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竹马他弱不禁风【完结】>第62章 灯火重重

  “迟了多久?”高重璟学着宋观玄的姿势两手往袖子里一拢。

  “卯时该到的, 许是迟了两刻。”宋观玄借着高重璟挡风,不觉得那么难熬:“方才顾衍来过,说是旧官道上山石垮塌, 拦住去路正在清扫。”

  高重璟朝着宋观玄身前错了错位置:“顾衍?他不用去?”

  “这又不是册封太子, 没有安排三师引路。”宋观玄面前现在彻底没了风,目光从雨幕挪到高重璟脸上:“封王仪典并未按照最高制式,因此才多番权衡。前夜在宣政殿赐印,今日寅时出发前往晗陵,卯时至乾都观,辰时赐册行礼见百官,午时听训, 未时礼成, 申时前去王府设宴。”

  高重璟闻言表情微微轻松:“乾都观赶赶行程,辰时便能了事。”他偏头问道:“你歇在乾都观,还是回留园去?”

  “乾都观吧。”宋观玄考量着,雨这样大,他不大想来回奔波。

  高重璟眸中一亮:“我也是这么想,来之前差元福送了暖炉炭火在观中客堂。事情完了我来寻你, 王府的宴会你我一同去。”

  这安排在宋观玄的心坎上,他轻飘飘道:“怕高歧奉吃了我不成?”

  高重璟听出些愉悦, 自是明白这心意宋观玄承下:“暮春雨寒, 一个人去多冷清。”

  宋观玄没说话,沉沉檀香沁在水汽里。

  仪仗来了。

  一行人皆是冒雨而来, 衣裳颜色深深浅浅。高歧奉在仪仗正中, 漆黑长袍更加黑, 如同一道阴云入了乾都观。

  曹阁老替他引路至台阶下, 高歧奉瞥了眼立于伞下的高重璟, 冷眼上了台阶。

  高重璟站在观礼最前,正瞧见宋观玄敬香迎接。云霭风雨之中,他在大殿前踏天罡行八卦。眉目微垂,衣不染尘,似晓色天光不容摧折。

  高重璟想起顾衍说道观里的宋观玄松风水月,难比清华。默默揪了揪袖子,觉得自己该回去看看宋观玄送了又送的辞海,不然此时怎会词穷。

  乾都观的仪式在宋观玄的操持下赶上了两刻的拖延,高歧奉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宋观玄松了口气,高歧奉对这事看得极重,暴雨连绵没起争执已经是不错。

  正打算去客堂将湿衣换了,一道紫袍官府朝他而来。

  随着曹阁老缓步上台阶,似乎天上云雨都聚在了乾都观之上。

  随行的朝臣并不多,两列站在台阶侧。礼成之后,本该随着高歧奉前往皇宫。此时曹阁老一派自气氛紧张地原地不动,似要交战一番。

  宋观玄望着阶下情况,若此时在玉虚观,自有人替他接应。

  乾都观势分两股,今日高歧奉亲者居多,也都持番持典默默立在雨中,只当没见这件事。

  曹峤泉在宋观玄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两手一背,声音洪亮粗犷:“天时不合,少不得让小宋大人一道去宣政殿了。”

  宋观玄恬淡地望着曹峤泉:“仪典行程已呈到圣上面前,观玄不敢擅自改动。”

  “小国师若是愿意一同前往,岂不是锦上添花。”

  曹峤泉早听闻礼制名单是宋观玄列的,今日稀稀散散的人群多和他脱不了关系,语气也尽是威逼。

  宋观玄依旧不卑不亢地看着他,似乎这句小国师激不起他一点点怒火,暗藏锋刃道:“观玄只怕这是自作聪明,引火上身。”

  从前他就和曹峤泉打过交到,大权在手时曹峤泉尚且瞧不上宋观玄,何况此时。

  宋观玄道:“还请曹阁老不要误了时辰。”

  “时辰?”曹峤泉冷哼一声:“礼部列单时去长明书院,可不见你记得时辰。”

  “曹阁老连圣上的旨意也不放在眼中了?”

