眼睛别是被瘴气毒瞎了吧?”

  宫娆心直口快,说话也不怎么拐弯,听得蒋行舟眉头一皱。

  阮阳并不回答,直截了当道:“此前,你答应帮我一件事。”

  第一次见面时,宫娆固然看得出面前这面貌无奇之人有几分身手,却没想到他真会在这种时间下谷摘花,还真能活着回来,便难免对他生出了几分钦佩:“这得看你提什么要求了,要钱财嘛,自然好说。”

  “不是钱财,”阮阳道,“裂谷对面有一个村子,名唤附子村。这半月的连绵大雨很有可能会引发洪灾,村民们无处避难。”

  “你是想让他们来我们这躲躲?”

  阮阳一顿,“如果你们同意的话。”

  宫娆看向木凌,“阿凌?”

  木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阮阳,讽刺一笑:“先是加税,后是山匪,现在又是洪涝。你们那皇帝老儿连自己的百姓都护不住,有了难,还得指望别人来救,好生可笑。”

  这话虽说刺耳,但却没什么毛病。更何况,提起皇帝,阮阳自然是一身的恨意,固然不会反驳,只道:“那些村民都是无辜的。”

  罪不是他们作下的,在这世道,他们也活得很辛苦。

  木凌的目光来回在两人身上流转,须臾后,才道,“我可以答应,但是我要你们西南郡的草药。雨停之后,这些村民要替我去采来。”

  这要求相当于私自贸易,阮阳并未贸然答应。他低唤了声蒋行舟的名字,意在寻求蒋行舟的意见。

  蒋行舟道:“可以。”

  他算了算日子,眼下是十一月下旬,再过一个多月是年关,到了明年新县令才会抵达平南。不过如果真的山洪一泄,山路被堵,附子村便几乎是与世隔绝,两边私下有什么往来也很难被发现。

  经历一番天灾,附子村定是百家萧条,朝廷顾不上这么一个小小的偏僻村庄,这样也算是木凌对那些可怜人的一种帮扶了。

  木凌又骂了几句,说那皇帝眼里没有人命,竟连王永年这种货色都能拿着鸡毛当令箭,骗钱都骗到万昭国来了。一番言语中,对于弘帝的不满已是堂而皇之。

  蒋行舟心念一动,“殿下是性情中人,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索性就挑明了说。”

  “我看你们雍国人就是贪婪成性,答应了一件事还不够?”才提起王永年,木凌还在气头上。

  蒋行舟以退为进道:“那殿下要问问自己,这样够不够了。”

  木凌挑眉:“你什么意思?”

  “万昭国依山傍海,风大潮湿,因土质多盐,不只是缺药材这么简单。若两国能通商贸,殿下还觉得现在这样算够吗?”

  蒋行舟一语中的,木凌这才来了兴趣:“你倒是挺会大放厥词的,倒是说说,这商贸,怎么通?”

  “说容易也容易,我们朝中有说得上话的能臣,撮合撮合便是。”

  “说得上话的?你么?”木凌轻嗤。

  蒋行舟道:“不是我。”

  “那是谁?”

  “稷王。”

  “稷王?”木凌先是一怔,随后哈哈大笑起来,“说得挺好,但你以为我不知道稷王眼下是个什么处境?好,就算稷王现在没有身陷囹圄,那他又凭什么听你二人的意见行事?”

  只见蒋行舟转身面向阮阳,二人耳语了几句,阮阳轻轻点了点头,而后伸手一揭,面具下竟还有另一幅面孔。

  待到看清,宫娆惊呼:“呀!好俊!”

  “他说得上话,”蒋行舟遂道,“他是稷王的亲生儿子。”

  木凌被这消息震住了,半天都没有出声,显是陷入了沉沉的思索当中,又是在怀疑这二人的可信度。

  “倒也不要殿下现在就点头,这其中利弊,殿下可以慢慢琢磨。”蒋行舟微微欠身。

  “你们是要救稷王?”

  蒋行舟不置可否,只说到时候还有很多要请殿下琢磨的事,只希望殿下能念在今日情面,不要立马拒绝。

  好半天,木凌不明意味地颔首,挥手示意送客。

  谢过木凌夫妻,蒋行舟又好生将面具贴回阮阳面上,仔细地抚去每一条皱褶,继而牵起他的手,撑起伞,走出了别院。

  宫娆在堂中斜身坐着,目送二人出门,轻轻一笑。

  木凌问她笑什么,她也不答,招来侍女耳语几句,再对丈夫说:“你不觉得他二人有趣么,第一次见的时候是主仆,仆人护着老爷,这会儿又变成老爷护着那小郎君了。”

  “这有什么有趣的。”木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宫娆便坐起来,在他颊上亲了一口,木凌这才满意。

  蒋行舟牵着阮阳出了城,到了桥边,又要背起阮阳。

  阮阳站在原地没动,道:“蒋行舟,我在我父王跟前说不上话。”

  蒋行舟倾身,揩去他肩膀上的雨珠,“没关系,说不说得上都一样。”

