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桶上方雾气氤氲, 宋观玄将自己埋进水中。舒缓的水声改住耳朵,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头顶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带着梨香的水从发丝间浇下。高重璟的袖摆落在水面上, 在宋观玄眼前缓缓沉入水中。
宋观玄冒出水面:“我刚洗完头发, 你换过衣服了?”
“水热不热?”
宋观玄靠在桶壁,水珠顺着他的下颌滑进锁骨:“再热些。”
高重璟扯来小凳坐在桶边,将热水一勺勺兑进桶中:“我想想办法把汤泉引到甘露宫去,或者烧多些热水兑成汤泉。”
宋观玄透过迷蒙的水雾,笑道:“你是想做汤泉,还是要把我熬成汤?不过是借你的重华殿住会,罪不至此吧。”
旖旎断念, 屋中只闻接连不断的水声。
高重璟兑进去半桶热水, 伸手试了试,烫得指尖发红。他拂开雾气,见宋观玄肩头都透着绯色:“还不够热?”
宋观玄歪头想了想:“好像够了。”
他被热气蒸得脑中迟缓,扯着水中高重璟的袖摆道:“我那些纸你真的不想要?即便曹峤泉倒台,余孽也还需许多时候。”
“不要。”高重璟斩钉截铁。
宋观玄望着高重璟叹了口气,无奈道:“那你扶王述怀重入翰林吗?暑时要不去行宫开诗会吧。来年举子慕名而来, 就能将些旧人一一替换掉。”
高重璟低头不语,总是不敢插话。
宋观玄轻轻推着水中漂浮的袖摆, 百无聊赖似的:“再晚些时候横卢和陆安入秋湿寒。纪安斌的封可不急, 但赏要先到。”
他一点点想着还有什么,久不上朝大概遗漏许多。
高重璟有些害怕宋观玄这样的语调, 就好像转瞬即逝的蜉蝣。他捞出自己的衣摆拧干, 躲到屏风后面又换了一身外袍:“你怎么不替玉虚观想想?”
“玉虚观?”宋观玄顿了顿, 声音轻不可闻:“我总不能将乾都人的嘴封住, 要是无灾无害, 觉得玉虚观无用便无用吧。”
腰带在空中发出紧系的声音,高重璟愣在屏风侧边。
只隔着一扇曲折的纱绢画屏,骤然落下的水声格外清晰。湿漉漉的脚步声缓缓朝高重璟靠近,淡淡梨香沁人心扉。
霜天欲晓的料子渐深,像是袖摆上渐渐显出千山赴海的绣样。高重璟认出山川间的银线鹤羽,像是小时候见宋观玄穿过。
这袖摆拉着他朝厅中走去,高重璟低着头,依稀看到宋观玄有些发红的赤足:“地上凉,我抱你……”
“别动。”宋观玄转过身来,长窗外的春景扑进眼中。
他眸中映着高重璟的样子,濡湿的发丝纠缠着高重璟的指尖,在微风中渐渐凉透。
高重璟心中骤然一惊,刚要开口只见宋观玄忽然朝他靠近,两手在他背后一点点环紧。
宋观玄手指陷入高重璟的发丝里,揪着他的衣袍:“高重璟,你……”
声音闷在襟口,高重璟有些听不清,胡乱应过后又细问:“我什么?”