  低沉的嗓音自台阶下缓缓而来,四方仪典也不得不朝着高重璟礼了礼。

  赭黄纸伞抬起来,高重璟眉目疏冷,凌然睨着曹峤泉。

  曹峤泉鼻子里滚出一个哼,只得拱手依礼:“臣不敢。”

  高重璟觑着他,一言不发。

  他今日一身礼服繁重庄严,站在檐下竟有几分不怒自威。他两手一背,觑着曹峤泉回身下台阶离开才罢休。

  过了两息,高重璟转过身来,微微倾身到宋观玄跟前,问道:“可行?”

  宋观玄牵了牵嘴角,眼里盛了一湾笑意:“很好。”

  高重璟立刻也有了些冰消雪融的笑意:“乾都观不比玉虚观,如此今日没人能刻意为难叫你操心。”

  宋观玄点点头:“好。”他结了个祈福手印,朝着高重璟礼了礼:“时辰差不多,你也要走了。”

  他目送高重璟出了乾都观,转身随着小道去了客堂。

  元福站在檐下,正揣着手发呆。听见脚步声:“小宋大人,殿下叫我候着呢。”

  听得此言,引路的小道礼了礼退开。

  宋观玄道:“不用去宣政殿?”

  “乾都观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这么大的雨,哪里顾得好小宋大人。”

  宋观玄柔了柔眉眼,叹道:“我倒也不是……”

  他推开客堂木门,里头一道暖意迎面而来。

  “我在外头候着,小宋大人只管吩咐。”元福替他合上门扉。

  宋观玄瞧着屋中燃着暖炉,桌上温了茶水吃食。绕到屏风后头,衣物备好在檀木衣架上,甚至还蓄了桶热水。

  他轻车熟路沐浴更衣,身上终于暖起来些。在暖炉边烘干了湿发,不觉倦意沉沉。

  高重璟想得周到,连被褥也更换了。

  乾都观仰望玉虚观,倒不可能因此生出怨怼。

  宋观玄在榻上和衣而卧,这被褥枕头像是从重华殿来的,也带着淡淡檀香。

  在邝府淋雨过后他一直觉得身上寒冷,稍稍费些精神就有些吃力。方才仪典已经是简了又简,勉强没让人瞧出力不从心。

  这被褥是暖的,他心神一松,昏天黑地的睡了过去。

  外头的雨声渐渐停了。

  宋观玄再次醒来,屋内掌灯。

  元福候在角落见他醒来,即刻捧了茶水上前。

  “不喝了,宴会要来不及了。”宋观玄猛地坐起,就要穿鞋出门。

  “不急,殿下来过,说帮您将宴会推了。”

  “推了?”宋观玄接下茶杯,抿了一口。

  “曹阁老本来盛情,只是一说小宋大人病了,礼部附和,监天司也附和。府上宴会不去倒也没关系,殿下是这么说的。”元福帮他穿上鞋袜:“不过没去倒是好事,下午一直暴雨,直到宴会散了,反倒是天光破云的猛晴。”

  怪不得屋子里有些回暖,想来是夏季要到。宋观玄望着窗上沉沉夜色:“现在几时了?”

  “约莫过了晚膳时间,灯会应该开始。”元福瞧着天色道:“乾都观这边已经差人打点过了,小宋大人要是想看灯,倒是有个无人的清净好去处。”

  宋观玄见他眉眼里带着笑意,应当是高重璟托付的。他点点头,寻来长簪随意挽起乌发:“走吧,凑热闹去。”

  高重璟选的地方,他向来是没去过。

  马车驶到内河下游,乾都布坊侧门。

  “布坊?”宋观玄瞧着门扉。

  “这布坊为了取水方便,将两岸买下,河灯自坊中穿过,在这边看灯倒是不必去和人群拥挤。”元福说着打开门锁:“您顺着灯走,就在前头。”

