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目皆是残肢断臂。血的颜色已然胜过这些琳琅的红事装扮。

  柳权贞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玉琼山会变成这番模样。不,准确些说,上辈子自己也造了这样的孽。他以为,这一世,他再也不会遇上这样的情景了。

  终究是他想得太美好了。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哪来真正的兵不血刃。

  眼看着正一峰已成尸山尸海,柳权贞再是想力挽狂澜,也是无济于事了。况且他又有什么理由力挽狂澜,他连事情的始末都不清不楚。

  看不见活人,他推开屋子,一间间搜寻。

  总算,让他找到了幸存者。可这些活下来的人看见自己,十分戒备。更有甚者,张口便骂:“你这瘟神,还有脸出现在这里,怎么不就地自刎,以死谢罪!”

  这些人都受了重伤,只有眼神与言语上的气势。

  柳权贞在人群里扫了几眼,在角落里发现了洪子虚与身侧的尹恪,遂越过众人走上前,蹲下身道:“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可有恙?”

  他方说完,便见洪子虚左肩的袖子扎成一团,其上血迹累累,着实骇人。

  “你这手臂……”

  他正要伸手去摸,被一侧的尹恪打掉,“柳师叔,你何须假惺惺的。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身后立起一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举剑正欲刺过来。他的动静那般大,柳权贞怎能不发现,当即挥袖,将那无用之剑卷刺到了一旁木柱上。

  那人不甘示弱,“柳权贞,你要杀便杀,何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你与宵随意那魔头整日厮混在一起,怎能不知道事情真相。他又是你唯一的弟子,指不准,他这么做都是你授意的。”

  柳权贞不想与他争辩,想来在这里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便道:“宵随意呢,他在哪?”

  那人冷哼道:“那畜生在哪我们怎知,你不是他师父吗,何必明知故问。”

  柳权贞不相信这一切是出自阿意的手笔,他宁愿相信王一鳅的那套圣上要清剿江湖门派的理论。

  既然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他也无需在这里耗费时间,起身道:“外面没有黑甲军了,你们可以出去了。”

  有人道:“什么黑甲军,分明是御林军!”

  又有人摇头叹息,“现在分黑甲军、御林军有什么区别?都是一路货,朝廷和玉琼山早就勾结好了,就是要灭了我们所有人。”

  尹恪斥道:“我们怎么会和朝廷勾结,不是说过了吗,我师尊根本就是被诬陷的。”

  “那为什么唯独你玉琼山的弟子逃出去了,而我们门派的弟子都……哎……老天无眼啊!”

  柳权贞听着他们互相埋怨,算是捋出点思绪,看来王一鳅那厮说的没错,这是一次来自朝廷的大规模清剿。

  纸鹤从门外悠悠飞进,在柳权贞面前扑闪着纸翼,他伸手接住,瞥见了纸翼上一行字:十戒塔顶。

  众人忙于争执,并未注意到这不起眼的纸鹤。

  柳权贞得了讯息,立刻跃出门,消失于众人视线。

  十戒塔顶是晔剑的地盘,可纸鹤是宵随意的法术。柳权贞不知道自己要去见的,到底是什么人,是他熟悉的阿意,还是令他陌生的刽子手。

  十戒塔比任何时候都安静。它已经成了一座空塔,里面什么都没有了。连聚集的邪灵也不知去了何处。

  柳权贞不止一次来过这里,上辈子被关在此处受刑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他并不憎恶这些邪灵,倘若自己被关在一处暗无天日的逼仄之地,几十年,几百年,他也会成为一个毫无人性只知破坏的疯子。

  他曾经在藏书阁里见过十戒塔邪灵名册,其上编写着他们各自的生平事迹与累累罪状。书的记录者换过无数人,字迹各不相同,记录的方式亦各有心思。最开始只是简单几句,并没有其他累赘的话语,后来,记录愈发详尽,有些记录者还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添上几句评语,或是纠正之前记录的错漏之处。

  如今想来,这些邪灵并非真的十恶不赦,他们虽造了孽,却总有不为外人道的缘由。

  “权贞……”

  他徒步走上塔顶,这里的禁咒已经破坏殆尽,这十戒塔,已经如一座普通的塔无异。

  听见有人唤他,便加快了些步子。来到塔顶,面前空荡荡的,之前的繁复陈设都烟消云散了。唯有一人立于中央,一身熟悉的黑袍,静静站着,背对着柳权贞,不知在做什么。

  柳权贞看了他一会儿,心中空落落的,他感觉自己好像从未认识过这个人。他们曾经多么如胶似漆,缠绵悱恻,他以为自己交付身心,那人也同样交付身心,甚至觉得自己足够了解他。

  现在,他不得不怀疑自己,自己所谓的了解到底算什么。

  “我该称呼你什么,阿意……还是晔剑?”

  宵随意转过身来,面容温和地看着柳权贞,道:“都一样,晔剑是我,宵随意也是我。除此以外,我还有很多身份,如果师尊你感兴趣,我可以慢慢告诉你。”

  他的眼睛不再是怵人的金色,可他的语气,却透着冰冷与疏离。虽然他突如其来地又唤了声师尊,可这声师尊,却与平日里的温情与亲昵迥然不同。

  柳权贞当即怀疑,晔剑吞噬了阿意的魂灵,成了这副身体的主导,是以他才会不由自主唤起师尊,那是阿意的魂灵在影响着他。

  可他又不坚定自己的怀疑,仍是不死心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杀了那些人,你真的就开心了吗?”

  宵随意微微弯起嘴角,“至少对于晔剑来说,若要安抚他的怨念,就必要这么做。”

  柳权贞不认可,“说不定他有其他更想要完成的愿望,胜过杀掉这些人。”

  宵随意道:“没有说不定,我说过了,师尊,我便是他,他也是我。他经历过的,我也同样经历,他怀揣着的怨恨,我也同样塞满胸腔。”

  柳权贞不知道宵随意曾在皇陵地底的那些遭遇,遂也不知道他怎么就于晔剑经历了同样的事。

  “你到底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