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的朝霞殿又恢复了平静,思玄坐在铜镜前,望着镜内的自己,青铜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出一双眉眼。

  他的眼睛,上眼皮有层窄窄的褶皱,睫毛比一般男子要长一些,眉毛嘛,应该算是刚毅的剑眉,却并不是十分浓密。

  他摸着自己的眼睛与眉毛,愈发觉得有些缺陷,觉得这眼睛该再大一些,睫毛该再短一些,眉毛该再浓一些,这样,就更符合主流的审美。

  这样想着,他又遗憾又气恼,遗憾自己长得不够完美,气恼老天爷没有给他一张令他满意的脸。

  “玄玄,又照镜子啊。”一片小纸人飘上他的肩头,那纸人还挺活络,竟能摆出跷二郎腿的动作来。这纸人胸前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歪心邪意。

  思玄蹙眉看着他,又叫他玄玄,都说过八百遍了,不要用叠字,显得颇为幼稚,要改口。

  自打他在这宫里头醒来,他便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该往哪里去。这思玄的名字,也是为了不在慈仪宫的主人问话的时候显示出愚钝而临时想出来的。他的记忆深处一片空白,这深宫从来不会接受来路不明的人,所以他杜撰了一套以假乱真的经历,渐渐在这慈仪宫站稳了脚跟。

  这纸人,是他有一日心血来潮做出来的。他隐隐觉得自己曾经做过这件事,却想不起来是何年何月何时何地。

  他以熟练的术法赋予纸人魂灵,脑中不知是搭上了哪根筋,觉得该给它赐个名姓。什么名字好呢,“歪心邪意”四个字从他脑中冒出来,便挥笔写了上去。一看这字,可真丑,罢了罢了,也懒得去改,便这么将就看看吧。

  这“歪心邪意”有了魂灵,闹腾得很,起先的时候,觉得这名字取得纟工曰生小丿⺧儿阝人简直惨绝人寰,这字更是惊天地泣鬼神,它嚷嚷着:“要改,必须要改!”

  思玄很是不满:“这歪心邪意多么有个性,这字多么独特另类,你这小小式神,竟还嫌弃自己的主人。”

  他当即撕了。

  尔后几天,委实孤独寂寞,便又将那纸人造了出来,还取那惨绝人寰的名字,还写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字。

  纸人尝到了被撕裂的痛苦,便再也不拿这名字与字体说事,有了这样的主人,只得认命。

  “歪心邪意”对着思玄道:“最近你照镜子的次数频繁了不少,可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思玄取下面具来,搁在镜前木台上,这木台上还摆着一只红色的木盒子。

  “好事没有,糟心事一堆。”

  “咦……玄玄又在说反话了。”纸人瞧见那盒子,颇感兴趣,跳下来落到盒子旁边,在其周围学着人的模样转来转去,“这是什么,又是太后赏的?”

  思玄道:“那愚钝女人怎会赏我这么珍贵的物件。”

  “哦……那就是别人送的了。是谁,费净那独眼仔?”

  “我与那厮已许久未碰面,再说那厮每日尽想着带我去喝酒逛花楼,无聊得很。”

  纸人惊讶道:“怎么,这是有新欢了?不得了啊,我还以为你这性子,要孤独终老呢。”

  “会不会说话,当心我撕了你!”思玄恐吓它,挥挥手将它从木台上赶走,又道,“安排你的事,尽快去做,别整日神兜兜的。”

  “知道啦,我这就去办。”纸人从门扉的缝隙中挤出去,借着一阵风,没了踪影。

  思玄摩挲着这盒子的纹理,又凑近嗅嗅,这是上好的赤岭木。传说长千年不死,死后千年不倒,自带清幽之香,可祛百虫;若焚之,其味更浓,可安梦祛邪祟;若熬汤药服下,则可除周身百病。其价值,可不比这盒中之物逊色。

  那肖柳不知哪来的本事,竟得了这样的神仙物件。

  思玄托腮思了一会儿,脑中浮现出与肖柳初初相遇的情景来。此人年纪轻轻,修为不浅,抓着自己手腕的时候,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人掌心因灵力太过旺盛而溢出的灼热感。他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定有很多谜团,定不是无缘无故找上门的,所以,他要派“歪心邪意”去探查一番。

  不过话说回来,肖柳送的骨簪倒是挺和他心意,就是样式色泽太过简约,若是绕上几圈红绳,应是十分好看。

  他将头顶的簪子取下来,捏起骨簪,对着黄铜镜子,一点点地戳进发髻里,又左右侧首看了看,与他这一身素白的袍子分外搭配。他弯起嘴角,心道:便暂且原谅了那厮的两次鲁莽。

  敲门声忽地响起,他专注于顾影自怜,似乎是被吓到了,立刻手脚利索地摘下骨簪,搁进木椟中,又速速戴上面具,沉声道:“何人?”

  门扉上显出那人弓背的影子,“是奴才。”

  “何事?”

  “想问下您,刚聘来的侍女被遣走了,这一时半会儿也招不来人,可要暂时安排其他人过来服侍?”

  “不用。”

  “……那奴才……”

  “好了别啰嗦了,没你们的事,回去歇着吧。”

  思玄哪能不知晓这群狗奴才的心思,准确地说,是太后的心思。侍奉他的第一人,曾乐此不疲地每日去明月殿禀报自己的日常起居,事无巨细。他如同一个赤膊光屁股的人,没有一丝隐晦私密之事。

  他虽失了忆,却并非失了智,什么人是真对自己好,什么人是两面三刀,他还是辨得清楚的。

  他变着法折磨这些出格的下人,一来二去的,也赶走了不少人,可这些人如同田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来一茬,没完没了,着实让他厌烦。

  他在慈仪宫的第二个年头,宫中来了一人,那人是浣纱宫的宫主,名唤费净,这名字取得比他的式神还没水平。

  费净瞧自己的眼神很有故事,似乎认得他。思玄很渴望知道自己的过往,拾回自己的记忆,可他又不敢直白地向这个熟悉的陌生人表述自己的诉求,他怕从那独眼仔嘴里得来的,是添油加醋后的轶事。所以他不问,那人也不说。

  有一日,那人说要请自己喝酒,说这酒是自己曾经的最爱。思玄是第一次听见这人说起关于自己的事,没头没尾,只有一壶酒,连这酒的名字都没告诉他。

  思玄自然不信,出于礼仪抿了几口,大约是生手酿的,有些烈却称不上醇厚,回味起来更是有一股烂树叶味,古怪得很。

  他遂丢了两个字过去:“难喝。”

  这是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