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顾衍见了信件, 将孟知言单独拎出来说教一通,亲自跟着高重璟来探望。
宋观玄推病不见,恰巧太和殿来人宣高重璟去议事。宋观玄又披着衣裳将窗子推开, 装模作样看了看天边的云霭:“观此天象, 今日宜退宜守。”
话音一落,料峭春寒乍起。
赈灾粮的事情暂且放下,又过一月。
春盛时,高重璟从太和殿出来碰见了宋观玄。宫门前朱红宫墙映着桃花,花色衬着宋观玄羽衣流光。
他轻手轻脚绕到宋观玄身后:“监天司回来?”
宋观玄等了许久,揣着手望着桃花:“刚才在太和殿回过一趟,刚好遇上你被召见。”
他眸中春景更盛, 想来是人逢喜事。
高重璟留了一瞬, 抖去肩头花瓣:“刻意等我?”
“再此看花。”
高重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这一株桃花有什么好看的。”
宋观玄两手一背:“那殿下想看海棠吗?”
马车出了宫门,铃铃车声朝着留园奔去。
留园门前海棠层层叠叠,粉白花瓣铺满路面。
宋观玄仰头看着满树粉花夹杂在嫩叶之中,满意叹道:“留园的海棠最盛了。”
棠花枝衬得树下的宋观玄好颜色,笑意都要溢出来。高重璟眸光一晃,随着飘落的花瓣落在他发间, 心思摇动。
他应和道:“百闻不如一见。”
“你替我求来的。”
这话不轻不重在高重璟心里敲了下,高重璟别开视线:“言出必行。”
宋观玄回身朝他笑了下:“多谢。”
他步履轻快地推门而入, 身影没入古朴的庭院中。
留园的宋观玄, 比任何时候看着都生动。高重璟追随着他的背影,本来以为那天的话只是病中胡言, 现在看来他是真心喜欢。
院中有几个测绘的工部小吏朝着高重璟礼了礼, 高重璟抬脚追上宋观玄。
“第一次来就这么喜欢?”
宋观玄步履悠悠, 自曲径穿过, 朝着留园深处走去:“海棠珠缀重又重, 年年岁岁占春风。谁不喜欢呢?”
春景同赏,宋观玄看着地上高重璟的影子,也生出一丝轻快。
高重璟背着手跟在宋观玄身后,将碧空庭树和宋观玄匡进眼中。
他蓦然觉得,宋观玄身上生出一种自在。在皇宫里没有,在玉虚观也没有。
宋观玄心里欢喜难平,即使修缮未完。平阔的道路上散落着花瓣枯枝,泥土灰尘遮盖了原本的颜色。
他好像重新回到鼎盛之时,鼎盛的是权柄,是人人不敢怠慢的宋观玄。
他脚步缓了下来,没再继续往前走。
高重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喜欢这宅子?”
宋观玄点了下头,发间那朵海棠落了下来:“五岁一见,矢志不移。”
高重璟心中觉得微妙,宋观玄表忠心的遣词用句,总是像忠贞寡妇似的。
可是盛春景里,留得宋观玄一瞬高兴,似乎也很值得。
他收敛言语,默默和宋观玄站在留园里。
左右这宅子是高乾赏的也好,是高重璟送的也好,最终都要挂上国师府的匾额。
他盯着宋观玄头顶,那朵棠花曾在的位置。
默默丈量着和他的距离,不过小小两步。
高重璟算着,心中莫名悸动。
心思摇动,连跟着宋观玄回宫也没太用心。
夜里入梦,竟然梦见宋观玄站在留园前的棠树下。梦醒不觉脸上发热,重华殿里竟似有梨香萦绕。
宋观玄人逢喜事,神清气爽,第二日居然去了崇贤馆。
廊下撞见孟知言,两人说着公卷开考的事情进了大门。顾衍不在,其余人多在奋笔疾书,就连高重璟也眉头紧蹙。
宋观玄许久不来,他的位置不仅空着,还有人折了支海棠放在桌上。
孟知言笑笑:“巧了不是,我瞧着海棠甚好,折了带来,刚好你今天就出现了。”
宋观玄领情地将海棠枝子抱在怀里,别是从我留园门口摘的。
他一坐下,高重璟似乎又问道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梨香。
高重璟扫了眼孟知言,又扫了眼海棠枝子,突兀道:“多的是人关心小宋大人。”
孟知言识趣,找借口开溜。
宋观玄凑到桌前研墨,瞥见高重璟纸上论的水利,四平八稳看似不错。
纸上微微投下阴影,高重璟跟着笑了下:“今日论题。”
宋观玄不知高重璟突然正襟危坐是为何,淡淡道:“殿下的文章写得也见好了。”
高重璟昨夜棠花入梦,余韵悠长。此时话音滞空,正是回味之时。
忽然一道声音插了进来:“殿下的文章如今可是屡受顾少师称赞。”
偏生识趣二字也不是人人会写,好巧不巧,正是方启。
方启说着话靠在桌边,眼神直往高重璟的纸张上瞟。
高重璟并未遮掩,只是看着宋观玄。
宋观玄将这活络的目光尽收眼底,未动声色。
“诸位有空闲聊,不如早早交卷。”顾衍的声音自讲案上传来。
宋观玄回身一望,撞上了顾衍的视线。
顾衍欣慰地点点头,伸手一指叫他上前去:“今日小宋大人,比海棠还好颜色,想来病愈了?”
