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镜里认真地看向这个梦境中生命垂危的男人。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 能够喊出这个名字的就一定是和她的过去密切相关之人。

  是过去信仰她的信徒?

  还是曾经熟悉的友人?

  不,这个男人看起来应该是人类。除了最开始的伙伴们,天镜里并不怎么会去记别人的脸。

  记得沢田家光是因为这是她孙子。

  她一般是靠着不同人身上的气息来辨认他们的身份。

  但是在梦里, 这种辨认手段并不好使。

  血泊中的红发男人显然承受着莫大的痛苦。鲜血从他的口鼻、耳朵里满溢出来,他的声音支离破碎。每说出一句话,都要停下来很久。

  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发出破风箱一般的声音。

  天镜里很着急。

  她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但她能看得出来对方的痛苦。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 她身后的沢田家光已经扣动了扳机。

  子弹射出来, 然后精准无误地将这个红发男人的头击爆。

  红与白混杂在一起, 迸溅了一地。

  血液穿过了天镜里的身体,她的衣服并没有沾上分毫。

  她僵硬地转过头,就看见家光神色阴冷地站在那里。

  他并没有收枪, 而是对着红发男人接连又补了好几枪, 直到他全身上下都没有完好的地方为止。

  “小光?”天镜里觉得很奇怪。

  她以前也算带过沢田家光一段时间, 而且最近和他也接触过。虽然这孩子对老婆孩子有点马虎, 但显然他不是那种人。

  梦里的家光听不见天镜里的声音,他机械地重复着开枪的动作。

  直到红发男人的身体彻底被打成筛子, 他才轻轻地吹了吹枪口,脸上浮现一抹冰冷的微笑。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停下来了。

  家光轻松地越过建筑的残骸,朝着下一个目标走过去。

  天镜里连忙跟上去。

  被火力夷平的建筑废墟里, 母亲正紧紧地护着她的女儿。

  家光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幕。他的身后跑过来许多和他一样穿着黑色西装的人。

  “这就是冒犯彭格列的代价。”

  他像是看着不起眼的蝼蚁般, 眼里却翻动着冰冷的杀意。

  同样的场景重现了。

  这无疑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尽管知道眼前的并非真实发生的场景,天镜里还是忍不住冲上前, 试图阻止这个人。

  但落了空。

  她的拳头穿过了“家光”的身体。

  这里是梦里。

  天镜里这才反应过来。刚才的那一幕太气人, 让她差点都忘了。

  “真是位热心肠的夫人呢。”一阵冰冷的吐息贴着她的脖子。

  天镜里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连忙跳开。

  原来刚才那位倒下的母亲不知何时已经摇晃着爬了起来。她低着头, 看不清神色。

  四周的人和环境飞快地模糊、远去。

  而这个人轻轻地抹了一把血肉模糊的脸, 缓缓地抬起头。

  “这样我就放心了。”她……不,他的头发逐渐变短变蓝,面容也逐渐变换成男性,“不,应该说,您还留有这种程度的善心……这真的是太好了。”

  笼罩在他身边的雾气渐渐散去,一个高挑的男人站在了天镜里的面前。

  “……是你让我看到这一切的吗?”

  “终于见到您了啊。夫人。”

  天镜里突然被称作“夫人”。整个人都不习惯极了。毕竟她的外表很能唬人……

  哪里来的冬菇妖怪一眼就看穿她的真实年纪!

  “……所以,为什么?”天镜里问。

  她勉强镇定的外表让D·斯佩多有些惊讶。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天镜里紧紧攥着的拳头时,他就确认了她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我想,刚才的那个杀人的男人您应该是认识的吧?”他说。

  天镜里沉着脸。

  她不说话的时候,金眸凝着,有种莫名的压迫感。

  D·斯佩多对此视若无睹,径自解说下去——

  “正如同您所想的那样,他就是您与彭格列初代首领Giotto所留下的后代,沢田家光……也就是现在的彭格列门外顾问的首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温和地看着天镜里。

  然后他笑起来,仿佛怀着微妙的恶意,又仿佛只是为了拉近他们的距离:“也是西蒙家族覆灭的罪魁祸首。”

  天镜里被这个奇怪的冬菇头弄得脑袋有点转不过弯。

  彭格列这个词她认识。有听Giotto说过就是了。

  Giotto她肯定也知道是谁。

  沢田家光也知道。

  可是初代首领是什么东西?门外顾问又是什么东西?

  ……这些事又和她到底有什么关系?

  天镜里还没想明白,就听见这个奇怪的人语气微妙地说出了西蒙家族。

  天镜里恍惚想起,当年Giotto曾多次和她讲过以前在意大利和西蒙·柯扎特在一起时的趣事。

  他们大概是那种十分要好的朋友,就算后来分割两地,也会有书信往来。

  只是柯扎特从来不来见Giotto,Giotto也从来不说去拜访好友的事。

  但为什么是沢田家光?

