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陪我玩吧。◎

  江云县第一人民医院, 当地简称县医院。

  熟悉的地点、熟悉的场景。

  宋疏按了按眉心,去咨询熊孩子此刻所在的病房。

  “那个翻墙断胳膊的就在那间,左手边靠窗的位置。”护士指向前方左数的四个病房, 悄悄打量了青年出众的侧脸,实在好奇:“您就是宋先生?男朋友?”

  刚刚被按下的眉心再次突突两下。

  宋疏深吸一口气, 弯眸微笑:“我看起来很像脑子不好的人吗?”

  护士摇头, 旋即露出恍然神色。

  青年微微颔首,捏了捏拳头,抬步朝那间病房走去,高挑的背影周围仿佛布满扭曲的黑雾,杀气四溢。

  护士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 一道白色身影闯入她的视线。

  拥有洁白长发的俊美男人正垂眸望过来,一双乌瞳淡漠无情, 薄唇紧抿,看起来十分不开心。

  医院里,不开心的人可太多了。

  护士亲切询问:“请问需要什么帮助?”

  男人面无表情启唇:“我才是。”

  “啊?”护士没反应过来。

  “宋疏是我的人类。”

  白发男人冷哼一声, 也怒气冲冲地朝病房去。

  虽然那孩子是有些烦人,吵闹不讲理。

  但看这架势,护士小姐不禁双手交握,有些担心病人的生命安全。

  急诊的病房与住院部不同, 这里房间较大, 床位也很多,蓝色布帘吊在天花板的U型轨道, 用以遮蔽隐私。

  这里人员嘈杂, 很多病人在处理外伤, 被消炎药水刺激地嗷嗷直叫。

  穿越整个病房, 宋疏来到最里面, 抬手扯开面前的布帘。

  谢庚穿着一中的校服靠在病床上,打好石膏的手臂搁在腹部,正顶着一头乱糟糟的红毛,望着窗出神。

  帘子被突然打开,少年回神。

  转头看见宋疏,落寞的眼睛一点点亮起来。谢庚身体前倾,嘴角扬起惊喜的弧度:“宋疏,你真的来啦!”

  宋疏上下扫他一眼:“不是要死了吗,来给你收尸。”

  看出了他的不悦,谢庚把身体缩回去。倚着墙,抬眸瞧了眼青年,小声道:“我就是想让你来陪陪我……”

  “陪你?”

  宋疏屈指敲两下床尾板,发出咚咚声。

  “现在应该陪你的,应该是你的同学和老师,而不是我和医院。”

  谢庚目光微凝,突然低下头。

  骨折的部位接近腕部,所以石膏打到了掌心,半只手都被裹住,只露出手指。

  此刻少年指节蜷缩,用力攥紧洁白的纱布。

  见他如此,宋疏吐了口郁气。

  法治社会,不能打不能骂,只能讲道理。

  眼睛搜寻前面床边有张凳子,他坐过去,面朝低头不语的少年。

  “逃课翻墙把自己送进医院,右手骨折现在连字都写不了……谢庚,你是天才吗?是大富豪?还是会算命笃定自己无论怎样都可以一生无忧?”

  宋疏的眉头忍不住蹙紧,表情也少有的严厉:“我知道高考和上学不是唯一的路,人可以有很多选择,但你的所作所为告诉我,你根本不懂自己的人生该走什么路,你只是一个无理取闹要糖的孩子而已。”

  听了这样一大堆指责,还是出自宋疏之口,谢庚忍不住嘴角一撇,忍不住委屈道:“我以前逃课都是去礼堂睡觉,不翻墙,这是第一次……”

  要不是业务不熟练,怎么可能摔成这样。

  感情说这一堆,只听见这个了。宋疏气得想笑,问他:“怎么今天忍不住翻墙了?”

  低头的少年忽然顿住。

  他抬眸看一眼病床边的青年,逆光坐着,背后窗外是已经冒出绿叶的杨柳。与那双独特的琥珀色眼眸对视片刻,他小声说:“本来是去见个人……”

  “谁?”

  “谢华池。”

  少年垂眸,补充道:“我爸。”

  今日大课间的早操时间,谢庚照常去礼堂。经过照片墙,欣赏了好一会儿宋疏的照片,到里面找个边角位置躺下睡觉。

  没睡多久,手机的震动声吵醒了他。

  拿起来一看,是“老东西”发来的消息:「谢庚,客厅这堆破烂是你的?」

  少年蹭地坐起身。

  他捧着手机,不可置信地看着对方发来的图片。

  明明是装修豪华的客厅,里面却格格不入地堆满了老街机、黑白电视、二八自行车、录音机等等陈旧的老物件。

  谢庚惊讶的不是照片,而是谢华池发了这张照片。这只代表一件事——

  他回家了。

  历经二十三个月,再次回来了。

  谢庚的母亲因大出血难产去世,爸爸独自抚养他长大。

  父亲几乎不管他,很小的时候就把他独自交给保姆照顾。刚开始几天不见一面,随着年纪渐长,间隔也越来越长。

  十岁以后,几个月不见也经常。

  那些无人陪伴的时间里,小孩养成了看照片的习惯。

  每次在照片里看见娴静美好的妈妈,他总会情不自禁地想:我是这样一个不重要的人,为什么要冒险生下我呢?不要生我,你还会有璀璨的人生。

  谢庚花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思考这个问题,终于得到了结果。

  不是他天生不重要。

  是唯一觉得他重要的人,已经为了让他存在,死在了那场孕育之中。

  妈妈。

  谢庚也曾渴望过改变父亲。乖巧懂事也好,无理取闹也罢,他想尽办法,用尽手段,最后得来的是一句话。

  “谢庚,我会给你找最好的医生。”

