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竹马他弱不禁风【完结】>第123章 辞夜

  宋观玄望着窗外攒动的人影, 兀自叹道:“又到除夕。”

  他将官服掸了又掸,对着扬起的微尘想起在去年,要是能回留园去就好了。

  磨蹭了半个时辰, 最终还是在桌边坐下。

  外间纷乱的声响突然静了下去, 挪瓶换罐的宫人终于消停,整齐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隐隐约约传来高重璟的声音:“诶,宋观玄。”他朝着屋里道:“我两天前就替你告了病假,今晚不用去了。”

  宋观玄心情暂缓,走到到屏风边。

  对着镜中正衣冠的高重璟扬了扬嘴角,目光顺着脖颈一点点挪到腰带:“你制的新衣?”

  高重璟扯平肩上的皱褶,捞起袖摆给宋观玄细看:“你看像不像?”

  宋观玄粗略扫了眼:“像什么?”

  高重璟翻开袖口内侧:“你从前在玉虚观有件红色法衣, 就走在雪夜里也久不熄灭的那件。”

  “什么东西久不熄灭?”宋观玄凑到高重璟手边细看, 在袖口里找着藏住的仙鹤绣样。他顺着纹路望去,衣服上若有流光:“你说料子?”

  “还有纹路。”

  宋观玄微微挑眉,嘴角弯了弯,将腰上链子解下扣在高重璟衣襟上:“那何必藏着掖着,这下没人看不出来你我什么关系了。”

  高重璟指骨划过银链,发出悦耳脆响。他顺势牵起宋观玄的手, 低头在指尖落下轻吻。

  “我一会得去宫宴。”高重璟话语里有些不舍:“这宫宴多无聊。”

  他不愿松开指尖,像是要拉着他的手穿衣。

  宋观玄干脆替他理过外袍, 才挣脱出来道:“你不去推杯换盏, 到时候别人参我几本说我把病都过给你。”

  高重璟不接这胡话,目光随着宋观玄往里间望, 果然见他马不停蹄地收了宫宴官服, 一派清闲地喝起茶来。

  “真是忍心, 就让我一个人去。”高重璟跟进去, 顺杯茶道:“说来严回春说要来看你。”

  宋观玄随口应着:“每年都是这样, 你知道的。”

  “吃卫南的药也无用?”

  宋观玄挥手赶他出门:“好些。宫宴结束来望楼,陪你到天明。”

  夜色覆来时,一年不落地大雪如期而至。

  太和殿的暖阁内亮着两盏宫灯,昏黄的灯下映着宋观玄和王若谷的影子。

  宫中鼓乐之中,太和殿显得祥和而冷清。

  宋观玄心中警觉,接过王若谷撤下的披风悄声问道:“师父暗夜避人而来,是不是前些日子观玄行止不如人意?”

  王若谷仔端详着宋观玄,展颜道:“我来不为你的事,是气运更迭见高乾一面而已。”

  宋观玄惊道:“在今日?”

  灯火摇晃,两道身影立在暖炉边。

  “他说想到十五,临行人善,说是要陪高重璟。”

  “奇怪。”宋观玄望着灯火,琢磨着高乾最近的样子,始终不像是行将就木。又转头仔细端详王若谷,见她脸上略有疲倦。

  宋观玄他脸上浮现出不解的神情,心下疑惑道这就是更迭?

  王若谷扬起下巴打断他的回忆:“我从前也是这么看我师父的。”

  她拉着宋观玄的手坐下,用甚少听到的柔缓的语调和他说道:“你的事情常行江说得不细,但大多就是朝中说玉虚观有碍皇权之类,对吧。”

  “嗯。”宋观玄乖觉:“我倒不要紧,高重璟他明白……”

  “又是高重璟。”王若谷皱起眉头:“这事我一直觉得不告诉你是最好,我看你从前行事激进,若知此事恐怕百害无利。”

  “观玄不敢。”

  “解天机你知道吧,我家比他家还要富有。”王若谷稀松平常地说道:“我也曾觉得这天下未必要是他高家的。”

  宋观玄惊得瞳仁骤缩,轻呼道:“啊?”