宋观玄眸中带笑:“多谢顾少师关心,人逢喜事精神爽。”
顾衍低声贺喜:“宅子我听说了,门前海棠甚是好看。”随即正色:“小宋大人来得巧,你看这个,明日论题。”
宋观玄顺着顾衍手中缓缓展开的小卷:“赈灾粮?”
顾衍若有所指,点了点头。
宋观玄会意:“好题目。”
题目虽好,重华殿燃灯到亥时。
元福接过宋观玄手上的宫灯:“您来了,太好了。”
宋观玄轻轻推门而入,款款而来边走边说:“奋笔疾书?”
灯烛下,桌案上纸团成山。
高重璟坐在案后,抬眸道:“你怎么不睡?”
宋观玄拖来把椅子,在高重璟身侧坐下:“心中挂念殿下策论,忧思难寝。”
忧思难寝四个字轻轻敲着,高重璟看了他一眼,将热茶匀给他。
“也不是那么难写。”
宋观玄点点头:“我有一事不知殿下愿不愿听。”
他喝了口茶水,靠着椅背不急不缓。
高重璟侧过身:“何事?”
宋观玄眨眨眼:“此次策论要呈到太和殿去。”
高重璟眉头皱得更加用力:“哦。”
时辰已晚,宋观玄深吸一口气,不再逗他了。
“臣有一论,愿供殿下参考。”宋观玄开门见山:“方先才民声政绩在身,无端彻查会伤了君臣之和。”
高重璟笔尾敲着笔架:“所以此次策论所指并不在贪墨,而在……饥荒?”
宋观玄挪开镇纸,指尖在宣纸上拂过,点头道:“如同治水需疏而非堵。”
宣纸抚平,折痕犹在。
高重璟慢慢思索:“先论饥荒,可以说些加设粮仓?”
宋观玄点头:“设粮仓,丰时储。虑贫富,备凶年。”
高重璟将那阻碍他思考的镇纸挪开了些,宋观玄的发丝却又落在他眼前。
宋观玄将他动作收在眼中,淡淡继续道:“丰时储粮,贫瘠困难处设义仓。按照分布,应当以水运调……”
这都是上辈子试过的法子,颇有成效。
宋观玄拢了拢袖子,整个撤出高重璟的视野,敲敲桌子转移他的视线:“若以水运调义粮,杂税可免。还可……你听了没有?”
高重璟目光一晃,落在宋观玄认真的侧颜上,即刻总结道:“听了听了,粮仓兴丰,天下充满。民不思反,长盛不衰。”
总结得倒是十分顺畅,听进话用得人,古来臣子不过也就求个这样的君主吧。
宋观玄思虑一回,接着说:“然后就能说漕运司派一人,屯田派一人,涉及各门皆派出代表来,拉上方先才这么一聚头。可集思广益,也可查各部疏漏。”
高重璟想起来孟知言突然冒出来的那套论术:“我想得通透,明日堂上先针砭时弊引经据典,再动之以情,最后有理有据附以方法。”
说罢他就要动笔写下来。
宋观玄按住他的手,目光闪烁:“这是你今晚写的,明日在崇贤馆,你要写手下钱财贵器,皆可捐给国用。”
四目相对,高重璟点头:“写给方启看?”
宋观玄点头,了事拂衣去,没在重华殿久留。
高重璟还坐在原处,笔下写着论述,似乎宋观玄身上的梨香萦绕不去。
他有话想说,却不记得要说什么。
谁知夜里又梦见那棠花,摇曳于盛春夜色之下。明光萦绕,滟滟生辉。却燥得梦中有思,晨起洗漱更衣险些误了时辰。
元福不动声色收拾了寝殿。
高重璟脑中棠花挥之不去,将对宋观玄的心思存起来。见了墙角桃花,都不觉颈上灼热。便随口道:“宫门墙角桃花甚好,剪几支送给宋观玄吧。”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