  宋观玄跨过门槛,果然见到条萤灯小道,弯曲逶迤着向河岸而去。

  灯道尽头宽阔的平板石桥连接两边作坊,桥上架着晒布高架,自桥头到桥尾一层层绡纱幔帐随风而动。

  宋观玄走上桥,撩开两道薄纱,高重璟朦胧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

  他坐在桥边,手里抱着一盏花灯。

  宋观玄瞧着他晃荡的锦鞋,都快踢到水面。

  “久等了。”宋观玄也坐在桥边,和高重璟隔着一道纱帐,跟着他一起垂着腿晃荡。

  花灯自矮桥下穿过,水面映着点点微光,星河般在脚下流淌。

  高重璟过了许久才应道:“刚好。”

  宋观玄隔了两息,嗯了一声回应。

  一天繁琐礼节下来,疲倦中静静看会河灯,心神也渐渐舒缓。

  水声潺潺,宋观玄侧头看向高重璟,朦胧间只能微微描摹出高重璟挺阔的侧颜。

  他总是觉得自己记忆里对高重璟的模样并不清晰,玉虚观里他记着高重璟深红的纸伞,放风筝时他又记着高重璟肩头盛夏的明光。

  就好像现在让他想起上辈子的高重璟,他依旧抓不住什么特别的。唯独记得重生那日所见的大雪,纷飞的雪片像他铺天盖地的信笺。

  墙沿绿树把整个乾都的喧嚣隔开,唯有点点花灯随水而来。

  “你十六的生辰快到了。”高重璟突然开口。

  “啊?”宋观玄从回忆之中惊起,缓缓答道:“像是。”

  “嗯……东凌十五便能娶嫁,你有没有……”

  宋观玄心中默默,那我可不能有。他反问:“怎么说起这个了?”

  高重璟避开风头:“我是说虽然如今东宫未定,局势不清。倒不是说要即刻婚约成婚,只是若有喜欢的人家也可,也可以……”

  “也是可以的。”宋观玄瞧着一盏河灯歪歪斜斜跑错了方向,打着旋从脚下漂了过去:“殿下十六有余,想着哪家了?”

  高重璟闻言,忽然将手里的花灯递给宋观玄。

  纱幔微微晃动,他并没有撩开。

  宋观玄瞧着这花灯与其他并没什么不同,只是烛芯处放着一张小笺。

  他将小笺取出,上头有行字,力透纸背。

  我心有悦,愿与君说。

  宋观玄牵了牵嘴角,瞧着两团墨色,无言将小笺翻转。

  背面正中写着两个字:行吗?

  行吗上头有一行墨迹,隐约看见被涂改的墨迹下写着两个字:对吗?

  宋观玄取了小笺,将花灯抛入水中:“行,你说。”

  他总是要说明心意的不是吗,这可是高重璟,宋观玄早有准备的。

  隔着一层轻纱,谁也没将这层薄薄的屏障撩开。宋观玄有些安心,他其实想不出高重璟当面和他说喜爱到底是何模样。

  宋观玄没有父母之命,高重璟无需媒妁之言。

  说来登对得很。

  高重璟瞧着宋观玄迷茫的侧颜,沉声温言:“我当真喜欢,并非拿花笺儿戏。”

  宋观玄脸颊发热,眸中盯着明明暗暗的河水。

  该来总会来的。

  高重璟等了许久,宋观玄依旧没有回应。悄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宋观玄默默:“我在想许生平。”

  “你在想许生平?!”

