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听着脚步声出了门, 即刻起身将屋内灯吹熄。他这几步勉强,在桌边坐了会,听得人声彻底走远, 才挪回床榻。
高重璟一走, 这屋里像是缺了点什么。宋观玄倒回床上,半点困意也无。
他盯着床顶的纱帐,有些后悔没将高重璟留下来说些闲话。
这主屋比云影殿大了不少,越躺越觉得空落起来。
宋观玄咳了两声,药也苦得很。
他又笑自己,怎么还会嫌弃药苦。严回春到底有严回春的厉害之处,寻常药真是苦不出这个味道。
宋观玄左思右想, 转头看着窗外发呆。
夜深, 窗上印着棠花的影子。
东院庭中也有颗棠树,这棵树没有门前那颗长得好,叶片稀疏反倒是还能看见几朵不愿意落下的棠花。
高重璟走到棠树下,忽然顿住脚步。
屋内暗沉无灯,现在进去又该问些什么?
他在屋前台阶上坐下,看着淡淡月色, 庭中高树。心想着宋观玄若是也睡不着,开门瞧一眼的功夫他就能进去了。
高重璟猛地意识到, 他疾步而来心中没有一丝不解或者怨怒。他只是知晓宋观玄吐血的事情, 想来瞧瞧他,陪陪他罢了。
树影摇曳, 左右是陪着。他既然睡了, 在门外陪着也一样。
宋观玄躺着难耐, 听见脚步声却又不见人进来, 心中一动莫不是高重璟寻来了。
“不大可能吧。”
他衣服也没披, 将门扇拉开一看,高重璟大剌剌坐在台阶上看月亮。
若不是身上难受得紧,宋观玄也是要去台阶上坐一坐,看看这人又发什么呆的。
身后吱呀一身,高重璟猛地回头。宋观玄一身单薄素衣倚在门口,有些好笑地瞧着他。
宋观玄微微垂目:“宁愿坐在外面?”
高重璟愣住,广袖之下不知何时手紧紧捏起。今日竟所想即可得,他有些幼稚地在心中许愿道:那希望宋观玄不再受病所累。
宋观玄看着他怔怔不动,朝屋里偏了偏头:“进来。”
屋内依旧无灯,高重璟仰着头。动了动脚尖,又坐了回去。
宋观玄瞧他进退维谷的样子,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扶我一下总行吧。”
高重璟闻言赶忙起身,三两步跨上台阶。
温热的手有力的支着他的手臂,熟悉的檀香淡淡地沁了过来。
宋观玄倒也不是一步也走不得,莫名身子一软将全身重量都放在高重璟那边。
高重璟扶得顺手,没觉得有什么异样。
再坐回床榻,不觉得屋里空荡了。
宋观玄扯了薄被盖在膝上,往里挪挪给高重璟让出位置。
高重璟床沿坐下,将床头烛火点亮。
一点微光明明暗暗跳动在宋观玄的侧颜上,高重璟仔细瞧了又瞧,没瞧出太多异样。
“你知道了?”宋观玄朝床里缩得更远,说来他从前却也没在高重璟面前真这么狼狈过。试探着问:“吓着你了?”
听着宋观玄小心翼翼的问话,高重璟心疼起来。笼上灯罩应道:“出门时碰见严回春,卫南全都招了。”
他捉了宋观玄的手,摸索到小指末的关节轻轻揉捏。
宋观玄的手被他牵着,只好和他靠近些,尾音微微上扬:“你还会找少冲穴?”
高重璟垂眼细细揉捏:“严回春说的,这里是什么少阴心经,脉气上行之处。”
“严回春也来了,怪不得。”他的手缩了缩:“这手沾了血,别揉了。”
高重璟眉头一皱,没将他放走:“别说得像是你杀人如麻一样,我知道你吐血昏倒的事情。是病总有药,明日还有严回春瞧呢。”
宋观玄摇摇头:“你倒不觉得麻烦,不觉得浮夸,不觉得我这副样子做给别人看?”
话音清而虚浮,却在昏暗的灯光下响如重锤。
高重璟心中一惊,从前旁人是这么说他的?也是,只怕宫里的人嫌麻烦时,说话比这还要难听。他手上动作更加轻柔:“我既不缺耐心温养,也不缺金银求药,何必说这话来?”
宋观玄想了想,他从前不在意,是因为病的时候身旁也没人。便说道:“这血又脏,又骇人……高重璟,我不明白。”
“这不是弄明白的事。”高重璟耐心地瞧着他:“求医问药,再正常不过。便是路边见了人求诊也要怜一怜,何况你我之间,哪有说些严苛话,叫你自己扛着的道理?”
