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观玄望着山上雪线呼出一团白气, 门外路过一队操练的士兵。
“五殿下带着谕令去和邝将军巡山了。”
宋观玄点点头,理了理道袍,转身下山去给有平道场撑场面。
高重璟的披风还在房里, 不知道上山冷不冷。
来有平巡营的事情他托解天机在顾衍手上转过一圈, 没想到落在高重璟头上了。巡视是假,接应年后邝舒平回乾都才是真。
他盘算着这事,到有平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有平街上今日喜庆,观前更是人潮往来。宋观玄绕到后门进入观中,穿过这层热闹,似乎身上的疼痛都少了些。
“能要张符纸吗?”
身边传来稚嫩的小女孩声音。
宋观玄低头瞧着那双有些怯的眼睛,弯了弯眉眼:“当然。”
他在有平观坐了一阵, 替几个拜观的人写了符纸。
常行江那徒弟来拦他:“小宋大人, 这符纸泡了祛疫病的药水,您当心。有平百姓信这个,我们也没办法。”
宋观玄点头:“虽是下策,但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你去道场前头吧,我知道轻重的。”
那人似乎得了常行江的叮嘱,三步一回头地确认宋观玄是真没事。
宋观玄又写了一摞, 想起高重璟来。
他停笔将符纸折起,恍然意识到, 他或许是想要高重璟来有平的。
这念头一起, 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有平还是太单调,让人胡思乱想。
外头道场办得简单, 他听着礼乐, 琢磨着收起些符纸一会出去散了。
常行江的徒弟不敢留他, 行完过场便催他回去休息, 不惜搬出玉虚观道条来。
宋观玄出了有平观, 四下一望有平似有复苏之像,欣喜得很。他穿过捧着香火的人群,朝着城外走去。
符纸写了许多,散到城外还没散完。
宋观玄又去了山上的散户农家,才总算是分完了。
回程路上一路轻快,宋观玄拍拍冻红的手:“高重璟,我这层路可是铺得满满——”
脚下一空,宋观玄自言自语还没完,啊的一声掉了下去。
大雪纷纷扬扬洒下来,薄被似的盖在身上。
这陷阱挖得浅,半途而废底下随意盖了些稻草就匆匆了事。谁也没抓住,就他一脚踩进来了。
得意忘形果然是没有好事的,宋观玄觉得散架的那股疼痛似乎要过去。他估摸着四周的高度,估摸着站着或许脑袋还是能露出来的。
宋观玄望着天,喃喃道:“再等会。”
暮云游走,宋观玄看着雪片等了些许时候。疼痛没过去,反倒是更冷了。
“宋观玄,你躺在底下做什么?!”
头顶传来高重璟的声音。
宋观玄眼神动了动,真是高重璟在探头看他:“底下暖和,我睡会。”
高重璟的风灯往下一放,看见那张鼻尖蹭着脏灰的脸。一些厨房里炼丹的小雪貂回忆涌上心头:“你怎么掉下去的?”
宋观玄一开口,嗓子有点哑:“你千万说我是迷路的,太丢人了。”
高重璟伸手下来:“那到底怎么掉的?”
宋观玄瞪他一眼:“走路得意忘形,一脚踩空就掉下来了。”
“这不深,你站起来就能爬出来了。”
“我知道。”宋观玄抱歉一笑:“我觉得我有点散架了。”
高重璟闻言神色一滞,也跳了下来。伸手从宋观玄肩下穿过,宋观玄像是完全撤了力气,身上绵软根本扶不住。
高重璟托着他肩胛,眼中笼上一层惊慌:“宋观玄你能使上劲吗,别吓我。”
“疼。”宋观玄动了动手指,一脸愁容地看着高重璟:“再等会,疼过了就好了。”
寒风在头顶上吹过,又过了片刻,宋观玄勉强能靠着高重璟坐起来。
看着高重璟眉头快要打结的模样,他随便捡了个问题:“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高重璟和他一块坐在雪地里:“我和邝舒平从山上下来,想着去城里找你。”
宋观玄掐着掌心又熬过一阵痛感,倒不像是那里摔坏了,依旧是缠绵寒意在骨缝里游走。
想来是有平太冷,寒症犯的狠了。
他坐了会,淡淡找了别的话说:“你和邝舒平几时认识的?”
“你没来乾都之前,先皇后还在。我们一块在训练场练习,他母亲常带虾仁蛋羹分给我俩吃。” 高重璟话音顿住。
他看着宋观玄神色一点点黯淡下去,才想起这时候和宋观玄说这些,好像又戳窟窿上了。
宋观玄抬眼看了下高重璟,故作轻松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我也没这么惨淡吧。常行江从前还同我一道修行呢,回了乾都可以叫他们一块吃饭。”
氛围莫名有些凝滞。
宋观玄念着高重璟那一瞬转折,想起高乾和他生母来。亲缘宋观玄并不清楚,只得试探着问高重璟。
“你可怪他再娶?”
“我不知道,我也没见过母亲。”高重璟默默:“他不怪我将母亲害死已然不错了吧。”
宋观玄心里过了一着高乾的往事,高乾后宫里并无嫔妃,高重璟的生母是他结发妻。高重璟从未在他面前提过,这也是第一遭。
他怜几分高重璟,又顾影自怜几分。温言道:“生死天命,不是因你。”
“宋观玄,生死天命是真的吗?”