  他觉得儿子喜怒无常,性格恶劣,需要青少年心理的专家来医治。

  那天谢庚盯着他,死死地盯着他。

  似乎印证了他的想法是对的,少年把家里砸得一片狼藉,指着自己的亲生父亲怒吼:“想要我好,你这辈子都别出现在我面前!”

  然后他就真的没出现。

  二人的联系仅是转账信息,以及极其偶尔的一问一答。

  昏暗的礼堂中,张扬的红发少年死死捏紧手机,直到屏幕熄灭,才眨了下眼睛。

  他脑中没有任何思考,几乎是本能般冲出门。

  没有假条,门卫是不会放人的,作为没有信誉的逃课惯犯也不可能从班主任那获取到这稀缺资源。

  他将视线瞄准到绿化灌木后的围墙上。

  “医生说要联系家长,我拿出手机的时候看见的。”谢庚解锁手机,递给青年。

  宋疏接过看向屏幕,对话框的最新消息是:「身份证失效,回来办理,现在已经离开,不用担心。」

  不言而喻,这个“不用担心”是指不用担心见到爸爸影响心情。

  谢庚伸出左手,牵住他的袖口。

  “宋疏。”

  少年嗓音有些哑,带着委屈的哭腔:“以前在礼堂你就陪着我。现在也陪我玩吧,我有好多游戏机,都给你。”

  宋疏顺着袖口的手抬头,发现张扬会撒泼的少年脸上多了两道泪痕。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拍开他。

  在旁边站了好久的央酒臭着脸,抽出宋疏手中的手机丢回去:“他是要陪我的!”

  今天可是他的发芽日!

  是宋疏回家后,第一次发芽,是开花的两个月倒计时的开始。

  宋疏当然要陪妖的。

  “对吧?”央酒看向青年,乌瞳底闪烁着期待。

  宋疏眸中闪烁,护士身边的槐树妖,拿出自己的手机问少年:“他的手机号是多少?”

  谢庚抹掉立刻皱眉:“不知道。”

  “真的吗,我不喜欢会撒谎的人。”宋疏质疑。

  少年闻言立刻泄气,不用查手机,直接抱出一串数字。

  随着时间的流逝,光影流转,阳光将窗下的青年完全包裹,仿佛发丝都会发光。

  在他的手指在手机点下第十一次的时候,谢庚还是伸出手按住了青年。

  他摇头乞求:“我不想输。”

  宋疏偏头看向少年,忽然出声:“央酒。”

  央酒因为人类没理他,有些不悦:“哼。”

  “施工暂停那天我跟你说过什么?”

  央酒觑了眼少年,立刻得意地昂起下巴强调:“你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永远!”

  宋疏望向妖,挥挥手:“剧情再往前倒一倒。”

  根据青年的眼神暗示,央酒回想到了什么,老大不乐意回应:“你问我长嘴只用来吃饭吗。”

  宋疏弯眸嗯了一声,指向倚坐在病床的少年:“你对着他再说一遍。”

  央酒抿唇,纠结了片刻,扭身面朝窗户。

  不说。

  宋疏对他说的话,凭什么给别人?

  宋疏也不指望他,自己开口道:“谢庚,你——”

  一只手捂住他的嘴。

  槐树妖皱眉,不情不愿地看向少年。扫了眼他脸上还没干的泪痕,他嘲讽道:“没用的人类,你只会哭吗?”

  说完他突然想到宋疏也爱哭。

  他旋即哼笑:“宋疏爱哭有我哄,你爱哭没人哄。”

  宋疏:“……”

  *

  江云县,天鸿酒店2105。

  谢华池为人一板一眼,有人说他是不是从来不会撒谎,他每次都会摇头否认。

  比如刚刚,谢华池就发了一条充满谎言的信息。

  中年男人站在落地窗前眺望这座县城。

  高楼之上视野极佳,越过川流不息的马路和一片住宅区,可以看见远处的学校。

  那里是江云一中。

  他二十三个月未见的儿子正在里面读书。

  “叮铃铃——”

  手机铃声响彻房间,谢华池扫了眼上面的陌生号码,接通放到耳边。

  “喂?”

  “你好,谢华池先生,方便来一趟县医院急诊部吗?”手机里温和悦耳的男声道,“您的儿子谢庚现在在这里。”

  男人几乎想也不想,立刻转身冲向门外。

  这一刻,悔恨充斥心间。

  疯狂按着电梯下行键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印象中自己说出的第一个谎言。

  二十一年前,图书馆前的少女问:“我特别特别喜欢你,你呢?”

  “一般。”他说。

  导致后来,她一直以为只是两人之间的婚姻只是因为她死缠烂打,他勉强接受而已。

  那是谢华池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

  现在他要去面对第二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