他只听见细碎的声音像是要没入自己的衣袍,半干的发丝将宋观玄的衣背浸透,高重璟拥着这片潮湿,莫名想要抓住剩余的暖意。
两人靠得极近,高重璟终于听清了宋观玄的话。
“高重璟,你要去求三清救我……”
话音刚落,高重璟只觉得胸口一烫,环在他背后的手骤然断了力气,整个人几乎从他臂间滑落。
“宋观玄?宋观玄!”高重璟一手托着他的后颈,看清了宋观玄几近苍白的面容。
他嘴角眉宇间似有不舍,唯有胸口细微起伏。
高重璟揽过宋观玄靠着自己肩头抱去内室,冷静地吩咐元福去叫卫南过来。他将宋观玄放在榻上,轻轻扶正歪向一边的脑袋,擦去嘴角的殷红。
方才宋观玄一番安排,搅得他心中不能安宁。高重璟怔怔低头看见前襟上的刺目血迹,试图将这一切视作平常。
他在床边坐到深夜,卫南来过几次,说过什么话他全然没听进去。
卫南垂手站在床边,十分为难道:“昨夜到底发生什么事情,我——微臣曾经说过,小宋大人这病要是伤到心脉,便是药王也难救回。”
高重璟怔怔,忽然开口道:“不可能,宋观玄要是真的熬不过去,今时今日不可能不和我告别。”
卫南:“……?”转头朝着元福眉头紧锁:“什么时候疯的?”
元福看着神情恍然的高重璟,微微摇头。
高重璟莫名心悸,他从未在宋观玄脸上看见这样神色,安然似从生机中超脱。他几度伸手又缩了回去:“他什么情况?”
卫南思索片刻,说了两个一样玄妙的字:“渺茫。”
来来往往的信鸽,宋观玄埋在心中盘算的样子如在眼前。
高重璟细细回想着宋观玄这几月,他觉得自己该后悔,却又始终后悔不起来。
他心中唯有不甘,宋观玄走到新生就要死了吗。
半晌,高重璟问道:“有药可以吃吗?”
卫南道:“我可以给他药吃。”
窗外忽然惊雷闪过,暴雨如柱顷刻而至。
卫南倏地望向窗外的方向,横卢听来的那些轶闻现在好像应验一般。天时有异,或许真的命在旦夕。
高重璟突然道:“我不信。你接着医,严回春的方子你也试着。”
卫南认真想了片刻:“我尽力。”
他走到门口又折回来,忽然疑惑道:“有没有可能并不是我的药起了作用,而是……气运?”
高重璟一言不发,摆手让卫南出去。
苦雨下了三日又三日,朝中却渐渐兴起一股皇权鼎盛,削弱玉虚观的风头。
高重璟面色阴沉地退朝,点了解天机去书房商议。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们倒是不先担心自己。”解天机和高重璟站在檐下,试探道:“小宋大人……到底如何?”
“在吃药。”
解天机眉目间有些担忧:“才几个月怎么突然就,可能只是病累拖着吧,我看上次也是一样。”
高重璟心中一动,他动了动唇,想说不是几个月而是十数年。他除了说给宋观玄听,谁也不会明白。
他心中忽然一阵怅然,说着宋观玄才会说的话:“解司承,乾都不能没有宋观玄。”
话音未落,元福急急跑到跟前。他低着头不甘高声:“玉虚观……玉虚观到乾都城门前了。”
高重璟心中不好的预感陡然而起,口不择言道:“不准他们进来!”
重华殿。
王若谷砰地将佩剑拍在桌上:“玉虚观只有这样一个宋观玄。”
高重璟虽是新帝服制玄黄威仪,在王若谷面前依旧显得有些局促,他点头道:“我知道。”
王若谷冷笑:“那我们宋观玄送过来的时候好好的,怎么被欺负成这样了?”
高重璟照着宋观玄所言道:“朝臣言语,明年会尽数除尽。”
王若谷看着低头垂眉的高重璟,并没有给什么好脸色,反倒厉声问道:“你知道什么?”
高重璟一愣,有一瞬差点将心中积压许久的重生之事说出来:“我,我知道……”
他说不出什么。
王若谷叹了口气,没再咄咄逼人。她无奈地笑了声:“东凌玉璧……他要是晓得自己是碎在朝堂皇宫里的话,会觉得自己真是死得其所。”
高重璟倏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王若谷望着高重璟,漠然道:“他掉进观鱼池之前问过我一个怪问题,怎么才能救天命。我那时怕他想留在乾都,就骗他说那只能耗尽气运而死,没想到他毫不犹豫答应了。”
高重璟怔怔,许久才道:“他有救吗?我要怎么才能救他?”