  他压根就没把主意打在稷王身上,这事也不是将稷王救出来然后说服他同意和万昭通商这么简单的,方才那么说只是想给木凌一个帮他们的理由而已。

  说到底,这天下需要一个明君,而稷王年事已高,绝非最佳良选。

  从城里跑出一个女子来,一路喊着“大人留步”,蒋行舟回身定睛一看,是宫娆身边的侍女,没打伞,裙摆上溅的全是泥。

  她跑到二人面前,气喘吁吁地交给蒋行舟一个布包着的东西,道:“我家皇子妃要转交给大人的,还捎了句话:祝大人得偿所愿。”

  说完这句话,不待蒋行舟答谢,那侍女又提裙跑远了。

  蒋行舟疑惑地将布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些银两,还有一条整齐叠着的男用发带,上面嵌着几枚打磨圆润的玉石,很是精致。

  发带?得偿所愿?

  蒋行舟自己素来束冠,根本用不上这东西。反倒是阮阳随性惯了,一头乌发只扎不挽,仅用一条发带束在脑后。

  他下意识看向阮阳,那一束头发正在雨中随风微微飘拂,合着主人的一身侠气,浑然天成。

  蒋行舟想起宫娆那种揶揄的眼神来,意识到了什么,面色突然一红。

  “宫娆给你送来了什么?”阮阳问。

  “没什么,”蒋行舟鬼使神差地将发带拿了出来,而后将银两原样包好,塞到阮阳手中,“……一些盘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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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有了木凌的首肯,次日附子村的一众老小便动身了。小厮招呼着村民先将栈桥上的青苔清干净了再过人,阿南也去帮忙。

  周村正对蒋行舟感恩戴德,他紧紧攒着蒋行舟的手,老人劲大,握得蒋行舟有点疼。

  蒋行舟只好笑道:“时候不早了,您也赶快过桥吧。”

  周村正便哎了一声,被孙子搀扶着走上了栈桥。

  桥的那边有万昭国的士卒接应,他们在城内腾出了一块空地,搭了棚子,虽然地方不大,但附子村上下也不过百人,总归也能住下。

  木凌邀请蒋阮二人到别院去住,蒋行舟没答应,就和阮阳将就着挤一张草榻,同村民们睡在一起。见二人这样,木凌眼中又多了一番欣赏。

  三日后,洪水如期而至。

  雷声轰鸣,太岁谷内的河流水位急剧上升,大雨如注,如千军万马奔腾而下,带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山洪。

  洪水席卷了整个附子村,农田被淹,沿途的树木和石头也被无情地卷入其中。

  肆虐了五日,洪水终于渐渐退去。

  雨停了,太阳缓缓升起,洒下了一地的金光。

  这一场劫难中,村民们家园被毁,悲戚中却又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在周村正的组织下,村民们排成一排过桥回家,先到对岸的已经开始清理残留的淤泥和碎石了。

  蒋行舟和阮阳同木凌夫妻作完最后的告别,这才带着王永年一起回到了雍国的地界。

  阮阳对王永年的敌意巨大,蒋行舟总觉得阮阳下一秒就会抽出剑将王永年杀了。

  不过,木凌将牛也借给了蒋行舟,在村民的帮助下,很快就重新钉了一辆牛车出来,将王永年关了进去。

  王永年起先还狡辩两句,蒋行舟怕阮阳听着烦,便给他的嘴堵住了。

  做完这一切,他们这才重新踏上的路。只不过来时的山路被毁得有些严重,他们得绕远一点,去下一座山头碰碰运气看路况会不会好一些。

  然而莲蓬却没跟他们走。

  “我想留下,和村子里的叔叔们学医,”莲蓬道,“我听说万昭国那边没有什么厉害的大夫,如果……如果日后两边的人们能往来了,我也想做点什么事。”

  见她心意已决,蒋行舟没有再劝。

  莲蓬挤出一个笑,将弟弟向前搡了一把:“你跟大人他们去吧!山外边还有山,你去看看!”

  阿南说到底也是个毛孩子,他固然想跟着蒋行舟他们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又舍不得从小相依为命的姐姐,鼻子一酸便抽泣起来。

  “舍不得便不要去,哭哭啼啼的算什么。”阮阳道。

  阿南一噎,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莲蓬笑着抹去他脸上的泪渍,温温柔柔地说:“阿南也要长大的,等你以后过上好日子了,阿姐也同你一起去京城。”而后又佯怒道,“不许再哭了,听到没?”

  阿南鸡啄米地点点头,背起自己那本来就不大的行囊。

  “老爷,走不走?”牵着牛的小厮回过头来,他第一回牵牛,这牛并不怎么听话,他好半天才掌握要领。

  蒋行舟道:“走。”

  于是一行人便走出了村子,转上了羊肠小道。

  直到此时,莲蓬的泪才涌了出来。

  她满眼都是蒋行舟那随风翻飞的衣袍。

  但她也看得见,衣袍之下,蒋行舟牢牢牵着的,是阮阳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