  沢田家光把柯扎特的后代杀了?

  一下子被灌输了太多信息,天镜里的脑袋有点晕。

  D·斯佩多慢悠悠地爆出惊天大料,而对面Giotto的妻子也如他所愿地露出了震惊、茫然的神情。

  他是最近通过沢田家光的行踪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活在世界上的。

  惊讶于Giotto的妻子竟然不是人类的同时,他同时也敏锐地意识到——

  这是个非常好的机会。

  现在的彭格列,九代首领Timoteo没有属于自己的血脉,家族里别的可能的继承者又完全没有相应的实力。

  如果这个时候他能够控制天镜里作为初代的妻子出现的话,那对他的势力无疑是一次极大的加强——

  不说别的,那个不好对付的沢田家光,难道他能对他的奶奶做出什么不恭敬的举动吗?

  因此,在打探了一番天镜里的事情后,D·斯佩多就迅速地过来了。

  他必须要抢占先机。

  听说沢田家光还有个儿子在霓虹。如果能同时控制这两个人,那么将来的彭格列必将再次回到他所期待的轨道上去。

  D·斯佩多真是受够了行事温和的九代目了。

  他充满信心地看着天镜里,同时不忘伪装出一副忧心忡忡又温和有礼的样子。

  天镜里的脑袋卡壳了好久。

  她暗暗梳理着:这个冬菇妖怪给她看家光杀人的场景,然后又说了一大堆什么初代啊,顾问啊什么的。

  看来是和Giotto以前的事有关。

  再结合家光说的话,那恐怕就是家光的水产生意出问题了。这个人专门到她的梦里来蛊惑她,就是为了打击家光的生意。

  天镜里在外面摆摊,很是能体会生意人之间的这种血海深仇。但像眼前这个——

  从家光的爷爷追到家光,现在还要她这个奶奶来主持公道的……恐怕真的是很大的仇了。

  这个人在污蔑家光。

  天镜里立刻就下了结论。

  她想了想,还是当作没有察觉似地问:“家光水产生意出问题了吗?”

  D·斯佩多:?

  “啊?”天镜里被D·斯佩多突然凶狠的眼神吓了一跳,“不是吗……这难道不是传说中的商战?”

  “家光和这个……柯扎特家的孩子都是做水产生意的是吧?然后你的意思是说,家光他觉得西蒙家的抢了他的生意,于是就跑到他们家里把他们家的人全杀了……”

  “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D·斯佩多:?

  Giotto的妻子脑子好像不正常。

  他笑容微滞,忍耐着怒气,力图平和地提醒天镜里:“我是说,沢田家光他是彭格列家族第九代的门外顾问……”

  “他为了彭格列家族的利益,对无辜的西蒙家族……痛下杀手。”

  天镜里:?还想骗人。

  “但是家光他还只是个孩子啊。”她面无表情地朗读道。

  D·斯佩多的笑容彻底扭曲了:“夫人,我想事情并不能这么算。恕我直言,您对孙子的溺爱已经到了一种不能坐视不管的地步。”

  “搞到这种地步,家光确实很过分。”天镜里摸着下巴,竟然开始往D·斯佩多这边走了。

  她的表情渐渐变得有些感兴趣:“我有点好奇了,这家伙之前给我丢卡的时候可是十分豪气的,也不知道是多大的声音,竟然让他铤而走险。”

  D·斯佩多:你的重点就是这个吗!

  因而当天镜里站定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们两个之间的距离已经非常近了。

  “啊,对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还好,这女人终于问出了一句他准备好的话。

  D·斯佩多感觉差不多了,他低低地笑起来。

  “NUFUFUFU……”

  这标志性的声音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正好可以为他提供一些时间编话。但也正因此,他忽略了天镜里眼中的警惕。

  “我的名字是D·斯佩多,曾经是彭格列初代的守护者之一。”

  天镜里又是一愣。

  “啊……你们卖鱼的还会搞这些吗?”天镜里心里觉得有点微妙。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雏鸟情节的原因,她总觉得Giotto是那种很可靠的人,偶尔犯傻也很可爱。

  但是守护者?

  难道Giotto以前在意大利其实是一名中二少年?

  天镜里默默地把Giotto的脸带入了那个场景,顿时受到了冲击。

  不、不会吧?

  但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看Giotto还有大家一直对意大利的事情讳莫如深的样子,说不定,就是因为以前太中二太羞耻了!

  天镜里想明白了,D·斯佩多却受不了了。

  他的目光渐渐严肃,声音也变得铿锵有力:“夫人,从刚才开始您都在说些什么呢?”

