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怜花冷冷道:“没兴趣。”

  何红药却不生气似的,她还是在笑,她的唇角弯弯,眼角也弯弯,眼神柔和,音调柔软。她看着王怜花,却像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她道:“我的父母死得很早,留下哥哥和我两个,我哥哥很努力,也很疼我。那个时候,哥哥刚接任教主,他派我做万妙山庄的庄主,经管那边的蛇窟。有天闲着无事,我一个人到后山去捉鸟儿玩。”

  她的语调有些飘忽,像是在说上辈子的事。

  王怜花没有打断她。

  何红药继续道:“那时候我真像个小孩子。我捉到两只翠鸟,心里很是高兴。回来的时候,经过蛇窟旁边,忽听得树丛里嗖嗖声响,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声追过去。果见一条五花在向外游走。我很奇怪,五毒教的蛇窟里的蛇养得很驯,从来不逃,这条五花到外面去干甚么?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见那五花到了树丛后面,径向一个人游过去,我抬头一看,不觉吃了一惊。”

  王怜花放下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道:“是那个姓夏的?”

  “恩,后来江湖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金蛇郎君,他的武功极好的,”忆起相遇的往事,倒也有几分甜蜜,何红药的眼中带着几分笑意,轻轻道,“不过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见他眉清目秀,是个长得很俊的少年。手里拿着一束点着火的引蛇香艾。原来五花是闻到香气,给他引出来的。他见了我,向我笑了笑。”

  “我当时见他是生人,怕他给蛇咬了,忙道:‘喂,这蛇有毒。你别动,我来捉!’他又笑了笑,从背上拿下一只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儿上有根细绳缚着一只活蛤蟆,那五花当然想去吃蛤蟆,慢慢的游上了木箱,那少年一拉绳子,箱子盖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稳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两根手指已钳住了五花的头颈。他手法虽跟我们不同,但手指所钳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动弹不得,我便知道他是行家。”

  “但那时我又起了疑心,这人怎到这里来捉我们的蛇?又见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铁棒,伸到五花口边。五花便一口咬住。那铁棒中间是空的,五花口里的毒液不住流出来,都给铁管子盛住。我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偷蛇毒来着。”

  听到此,王怜花若有所思道:“原来可以用这种法子取蛇毒,倒不知你们五毒教用的又什么方法?”

  被他这样一插话,何红药有些恼,便横了他一眼,提高音量道:“别打岔,听我说!”

  她的眸子里映出蜡烛的火苗,脸颊发红,显得很有生气,王怜花见状,不由一笑,摆手道:“好好,你说,你说。”

  何红药狠狠地瞪了他几眼,又默了片刻,然后才继续道:“见他这样,我便制止他,同时取出伏蛇管来,嘘溜溜的一吹。他听得声音古怪,抬头一看,那五花头颈一扭,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丢开,想打开木箱拿解药。我说:‘你好大胆子!’,抢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轻轻一带,我就摔了一跤。五花毒性厉害,他来不及取解药,便伤口毒发昏了过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里不忍起来,心想这般年纪轻轻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

  王怜花了然道:“你看他长得好看,武功又好,喜欢上他了,所以把他救了,解了他的毒,把他偷偷藏起来不让你们教中人知道,是不是?”

  何红药低眉叹气,幽幽道:“是呀,不等他伤好,我已经把心许给他了。那时教里的师兄弟们个个对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没把他们瞧在眼里,对这人却是神魂颠倒,不由自主。”

  “过了三天,他的毒退了,我问他来这里干什么。他说他姓夏,身上负了血海深仇,对头功夫既强,又是人多势众,报仇没把握,听说五毒教精研毒药,因此赶到云南来,想求教五毒教的功夫。”

  王怜花冷笑一声,道:“打着杆子向上爬,这人倒是奸猾得很。”

  何红药怒道:“呸!你有什么资格说他?”

  王怜花摊手,无奈道:“好好,你继续说。”

  被他再次打断,何红药顿时没了心情,下面说得也简单了许多,她道:“过了两天,他伤势好了要走。我舍不得,拿了两大瓶毒蛇的毒液给他。他就给我画了一幅肖像。”顿了顿,她垂眸,黯然道:“那副肖像我原本一直带在身上,可惜没能带到这里来。”

  王怜花支着脑袋,不屑道:“画肖像?恐怕他口上说是为了谢你,其实是希望你挽留他。”

  “或许吧,”何红药含糊着应了一声,低声道,“我问他报仇的事要不要我帮他。他笑笑,说我功夫还差得远,帮不了忙。我叫他报了仇之后再来看我,他点头答应。我又问他什么时候来。他说那就难说了,他要报大仇,还少了一件利刃,听说峨嵋派有一柄镇山之宝的宝剑,须得先到四川峨嵋山去盗剑,可惜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盗到。”

  说到此,何红药轻叹一声,道:“那时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发了疯,明知是最不该的事,却忍不住要去做。我对他说,我知道有一柄宝剑,锋利无比,什么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断。他忙问在哪。我说,那是我们五毒教代代相传的金蛇剑。”

  “这就是金蛇郎君之名的来由吧?”王怜花突然问:“他本名什么?”

