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煌煌, 高乾的面容上看不出喜怒。
高重璟低下头,自然是先取皇位再娶宋观玄。
这答案蓦地冒出头,他微微欣喜。不像是他所想, 反倒很像宋观玄的考量。不由得暗暗扬起嘴角, 半天也没答出话来。
“又是,我不管,我偏要宋观玄?”高重璟眉目柔和了些,似乎想起旧事。
高重璟倏地抬起目光,五岁那年在城门见到宋观玄,似乎是跑到太和殿这么求过,他茫茫间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落雪纷纷, 窗外裹着寒风。
宋观玄睡睡醒醒, 床帐轻晃熟悉的药香漫进来。
一盏微光朝着床头靠近,宋观玄轻轻询道:“高重璟?你怎么不睡?”
床头轻响,转眼被高重璟摁住肩头:“想起来没熬药,别起来了,我喂你。”
床榻之间传来一阵陌生的香气,宋观玄借着微弱的烛光看清高重璟的脸, 问道:“高乾来过?”
“嗯。问我些事。说是横卢那边要谢玉虚观,不知和你有没有关系。”
勺子搅打着碗沿, 高重璟面上不由自主带着些笑意。
宋观玄喝过药朝里躺了躺:“谢过玉虚观便是谢过我宋观玄, 和谢过乾都便是谢过你高重璟一个道理。”
他望着床帐发呆,被子里透进一丝暖意, 高重璟也躺了进来。
高重璟侧躺着问:“你不要这名声?”
“给玉虚观和给我是一样的。”宋观玄有些困了, 扯扯高重璟袖子叫他躺好睡觉。
暖意将宋观玄包裹起来, 喝过药似乎没那么疼。回到留园一切都好些, 宋观玄闭上眼睛, 任由高重璟捋着他被冷汗沾湿的鬓发。
“好好好,我们小宋大人要做默默无闻的好国师,我知道。”高重璟轻缓道。
“嗯。冷,快睡觉吧。”
烛火熄灭,高重璟在黑暗中道:“高乾说高歧奉娶了曹阁老的孙女,问我想娶谁,我说打算娶你。”
宋观玄愣了下,往高重璟那边靠了靠:“那他是什么意思?”
“他说不是时候。”高重璟想起高乾眼里望向东凌的样子,不觉有些好笑。
宋观玄闷着笑意:“他说得对。”
他在黑暗中睁眼想了会,自然道:“翰林阁老哪比得上玉虚观来的国师,高乾有没有教你怎么利用这关系?”
高重璟心道宋观玄真是能掐会算,将他搂得更紧道:“我资质不好,学不会那些。只知道宋观玄即便只是宋观玄,也是最好的。”
翌日薄暮。
留园灯火通明,一条流光的灯带自正门蔓延到东院里。
暖融的灯光从东院的小厅薄纱窗纸里透出来,人影攒动。
“解天机,你不会挂就下来。”顾衍扶着梯子往上递灯笼。
“我是越想越不对,怎么能只布置正厅。今天东西都备齐了,把这东院都布置了才算是年节嘛。”解天机踩着架子又挂一道灯笼,腰带上的红穗子落下来。
顾衍伸手撩到一边,又听见解天机聒噪:“哎呀你这手放远些,我一会踩你两脚。”
宋观玄还没进门就听见热闹,他回头看向院里,连光秃秃的棠树也没被放过。红穗子挂上去,覆雪的枯枝也开花了似的。
他推门而入,屋里人都朝他望来。
“小宋大人,我瞧你穿红的最好看。”解天机坐在架子上,眼里全是满意。
严回春家里几个小孩嘴里塞得鼓鼓囊囊,朝他眨眨眼:“哇,小兔子似的。”
宋观玄苦笑着低头,摸了摸簪子穿过的两团绒球。这衣服是解天机送的,外袍上襟口腰带都嵌了雪白绒毛。袖口是小兔子堆雪人,衣襟前是小兔子做花灯。
盛情难却只好穿上,暖和倒是异常暖和,就是……过于柔软了。
“解大人,这衣服是小兔子那书局做的吗?”
解天机点了点顾衍:“顾衍找了许久,刻意让人照着画绣的。我想你要是年节回来,定然没时间做新衣。这多可爱。”
“有点像小孩衣服。”宋观玄低头看了两圈,拿着腰间团绒挂链 无可奈何。
屋内交谈甚欢,瓜子花生破壳声热闹非凡。
段翩和桃苏一直候在门外,拢着袖子翘首以盼。见高重璟来了,连忙迎上去。
“一回记得说大人衣裳好看。千万记得。”
“什么衣裳?”
高重璟还没问完,进门看见宋观玄的绯衣。他走过去摸了摸袖口的绒毛:“怪好看的,新衣?”
“解大人送的,你快别开玩笑了。”宋观玄压低声音,他将袖袍捞起来递到高重璟面前:“你看这小兔子,你看这雪人。”
高重璟伸手摸了摸:“那书上的?”
“你怎么知道?”