“他和你说了什么没有?”
高重璟想了想,疑惑道:“他说……要我去求三清救他。”
王若谷扫了他一眼:“乾都观就有三清像,你怎么不去求?”
暴雨接连下了半月,水淹了不少街道,就连宣政殿前的大坪上都有了积水。
天时不和,天象有异。
阴云密布的朝堂里忽然又后怕起来,朝臣看着乾都观前的玉虚观仪仗,请回的折子收敛不少。
孟知言缩坐在门槛上:“高重璟最近怎么天天来跪。”
常行江浮尘一扫,身姿如松:“我也天天来跪,最近御驾亲临,来跪师叔的人多了去了。”
孟知言瘪嘴道:“真有用吗?还不如当初少写点荒唐折子气人要好。”
殿中高重璟面前插着香火,他跪得笔直等待燃尽。高重璟并不会拜求,这还是当年在玉虚观受罚学的跪香姿势。
他来跪了十日,心中空无所想。今日却突然冒出个怪异念头,莫不是从前的惨淡结局须得宋观玄偿命?
念头乍起,高重璟对着泥像磕了三个头,心中许愿道:“宋观玄两辈子若有万千错处,请三清只罚我一人,只求再垂怜他一眼。”
身后忽然响起元福犹豫的声音:“重……重华殿请你过去。”
高重璟心中一惊,慌忙起身,伞也未打就冲进雨中。
落雨声在天地之间响彻。
重华殿内门窗紧闭阻断了扰人的雨声,香炉袅袅生烟。
屋内异常温暖,宋观玄朦胧间似乎看见了王若谷的影子。
他眉头一蹙,虚弱的声音里带着些委屈:“师父……这次又换师父来接引了吗?”
王若谷抬手敲了下宋观玄额头:“我是来救你的。”
宋观玄眨了眨眼睛,视线逐渐清晰。确实是他王若谷,他猛地抬手确认。还好,不是又重生了。
王若谷有些担忧的脸凑近了些:“怎么了?你应当不觉得难受了才对。”
宋观玄来不及感受自己到底如何,只是心中略微舒缓:“观玄没事,只是觉得累了。”
“累?”
“要是眼前之事再次重来,观玄竟然也觉得不能承受了。”
王若谷脸上闪过一丝犹疑:“完了,这法子不对?还是说这法子坏脑子?”
宋观玄从晃神中渐渐聚拢心神,他确实许久没觉得这样身上轻松。听得王若谷的话担忧道:“师父为我做了什么?”
“你病得太厉害,反正高乾一死我也不做气运之身,不如将我这气运全都给你搏一搏机会。”王若谷道:“别担心,我天生运佳是长命之身。没这气运反倒自在,再也不用担心什么两相冲突四处云游。”
宋观玄想了一会,又问道:“玉虚观……高重璟呢?”
王若谷一听,顿时有些恼火:“高重璟,高重璟,朝中对玉虚观都放肆成这样了,你也不来找我帮忙。”
“那高重璟……”
王若谷:“……”
宋观玄慌忙就要起身解释:“不是高重璟,不是他的错处……”他话不能说尽,只好叹道:“我与他……我与乾都有些往事,这次要是能算我还尽是最好。”
王若谷眉头紧锁,按着他肩头让他好好躺着:“完了,好像是脑子有点问题了。”
宋观玄还未得到答案,小声地又问一遍:“高重璟呢……”
“他被我诓着去拜乾都观了,刚才叫元福去找,一会就回来。”
“诓他?”
“有难则信,无难则损。你昏过去的这些暴雨都快淹了小半个乾都城,玉虚观还是要信的。”
王若谷还未说完,只听见门砰地一声,高重璟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