  “他姓夏,字雪宜,”何红药顿了顿,转口道,“这剑是我们教里的三宝之一,藏在大理县灵蛇山的毒龙洞里。他求我领他偷出来。他说只借用一下,报仇后一定归还。他不断相求,我心一软,就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带他到毒龙洞去。”

  何红药又叹了口气,道:“那毒龙洞里养着成千成万条鹤顶毒蛇,进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处蛇药不抹到,给鹤顶蛇咬上一口,三步毙命。因此进洞之人必须脱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药。”

  她说到此处,王怜花了然一笑,会意地眯了眯眼,截口道:“黢黑的洞里,只孤男寡女两个人,光着身子,互相帮对方抹蛇药,然后便……”他轻哼一声,眉梢一挑,目光轻蔑地看了何红药一眼,道:“你就这么把自己给他了?倒真是贞洁烈女。”不知为何,他的话有些刻薄之意。

  何红药也不动怒,只轻轻一笑,笑容却显得苍白飘渺,她幽幽道:“我们夷家女子,本来没你们汉人这么多规矩。喜欢了便是喜欢了,一生就认定他一人,即使把身子给他也无妨的。”

  王怜花哼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何红药继续道:“后来我带他进去,金蛇剑和其余两宝放在石龙的口里,他飞身跃上石龙,就拿到了那把剑。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余两宝都拿了下来,我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答我的话,只是望着我笑,忽然过来抱住了我。他说报仇之后,一定归还三宝。我就信了。”

  “他去了之后,我天天想念着他,两年来竟没半点讯息。后来忽然江湖上传言,说江南出了一个怪侠,使一把怪剑,善用金锥伤人,得了个绰号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过不多久,教中长老起了疑心,终于查到三宝失落,要我自己了断,便落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王怜花微微挑眉,问道:“你哥哥没有拉你一把?”

  15第十五章

  何红药低声道:“我哥哥身为教主该当表率,亲妹子犯了事也须得遵循教中之法,我依着教里的规矩,身入蛇窟,受万蛇咬啮之灾。”她指了指自己狰狞丑陋的脸,笑得有些苦涩,道:“我脸上变成这个样子,那是给蛇咬的。我养好伤后,便出外求乞,依教规,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内必须乞讨活命,不许偷盗一文一饭,也不许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济。”

  王怜花看了她的脸一眼,淡淡道:“万蛇咬啮?难怪我看你身上也有这样的伤。轻信别人,落得这样的下场也活该。”

  何红药侧头看着他,轻轻道:“你这人真是讨厌,但也说的没错。可我心甘情愿的。为了他,我给成千成万条蛇咬成这个样子,被罚讨饭三十年,都是心甘情愿的。那日我带他去毒龙洞,早就想到了这结果,也不能说是他害我。他对我不起的,却是他对我负心薄幸,”何红药垂眸,低声道:“那时,我还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讨,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内,就听到他在衢州杀人报仇的事。等到在金华见到他时,他已给人抓住了。”

  何红药道:“有一次我找到机会,跟他说了几句话。他说身上的筋脉都给敌人挑断了,已成废人,对头武功高强,凭我一人决计抵敌不了,眼下只有一线生机,他正骗他们上华山去。他说天下只有一人能够救他,那便是华山派掌门人神剑仙猿穆人清。”

  “我心中打定主意要救他,等那一伙人上了华山,我也不去找穆大侠,暗中给看守他的人下毒,终于弄死了两个道士。那几个姓温的全没想到暗里有人算计,一疏神,我就将他救了出来,连金蛇剑、金蛇锥都一起盗到了手。然后我将他藏在一个山洞里。温家几兄弟遍找不见,互相疑心,自伙儿吵了一阵,又大举搜山。”

  王怜花听得不耐,打断道:“他都这个鬼样了,还能怎么负你?”

  何红药偏了头过去不看他,只继续道:“在我想尽办法见他的那一次,走之前,我抱住他,想亲亲他的脸,哪知一挨近身,忽然闻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气,伸手到他衣内一摸,掏出来一只绣得很精致的香荷包,里面有一束女人的头发,一枚小小的金钗,我气得全身颤抖,问他是谁给的。他不肯说。我说要是不说,我就不去求穆大侠。他闭嘴不理,神气很是高傲。”

  何红药埋下头,抱着肩膀,身体微微颤抖:“等我救了他出来,任我怎么打骂他,他都是不说。他还笑,他说,倒也不因为我的脸给蛇咬坏了,这才不爱我。他从来就没真心喜欢我过,毒龙洞中的事,在他不过逢场作戏,他生平不知玩过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儿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个。他说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温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

  说到这里,何红药顿了顿,默了片刻,才道:“那天晚上,他在洞里,我在洞外透气,哪知天象突然有异,等再次醒来,就已经在高家古墓了。”

  她轻叹一声,幽幽道:“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

  王怜花若有所思道:“此人倒是颇有心计,如果不是舍不得那个女人,随便说两句谎话骗骗你,估计伤早就好了,大仇也已得报。”

  何红药瞪了他一眼,道:“我就那么好骗?”

  “何止是好骗,简直是蠢笨如猪,”王怜花支着脑袋望着她笑,道,“他同你说他的大仇,又说他要盗剑,分明就是诱导你告诉他那五毒教的三宝。从此人的行事中看,倒也是个意志坚定且聪明伶俐的人,这样的人会因为你吹两声怪音而一时疏忽,就被蛇给咬了?”

  何红药一怔。

  王怜花笑眯眯地继续道:“小红药,他肯定在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开始算计你啦。身为五毒教圣女,你当时的衣裳一定华丽,他估计你自然在五毒教的地位很高,又看你是个小姑娘,心软天真得很,故意让自己被咬,好让你救他。”

  顿了顿,他凉凉道:“像你这样笨的女人,只要给他时间,骗到手还不是勾勾手指的事情。只要你喜欢上了他,想盗金蛇剑还不容易?”说到这里,王怜花叹气道:“这样深的心计,又下得狠手,此人倒是个人物,偏偏舍不得一个女人,把自己弄到那步田地,简直愚不可及。”

  何红药被他给气着了,道:“那如果是你,肯定先骗了我找穆人清去救你,然后等功夫恢复了再杀了我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