“可难找,我也想做了送你,可人家不给我。”
“连你都不给?”宋观玄疑道,再次审视起这衣裳。
“嗯,说我没买过册子。”高重璟一脸认真:“这哪里来的?”
“顾衍找人要的图样做的。”宋观玄不大习惯穿得这样柔软,玉虚观多的是深红法衣,上次见高重璟那淡淡绯色的衣袍也重新制好,这件实在是……
高重璟在他腰间捏了捏:“挺好的,你这么清瘦穿起来也不显得臃肿。”
“我,你别摸我绒毛!”
这话声音太大,一屋子人视线看过来,宋观玄腾地脸红。
高重璟望着解天机,默默笑了下。
宋观玄趁机闪到僻静角落,和常行江的徒弟坐在一块剪窗花。那徒弟见是宋观玄,吓得身正板直。
“你行江师父呢?”宋观玄觑着屋里的状况,其乐融融重聚到流苏该挂什么颜色上去,暂且把他的绒毛搁下了。
“他晚些来,今天要做道场,叫我过来帮忙。”
“你叫什么?”
“吴闲见过师祖。”
这声师祖叫得宋观玄剪子一顿,差点剪到手上去。“以后你叫我小宋大人吧。”
“这,不合礼法。”
宋观玄愣了片刻:“你是常行江徒弟?”
“嗯。”
“常行江说话样子你怎么不学?”
吴闲掩面:“师父装得实在辛苦。”
屋里传来高重璟的笑声,宋观玄将他晾在一边,问道:“你多大?”
“十三。”
宋观玄咳了两声别过视线,转眼茶水捧到面前。
“师祖喝茶。”
屋外落雪甚好,小宋师祖望着窗外霞光,默默接过茶水抿了一口。
乾都今年冬天的雪又轻又蓬松,夜色覆过,闪着银光似的。
灯火阑珊中,人影迷蒙混乱交错。宋观玄面前放着高重璟盛的汤,面前是些熟悉的面孔推杯换盏。
他数着严回春家的小孩,才觉得这子孙绕膝的样子十分搭配严回春的褶子。
正瞧着,身侧的人手肘推了推他。
偏头看去,高重璟掌心躺着一颗糖。
“乾都的糖很甜。”高重璟在桌下给宋观玄递糖:“他们都有,我替你问解天机要的。”
宋观玄尝到一点淡淡的甜味,抿了抿唇:“嗯,甜的。”
“太甜了,解大人是糖做的,实在太甜了。”那几个小孩抱着汤碗灌下去一大口。
解天机不怀好意,折扇摇了摇:“说了顾叔叔吃的东西,你们吃不惯的。”他从怀里摸出一把玉坠:“这个玉送你们好不好?”
宋观玄见那堆玉坠成色,也不知解家这样财力。默默凑道高重璟身边:“顾衍喜欢吃甜的?”
高重璟摇头:“不知道,在太和殿吃惯了吧。”
宋观玄想想:“可能是饿的。”
正说着,解天机望过来:“你们两个小朋友,也来领块玉啊。”
宋观玄和高重璟面面相觑:“我们?”
两人拿着玉一看,乾都的小兔子。
宋观玄:“……”
高重璟:“……”
“这书不会是顾衍写的吧?!”宋观玄轻声嘀咕。
高重璟低低笑了两声:“给你就收着,又想刨根问底做什么。”
宋观玄挤回原位,淡淡笑道:“好好,不刨根问底了。”
他端着小碗,透过明晃晃的灯光朝厅外望去。
镂空的松竹屏风里透过点点白羽,又下雪了。
里间暖炉红炭,案下铺着绒毯,连绒毯都是暖的。
宋观玄支着头坐在矮桌边,隔着一扇屏风听外头言语。
听见响动,头也不抬道:“严回春回去了?”
“小宋大人,一盏便醉了?”解天机在桌侧坐下,倒了碗醒酒汤搁在宋观玄面前,又想道:“你喝得这个吗?”
宋观玄听见解天机声音,起身摇了摇头:“解大人,我以为是高重璟呢。”
“他在外面。”解天机抓了把瓜子:“你困了就睡吧,反正我们收拾完还打算坐会儿。”
“知言还没吃饱呢。”宋观玄朝屏风望了眼,外间有些冷他不想扫兴,只好推说醉酒:“我好些了,不用担心。解大人,曹阁老的孙女也……”
话音未落,顾衍也掀开帘子进来。他脸上泛着红晕,拿起解天机搁下的醒酒汤喝了一壶:“小宋大人。”
宋观玄笑了下,伸手要扶。
解天机接手过去满脸嫌弃地扶他坐下,顺口说:“不是也娶,是这事出了点意外。高遥风不知在哪撞见了樊绵画像,偏要求娶。你也知道他那腿,圣上于他多有亏欠便准了。赶着夏季占了给二殿下备的礼完婚,转眼秋季就陆安事发。”
宋观玄不大意外,也跟着解天机剥瓜子。
“冬日里……高遥风饮鸩谢罪,葬在晗陵了。”解天机斟酌着:“乾都形势已定,掌教立储休沐之后都会开始。高歧奉娶了曹峤泉的孙女,倒是也没能翻起波澜。”
顾衍点头附和道:“届时在朝上会以陆安横卢的治水平乱,将高重璟立储之事一锤定音。还请小宋大人里应外合。”
宋观玄低头思索片刻,这事秋天就传到横卢,玉虚观定然是早就到了乾都。
他敛眸道:“自然,玉虚观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他搁下话头:“知言呢?”