  王若谷揉了揉他手背,神秘道:“其实陨天命,不陨玉虚观。所以你在我身上看不出更迭的衰弱,而我却知道高乾的日子要到了。”

  宋观玄脑中如风卷过,只记得压低声音:“那岂不是?”

  王若谷点点头:“我时常觉得以你的聪慧,或许也想要这天下姓宋。结果你这样的身世忽然有了天命之权,小时竟然不想择君择优反而中意高重璟。”

  “……!”

  宋观玄呆呆眨眨眼睛,还是自己太不敢想,他断断续续道:“不曾,不曾想过。”

  王若谷笑了下:“不过这大概行不通,我师父试过差点酿成大祸,还让我丢了国师的名头。恰逢更迭前后有人造势,有个叫尝珠的迷得乾都人不分南北。我才将担子撂下云游四方,也算顺应天命。

  可你走不出乾都,高重璟也不似高乾,更要格外当心。”

  她说罢眼中泛起些许心疼,收回探他脉象的手:“你看着奇怪,怎么似好非好?”

  宋观玄还在震惊之中,呆呆承认道:“不知,试了新药好倒是好些,就是总觉得提不上力气。”

  “乾都累人?这好办,我回玉虚观就帮你送些药来。元宵后那仪式少说熬七天,你此时开始就要准备着,不然你恐怕会受不了。”

  “观玄知道。”宋观玄依旧觉得怪异,问道:“师父为何如此果断是元宵后?”

  王若谷未答,只说:“你觉得高重璟如何?”

  宋观玄垂目片刻:“绵绵不绝,生机不断。”

  王若谷轻轻抚掌:“这就对了。”她拍了拍宋观玄的手背,飒爽道:“十五是我为他续命到十五。”

  宋观玄闻言,心中无端哀伤:“观玄知道了,那师父你……”

  “我自然不会有事,我替高乾行事不会有损。你别担心我,还是好好顾着自己吧。我从小就觉得高重璟靠不住。”

  “高重璟不是那样的人,他……尚可。”宋观玄眉心未解,浮起笑意:“许多年已然不一样了。”

  王若谷半信半疑,轻轻推了把宋观玄:“算了,你既然选中,那便好好做国师。子时要到了,看烟花去吧。”

  子时悄然来临,鼓乐声更加繁盛。

  寒夜破光,烟花炸裂的声音已然响起。

  宋观玄顺着太和殿外宫道朝着与热闹相反的方向走去,难以压抑地想要诉说心中震惊,很快到了望楼。

  雪夜风声中,高重璟已然备着暖炉绒毯等在楼顶。

  高重璟伸手扯着宋观玄的袖摆,带他坐到身边:“什么事?快说来和我听听。”

  宋观玄还未站定就被大力扯进温热的怀中,他跌坐在绒毯上,从袖笼里摸出两个橘子放在暖炉顶端。

  “王若谷来了。”

  千头万绪,宋观玄一时只说出这几个字。

  “她来了?那定然是不好了,我今天席中也觉得有些蹊跷。”高重璟暖好手炉塞进宋观玄手里,拿火钳戳了戳橘子。

  “她说在十五。”宋观玄滤掉那些续命的话:“你得去看着些,别让高歧奉有什么动静。”

  “高歧奉从前也没这么早……”高重璟看着宋观玄,忽然了悟:“哦,这辈子他一人抗命,自然要猛力出招。”

  宋观玄摇了摇头:“纪安斌说拦下高歧奉传的信,你猜里面是什么?”

  “什么?”