  得知这个骗子冬菇是Giotto他他们的熟人,天镜里稍稍放松:“你叫我镜里就好啦……斯佩多。”

  D·斯佩多发现Giotto这个活下来的妻子总是能在奇怪的地方把他酝酿好的情绪打断。

  卖鱼……这是什么搪塞之词?

  他正想着,突然,一个前所未有的想法突然占据了他的脑子。

  ……有没有一种可能。

  D·斯佩多的目光渐渐微妙起来:“您不会不知道彭格列是什么吧?”

  天镜里:“我不知道?”

  从刚才开始,这个冬菇头就在讲一些奇怪的事情。

  天镜里觉得自己虽然脾气好,但也没好到被人看了一场自己孙子跑去杀人之后的场面(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后还能忍受被人问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话。

  天镜里生气地鼓起了脸。

  然后伸出了手。

  “我当然知道!”

  一股痛感从脸颊处传来。

  D·斯佩多震惊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家伙。

  沢田天镜里。

  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竟然趁他不注意,一把子揪住了他的脸!

  天镜里的脸突然放大。

  她把D·斯佩多的脸拽下来,强迫他和她平视。

  D·斯佩多眨了眨眼,就看见天镜里无比严肃地强调:“听好了,彭格列,就是Giotto的姓氏。这是大家告诉我的,我才没有搞错!”

  白发少女虎着脸,金色的眼睛里透着一股阴沉劲。

  “你这家伙,在说话之前最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她的手上渐渐晕出淡淡的光,并不刺眼,却足够有威慑力。

  D·斯佩多感到她捏着他脸的部分正在逐渐发烫。

  天镜里盯着D·斯佩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强调。

  “你不过是个在这个世界上苟延残喘的灵魂罢了。难道还妄想能够蛊惑神明吗?”

  “从我的梦里滚出去!”

  那双金眸里所映射出的,是D·斯佩多从未预想过的强势态度。

  他看着天镜里的脸,突然就忍不住笑起来。

  虽然对方第一时间表达了排斥的态度,但这和刚才截然不同的强烈情绪,不正说明他的话确实对她造成影响了吗?

  “NUFUFUFU……”

  “看来您真的是一点也不知道呢。”D·斯佩多再度抬起头时,看着天镜里的眼里充满了怜悯,“啊,确实……明明身为神明,却独自一人流落在这个岛国,更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连你的后代也不知道你的存在吧?”

  “我听说神明拥有能够将弥留人世的灵魂变为神器的能力。”

  “那为什么事到如今,你身边连一个人都没有留住呢?是能力不够吗,还是说……没有人愿意留下来呢?”

  “沢田天镜里。”

  “别再自欺欺人了。”

  天镜里缓缓地松开了D·斯佩多。

  她的手垂落在身侧,声音轻轻的:“也没有很失败。”

  D·斯佩多的目光于是变得越发怜悯了。

  他看着茫然的天镜里,竟然奇妙地从中获取了些许力量。在长久的时间长河之中,被遗留下来的人远远不止他一个。

  “让我来告诉你吧。”

  “你深爱的丈夫,Giotto,他曾是里世界最强的黑手党彭格列的初代首领。”

  “至于他的守护者们,那些如同羔羊般围绕在他身边的人们,则是黑手党家族里同样令人憎恶的存在。”

  “这样的人将你带回家,又怎么会在意他们死去后你的感受呢?”

  D·斯佩多捧起天镜里的脸,轻声地说出天镜里早就知道的结论:“你被抛弃了啊。”

  天镜里的眼珠子轻轻地转动了一下。

  然后她抬头看着D·斯佩多。

  那双金色的眼睛里,倒映出他怜悯却又充满恶意的神情。

  D·斯佩多说:“而我给你看的,则是继承了Giotto血脉的家光,大肆屠杀他挚友柯扎特后代的场景。”

  “还不明白吗?沢田天镜里。”

  “这就是黑手党。而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则是一条全新的道路。”

  “你是那个人的妻子,应当同等享有他获得的财富与权力。彭格列的荣光在等着你……”

  “和那个男人的婚姻,不应该只留给你无尽的痛苦和孤独。”

  “来吧,到我的身边来,然后,取得你应有的一切。”

  D·斯佩多彻底不装了。

  他已经察觉了天镜里的弱点。而他要做的,就是抓住机会,一举将她的心灵摧毁。

  至于他向天镜里所允诺的——

  当然是骗她的。

  他只是想通过她的手,再度掌握彭格列,让它再次变为令人闻风丧胆的黑手党而已。

  “但是。”

  茫茫雾气之中,天镜里直视着D·斯佩多。

  “归我所有的荣光……只有他们这些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