  “也不是只想他一个。”

  高重璟:“……”

  “还有王述怀,孟知言……”

  宋观玄本以为自己当初对着大雪一叹,高重璟就高重璟吧,是完全做好了准备。

  然而此时,他心中一片混乱。

  同高重璟远远近近这么些年,他有时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了,但现在看来是一点没有偏倚。

  这张小笺不是婚约,也不是强求。高重璟避开乾都来往人群,也避开面谈,只为了询问是否可以表明心意,谨慎得不像是从前。

  只是……心意可以简单应下。将其延续却要多年。

  这辈子他站在高重璟这边,高重璟应当是长命百岁。只是他宋观玄,目前看来十年之后生死便难知晓。

  他见许生平一命苦短,便知自己也难扶孟知言这条官道。

  如今随意应下高重璟这份心意,乐短苦长何必呢。

  高重璟心中盘算着还有一两年便会立太子,他隐约记得太医院有后起之秀,想来便是卫南。这辈子只要不行差踏错,宋观玄总是能好全的。

  宋观玄迟疑着开口道:“我知你当真喜欢……我,我也一样。”他想了想,又后悔说出口,即便吊着这丝情意,总有办法混到高重璟坐上皇位的那天。

  他又说道:“你也知道,我命迟早旦夕之间。即便不在此时,却也难保十年之内……”他越说越小声,这话本来拿着噎人,现下倒是真的伤心起来:“你就当我……没应过吧。”

  “宋观玄。”高重璟打断他,声如金玉。

  “嗯?”宋观玄一惊,蓦地望向高重璟。

  “覆水难收,我怎能当你没应过。”

  “可……”

  温热的手掌从帘下扣住宋观玄的手腕,让他没有半点挣脱的余地。

  宋观玄眼前一暗,高重璟隔着轻纱,倾身封上他的唇。

  鼻尖相触,他微微偏头。温热的触感伴随着心跳声传来,高重璟动作虽急,却是轻轻浅浅隔着一层纱帘试探。

  宋观玄闭上眼睛,听着心跳如同鼓槌,一下下落在自己心头。

  一道热意涌上眼眶,他眼眶发酸,忘了呼吸般不由自主朝着高重璟倾靠。

  高重璟微微退开,将轻纱被拂起。宋观玄疑惑间,高重璟的吻再次落下。

  他温柔的热意蜻蜓点水般,稍纵即逝。

  宋观玄怔了怔,胸中升起的暖意酥酥麻麻朝着脉络里攀延,竟觉得意犹未尽。

  人是暖的。

  这想法荒谬也不荒谬,却令人留恋。

  既然应了这份情意,情起也是无可厚非。他自问比眼前高重璟多活一世。虽说清修归清修,身在乾都岂能不晓事。何况这轻吻浅浅,倒也不是特别需要留恋的。

  宋观玄这么想着,目光却不由自主落在高重璟唇上。

  高重璟拂起纱帘时便看见一滴眼泪自宋观玄眼角滑落,心中顿时慌乱。他可比宋观玄多活一辈子,只是从前也无嫔妃,更是对宋观玄求而不得。

  他浅尝辄止,怎地让宋观玄哭了。

  高重璟试探着伸手,指腹轻轻扫过宋观玄眼角,那颗泪滴还是热的,仿若一缕月色溶于掌心。

  这可是宋观玄啊。

  宋观玄不知这泪从何而来,面前轻纱总算揭开,高重璟眸如星辰,动人心魄。宋观玄只是抬眼瞧着,却不知该说什么。

  “明日,明日别忘了去书院。”

  宋观玄忘了自己怎么慌忙告辞,脑中一片空白。

  灯市如海,他从浪中匆匆穿行。

  怎么可能被高重璟随便一亲就云里雾里,不可能,绝不可能。

  宋观玄走得喉头干燥,只想赶快回去喝口茶水。他加快脚步,雇了马车朝留园飞驰而去。

  门前棠花所剩无几,葱葱郁郁只见绿叶。

  宋观玄拍了拍门。

  很快,门里插销挪开,段翩迎了上来。

  宋观玄松了口气,伸手扶着门框,才发现身上酥软得厉害。

  他朝着段翩道:“扶我,扶我喝口茶吧……”

  话刚说完,他口里尝到些血腥味,胸中激荡猛咳一声。

  宋观玄怔然看着地上的血迹,眼前陷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