高重璟声音低沉,似乎在这雪地里回荡。
宋观玄愣了一息,心里生出一股无力感。
真也不真,要说上辈子不真,他却又死得其所。
他忍过疼痛站起来,也不管自己颤颤巍巍模样,抓着高重璟道:“真的。”
随后两人扶着攀着出了这不高的陷阱,宋观玄身上沾着雪尘,全身疼得发颤,轻声道:“抱歉。”
高重璟低着头,掸了掸裤腿:“其实没什么不能提的。”
“我道歉。”
“什么?”
高重璟还没来得及看清宋观玄什么表情,忽然被抱住了。
沉重的呼吸混杂着心跳声,带着那股若有似乎的清甜梨香。
“对不起。”
高重璟听见宋观玄发颤的声音,不由自主抬手在他背上拍了拍。
心中五味杂陈,默默问着宋观玄:你到底在道什么歉,你知道吗?
人还没捂热,宋观玄就止于情理的松手退开。
他身上沾了一丝高重璟的味道,竟然觉得心跳都和高重璟同步一般。
高重璟怔然站在原地,忽然听见宋观玄低低的笑声。
“你笑什么?”
“我在想你怎么不把我摔在雪地里报复一番。”宋观玄眼前明明暗暗,只得胡说八道了。
高重璟觉出一丝异样,伸手扶了把宋观玄:“哪敢摔你啊,小宋大人,您瞧着再摔一回就要裂开了。”
手下一片冰凉,将他思绪打断。
宋观玄空茫地笑了笑:“不能够,我铁石做的。”
高重璟忽然觉得往后不能叫宋观玄一个人呆着,他看人就是这么呆坏的:“宋铁石,赶紧回去吧。”
宋观玄朝他瞥了眼,眼里的光亮起来:“嗯,回去,我想留园了。”
宋观玄没人可想,只能想想留园了。
离年节还有两天的时候,宋观玄同高重璟一道回了乾都。
马车里暖炉蒸得面若金纸的宋观玄脸上也两团绯红,缩在绒毯下不愿意动弹。
高重璟拿着薄荷脑油涂在他腕口:“宋铁石,这病得满意了?”
宋观玄笑了两声:“高重璟,你饶了我吧。”
宋观玄那日撑到军营门口,见到邝舒平笑了下,突然就倒了下去。
再醒来时,发觉邝舒平见他,总像是年节拜祖宗一般。
他自高重璟到有平便松了心神,大有垂死病中的意思。邝舒平没见过这人发烧晕倒都是常事的模样,每天战战兢兢地去他那瞧一眼。
高重璟给他掖了掖毯子:“你笑什么?”
宋观玄咳了两声:“我想起邝舒平的表情,又一想回了乾都严回春的表情,哪个都十分好笑。”
他听见橘子皮剥开的声音,车内弥漫起一股清香。
高重璟掰开半个橘子递过去:“邝舒平已经快吓死了,他可是在沙场上堆人头的人,就怕你死在他地盘上。”
宋观玄摇头:“死不了,我有数,这点病回去还不够严回春瞧的。”
这话说完,宋观玄半昏半睡,直到马车进了乾都才清醒过来。
车帘外响起元福的声音:“殿下……太和殿召见小宋大人。”
高重璟正想着如何回了太和殿,听见身边悉悉索索。
宋观玄不知什么时候起身,从座位下翻出个包裹。
他撩开帘子道:“多谢元福公公,我借驿亭更衣,这便过去。”
高重璟见宋观玄早备好面圣的衣物,是算到有这一着。
不一会宋观玄衣衫齐整,云淡风轻地回来。
高重璟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人:“别去了罢,你这还回得来吗?”
宋观玄指了指元福:“借元福公公扶我,我又不是什么大权臣。我这坚如磐石的好臣子,哪敢有召不应。”
说罢,他扶着元福往太和殿走。
大雪未散,霜色发带顺风而起,月白披风拂过雪地。
高重璟站在檐下,见那纤弱的身影踩着云端似的没入雪中,有点摸不透这辈子的宋观玄到底是什么心性。
坚如磐石?这是用来表忠心的吗?
暮色沉沉,云影殿里传来一声叹息。
灯火下严回春忙得脚不沾地,银针药碗一样也没落下。
“小宋大人,你别不当回事。这经脉瘀滞是缓症,却也是能要命的。哪能这么熬,隔着千里万里的操心乾都的事。”
宋观玄虚弱地牵了下嘴角:“连严大人都听到风声了,观玄这命可不就是来操这份心的。”
太和殿里无外乎是方先才的事情,冬季又到,赈灾粮之事再上台面。两边借着玉虚观博了一回,高歧奉听政,那户部便底气足些。
有平观道场做晚了两日,便被方先才拿着参了一本,顺手再将借住军营的事情做文章。
这头宋观玄拿着疫病扳回一城,又借着邝舒平的事情转圜片刻才算回完。
高重璟也从太和殿而来,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药碗摔碎的声音,抬头碰见了愁眉苦脸的严回春。
屋子里回荡着重重的咳嗽声,宋观玄咳得眼泪都出来。
高重璟站在炭炉边:“太和殿我去过了,今冬赈灾粮的提管派我去见学。”
见学二字又重又顿。
宋观玄气恼得很,听见这话有了盘算,心头的火总算散了点。
他乌发散乱地靠在床边:“让殿下见笑了。”
高重璟温水浸湿帕子,递到宋观玄手上:“病到生气,总比病到灰心要好。”
他看着宋观玄,虽是平局一手,这人面上不似从前那般阴郁。
似乎是不大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