解天机正说着:“知言进了翰林,要找你喝酒呢。”
抬头便看见孟知言喝得半醉,踟躇地站在屏风边。
高重璟没能拦住,只见孟知言面上略有愁容,长叹一口气已经扑到桌边:“小宋大人,你们常行江是不是有什么毛病,他怎么见我老是叫我言言。帮我带句话吧,再乱叫我要揍人了。”
解天机见状,连忙搀着顾衍起来,朝高重璟道:“他醉了犯困,送送我俩?”
高重璟不明所以,和宋观玄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才披了衣袍出去。
灯柱微微摇晃,屋内又安静下来。
孟知言趴在桌边久不说话,任由灯火摇曳。
宋观玄垂眸,开口带着笑意:“谁欺负我们知言了?”
孟知言顿了顿,又给自己灌了两杯:“我觉得这事找你实在卑劣,可,可他们说我非得来找你才是最好。”
“是翰林的人?”
“赵轻书降成翰林学士了,这下和我们混在一块,实在难呆。”孟知言自觉愧疚,抬头却装上宋观玄弯弯眉眼,就着灯火不免有些炫目。
“嗯。我知道了。”宋观玄微微点头,宽慰道:“我知道了,知言别担心。”
孟知言摇头:“小宋大人,你到底是怎么在宫里呆这样久的。”
“嗯?”
“知言只觉得翰林好像那扶不上墙的烂泥,不愿意陷进去罢了。可你在礼部那会儿,得难受成什么样。”
宋观玄眼底漫出笑意,想来仕途不似孟知言痴心澄澈。谏天谏地这条路最是难走,尤其在这颠倒是非的翰林院。
他温声道:“我是小宋大人,谁敢把我怎样,再不济还有高重璟呢。”
“胡说,宋观玄,你胡说。”
宋观玄挑眉,凑到孟知言面前:“觉得要我帮忙是亏我了?”
“嗯。”孟知言果然愧疚更盛,头都快埋进桌子里。
“那许生平怎样了?”
“许大人。”孟知言早已口齿不清:“也是,他们都不敢和你说。许大人不愿意离开礼部,但他眼睛不大好了,过得辛苦。严大人说眼睛能医好,若是真想待在礼部,就该熬过这段日子。”
宋观玄点头:“这屋里只有你和我说许大人的实话,如此你我两不欠了。”
孟知言看着宋观玄:“小宋大人,小宋大人,若是知言这把心火点不燃王述怀的火炬该怎么办?”
“有我呢。”宋观玄拍了拍孟知言脑袋:“有我呢。”
宋观玄细细想着,今晚不是孟晨山安排,就是解天机提议让孟知言找他诉苦。
他仰头看着灯火,莫名古怪自己也会不习惯这样的辗转。
常行江进门时,孟知言已经伏在桌面醉得不分东西。
“师叔。”他身上还带着香炉烟灰的气息,道场结束冒雪而来头顶还有零星霜色。
“行江。”宋观玄最是了解他眸中急切神色,目光流转到孟知言身上。
常行江敛目:“行江知道,孟大人没有这样心思。只是行江看着孟大人,就像是看着玉虚观的自己,十分喜爱。”
宋观玄微微摇头:“知言恐怕是难以回应。”
“无妨,行江也没法给他什么,只是常驻乾都观,就能离他近些。”
宋观玄无奈:“师父已经回到玉虚观,我会保你常驻乾都观。”
“多谢师叔。”
高重璟进来时和常行江打了个照面,望着他背着孟知言出去,问道:“常行江这是怎么了?”
“孟知言不喜欢被叫言言,受挫了。”宋观玄往香炉里添了些香料:“来求我呢。”
高重璟挤在宋观玄身边坐下,接过香盒:“观观?玄玄?”
宋观玄手上一顿:“我不喜欢。”
他回身见高重璟脸上有些僵住,缓声道:“我喜欢连名带姓叫人,你依我一回吧。”
高重璟连忙摇头:“好好好,宋观玄。”
那叠字小字,宋观玄应当都不喜欢。高重璟细想这些都是家里给的,宋观玄不喜欢也是应当。
宋观玄欲言又止,忽然道:“我叫人名字的时候就是在算计人了。”
“嗯?”高重璟歪头想了会:“所以你叫知言?那怎么没听过你叫天机?”
“高重璟,你吓不吓人。”宋观玄想想自己对着解天机喊名字,连连皱眉:“我一般叫官职,叫解司承和顾少师。”
高重璟豁然开朗,又追问:“你怎么不叫我重璟?”
宋观玄缓缓转过头,目光如水:“我不算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