灯下高重璟神色认真,轮廓分明的脸上透出天家子不常有的温柔。
宋观玄想着,这或许是从亲缘里生出的温柔,他总是不解的。
又思量了片刻,得出点结论:“我自己总能好的,即便叫你看了,除了难过伤心,也无其他用处。”
灯烛噼啪响了一声,屋内人影晃了晃。
“你说得在理,那问问你情缘还有何用呢?”高重璟少见宋观玄思量琢磨不得其解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血不脏,你疼也别藏着。都同我说了不会伤心,只怕不能帮你一块疼。”
略带剥茧的掌心擦过手背,带出干燥的温度。宋观玄懒得琢磨,凑近了瞧高重璟神色:“你这实在疯言疯语,哪能替别人疼的。又偷偷想什么?”
高重璟头也不抬,照着严回春的教的,又寻了手上中冲和神门穴位轻轻揉捏:“我想往日你看我做算术题,或许也如今夜我看你说这话异样。”
宋观玄闻言乖乖坐着,不再挣扎躲闪:“好啊高重璟,你在这里等着我。”
高重璟笑了声,朝着宋观玄扬了扬头:“术业各有专攻罢了。”
严回春教的法子不错,这么会似乎闷痛消散不少。
宋观玄定了定心思,续上高歧奉宴会的话题:“说来各有所长。东宫要主,便就在这一年两年。你得天意本该势如破竹,奈何高歧奉犹如祸星。让事情不仅仅是东宫之争,恐怕朝堂上有暗线,朝堂下还有旧账。”
这话说在高重璟所想之处,他本也要和宋观玄说这事,只是这一病耽搁住。他活了两辈子才明白的事情,宋观玄竟然短短时间想得这样通透:“所以我想邝舒平这事,许是牵着不少关系。”
宋观玄见话能说通,就细细同他说了些尚可知晓的朝堂利害,只是心里仍然惦记的是许生平家里的事情。
高歧奉确实娶妻,且不止一个。但各个病故意外,乾都传他克妻薄命。宋观玄曾也怜他如同病,于情无缘。可后来在微末之间才知,他的三个妻子皆是用尽而废。
疯的是被他卖到穷乡窑中叫人糟蹋疯的,病的是两壶利血汤药滑胎病的。为情自戕的是被活活掐死,高歧奉将她的墓碑献给下一任妻子主家表示诚意。
这样一来,兵权财力都到了高歧奉手上,还剩下宫妃日日笙歌。
宋观玄心口不一,想着往事有些后怕。
高重璟感到手中细腕微微颤抖,开口断了他的话头:“你哪里不舒服?”
宋观玄摇头,将手抽了回去:“我想着高歧奉待人唯利是图,许家这门亲事若是沦为笼络朝臣的筹码,许家姑娘怕要遭难。”
高重璟沉吟片刻,说道:“你我明暗之间,也拢一条朝臣之路出来吧。”
宋观玄瞧着他眨眨眼睛:“我快要不认识你了。”
“我当你在夸我。”高重璟看不够宋观玄的样子,蓦地想起卫南的话来。
宋观玄神色微动,反手握住高重璟的手,紧紧捏了捏:“卫南的话我不信,总是有办法的。”
“为什么?”高重璟明知故问。
“我总是胜人半子。”他觑着高重璟的神色,却绕开高重璟的答案:“如何不能胜天半子呢。”
高重璟僵了一瞬。
宋观玄将这一瞬收入眼中,垂眸叹道:“不过呢,我好像更擅长一子行错满盘皆覆。”
高重璟闻言如同心头一棒,不敢再乱想,声音也颤了颤:“宋观玄……”
屋子里顿时静得厉害。
宋观玄一棒子下去,又给了颗甜枣。
“那都是来日之事。”他轻声缓缓道:“今日朝暮,与君尽诉。”
温言落在高重璟耳中,不觉心中悸动。
宋观玄盯着他动摇的神色廓瞧了半晌,笑道:“你在想什么?”
高重璟喉头干涩,清清嗓子道:“那辞海我是该看看了。”
“怎么?”宋观玄挑了两句简单话说:“在乾都观,你盯着我瞧了又瞧,想是找不到词来夸我了?”
“你在仪典还有空看我?”
宋观玄微微凝眸:“我心何想,三清知道。”
高重璟怕他又赌咒,慌忙打断了话头:“我知道,我知道”
窗外传来一声鸟鸣,打着窗沿飞走。
“夜深了,你睡吧。”
宋观玄望着他:“你在我这,明日如何交差?”
“大家都知道我的伴读病了,我难道连这点怜惜之心都没有?”
“高重璟,那你可怜怜我,今晚辛苦坐着睡一晚了。”宋观玄一双眸子亮晶晶地看着他,长睫扫了扫,兀自躺下阖眼。
高重璟瞧着他这样,心里懵然。莫名冒出个想法,就是睡地板上去也是行的。
话这么说,元福和段翩已经抱着崭新的被褥安置在外间。
“严太医歇在客房了,想来是没人闲话的。”段翩始终觉得不妥,小声提了一嘴。
“客房太远,就这吧。”高重璟习以为常,洗漱躺下,就像在自己宫中一样。
作者有话说:
今天两章,想夸夸自己(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