  “高歧奉传出去的军机布防图。”

  高重璟微微蹙起眉头:“上辈子他……”

  “嗯。”宋观玄肯定了高重璟的猜测,顺手往炉子上又放了块糕饼:“不过如今我已让纪安斌将信件全都拦下,他传消息说风雪阻路到不了,暂时将高歧奉稳住。”

  宋观玄瞧着高重璟震惊的模样,反复斟酌要不要将那天下姓宋当个笑话说给高重璟听。

  良夜漫长,子时的烟花盛放。

  宋观玄望着炫目的光彩,还是换了个话头:“望楼烟花好像比别处都好看。”

  “高乾的烟花本就是为了放给望楼的人看的。”高重璟想了想:“来年我改个位置,让留园四面都能看见。”

  “那正好雪夜路难行,我只需在留园将养。”宋观玄靠着高重璟肩头,心思重重也只能等候时间过去,索性不再想。

  “不舒服就睡吧,我抱你回去。”

  宋观玄蹭了两下,找到个舒服的位置:“今年好些,我想看天明。生辰吉乐,高重璟。”

  两人坐在望楼上,夜空被爆发的橙色明光点亮,大雪分外清晰地落在露台上。

  空空无人的望楼,似乎只剩下彼此的呼吸相伴。

  十五,留园。

  满身风雪的宋观玄埋头走到东院门口,撞见了同样满身风雪的高重璟。

  两人相视一笑,互相掸去眼中的疲惫。

  屋中唯有一盏薄灯,桌上的元宵早已凉透。

  高重璟拿着火折子一盏盏将屋内的灯台点亮,光源随着他游走,一时屋中影影绰绰分外诡异。

  宋观玄有些疲惫地坐在桌边,目光呆呆地追随着高重璟。

  片刻,屋内重新亮起来。

  高重璟倾身问道:“逃出来的?”

  “嗯。”

  宋观玄身上沉重的披风被人拿走,高重璟扫去他头上积雪:“我也一样。”

  宋观玄依旧维持着静坐的姿势,缓缓道:“我送王若谷到城外才回来,在城门下看着玉虚观的马车遥遥远去,一时竟然担心再也见不到她。”

  高重璟在宋观玄手上握了下:“不会的,我召她来。”

  他除去沾了香灰木炭味道的外袍,洗过手才回到桌边。

  两人都极其疲惫,屋中除了灯火一片安静。

  过了片刻,高重璟忽然道:“从前我埋在哪里?”

  有些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屋中。

  宋观玄朝着高重璟望去,见他眼眶微微泛红,挪得离他近些。

  半晌,宋观玄才开口道:“帝陵。”

  他补充道:“我修的”

  又不依不饶似的添了句:“大修特修。”

  高重璟鲜少无甚表情,听宋观玄说完,又顿了许久才问:“为什么?”

  宋观玄叹了口气:“为了堵住悠悠众人之口。”

  “一点想我都没有?”

  “非常奇怪。”宋观玄感到两人身上都冒着凉气,却不觉得冷。他回忆起当时的心境:“下葬那日,我看着棺椁缓缓送进去,就好像……书上说的那样,觉得心中被人穿山打洞似的挖去一块。

  我下令封陵,送葬,祝祷,祈福,都在雨中。当时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后来想起那天大雨,或许我那时冥冥之中已经觉得自己是错了。”

  “所以大修特修?”高重璟牵了牵嘴角。

  “金银玉石,仙衣道文。”宋观玄也跟着笑了下:“我看着陵墓,有时觉得我躺下去,或许白日飞升。”

  “你那时就……”

  “病苦难忍,只想过这一回。”宋观玄轻轻摇头:“大雨将我浇透,醒来时就已经在宫中。”

  “怪吓人的。”高重璟搓了搓手,起身往暖炉里添些炭火。

  “倒是不吓人,只是我晕过去之前,竟然觉得要合于一坟。”

  高重璟望着宋观玄,忽然无比郑重道:“那还是你先死吧,今日这丧事做过,我觉得我还能送得一回。”

  宋观玄收下这份郑重,怎么论怎么别扭,于是岔开话题道:“这事我藏着掖着问过解天机,他说合于一坟实在妙不可言。”

  高重璟闻言,轻轻打了下宋观玄指尖:“倒也不必这么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