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这个时候,荀谌才跟他亲哥说实话。
他一直很欣赏购国之策,甚至欣赏到惊艳的程度。
因为在此之前,他从未想到过,权力结构能够如此自下往上的更改。
虽然说得道多助失道寡助。
但自从禅让制改成世袭制,哪一次改朝换代不得是主要靠兵马征伐?
还真当有人拿着道德的秤杆来评定,然后得出结果么?
胜者即正义,即得道,即是必然多助的那一方。
若不是,则打到你愿意成为多助中的一员。
甚至所谓的禅让,荀谌个人认为,也无非是当一任首领衰老时,择麾下最强壮且势大的势力妥协。
虽然说出来都是选什么声望德性才能。
荀谌在这方面有些离经叛道。
他心脏,他不相信有人会因为另外一个人的德行就让渡自己手中的权力。
就如同猴群的猴王更迭,或明或暗的必定发生过无数次搏斗,说到底仍旧与畜生无异。
而所谓的得道与失道,也不过是君王被动的迎合臣下的利益主张,以利益来笼络更多支持自己的力量。
购国之策让荀谌第一次意识到,君王也可以主动提供一种利益获取方式,来改变大多数臣属的立场。
然后自己不下场,运用士绅的力量,兵不血刃的实现一种攻占与攻伐。
古人是不曾见过和平演变和颜色革命的。
而由庚哥有些随意的提出,又经他手下臣属凭借个人理解去实现的这种统治方式,这套制度……
这种模式已经对其他非同等模式的地方,具备了实现和平演变与颜色革命的可能。
庚哥当然不会玩儿颜色革命那一套,就算上辈子他勉强也属于小粉红。
对美帝的脏活儿很鄙夷并且不了解。
但当这种可能出现,脑子并不笨的古人居然敏锐的抓住了这种可能。
购国之策,实际上就是古代版的颜色革命。
可想而知,裴绾提出的,是一种在那个时代何等震撼的计策。
而他,不过是因为生活在司并,感受到了这种推举制对于士绅的吸引力。
不通过被帝王与上位者的恩赐,而是以自己的经营与影响,有尊严的获得官位,以及一县之地的治理权。
这在过去是只有通过造反才能实现的权力获取方式。
虽然会使那些大豪强与名门世家,失去对更高权位的垄断。
但也能让他们可以长久的保留基本盘。
试想一下,你不用取悦君王,就能保证族人与子孙安全的繁衍生息。
哪怕失去影响力,也能保证他们不遭权势的霸凌与欺辱。
这是给个三公的权位都不换的啊。
毕竟坐得越高离族诛越近。
裴绾是真的相信,如果一地士绅习惯了以货殖为主要的收益方式,并知道存在司并现行的这样一套制度。
谁也无法阻止他们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政治权利与地位。
所以他提出了购国之策。
购国之策惊艳了荀谌,因为荀谌是一个天生且彻头彻尾的阴谋家。
他天生就喜欢琢磨人心,把弄人心。
但他自己都认为这是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
真正的正道是像他哥那样,更擅长营造大势,积聚与经营实力,成就阴谋所无法抹去的优势。
跟荀彧比起来,荀谌有些时候是自卑的。
所以他才会如此乐于牺牲自己,保全与成就他的亲哥。
而购国之策,却让荀谌看到了他的能力能发挥的极限。
那甚至是丝毫不输于他哥能发挥的作用的领域。
可即便如此,在裴绾生涩并稚嫩的在绍宝地盘上实施他的购国之策的时候,荀谌却忍住不曾给他任何实质性的帮助。
如同荀氏的舍弃袁氏的原因,他并不认为绍宝的地盘可以提供购国之策所需要的舞台。
购国之策需要所实施的地方相当长时间相对的和平和安稳。
而在荀谌看来,绍宝麾下三派内斗不止的情况,必然会导致这股势力快速崩坏。
他更看好阿瞒。
更看好能在阿瞒的地盘上,施展他毕生所学,实现他能想到的阴谋之道最极致的成就——谋国之道。
所以从祝祭出城,他就在开始算计。
他算计到自己这些人一定会被拦截。
他算计着随许攸归曹营,算计着帮许攸立功。
他算计着让许攸自以为是自己想法的向阿瞒提议请立周庙。
他的算计,才不是为了帮随季与裴绾。
他最终的目的是影响阿瞒对此事的态度。
保裴绾,不过是保购国之策后续执行的一枚会很好用的棋子。
甚至阿瞒看见的那块标价牌,都是他在离开邺城周庙前,故意悄悄扔下的。
而阿瞒抵达邺城周庙祭拜前的撒扫,也是他故意控制着别去打扫瓷坊与书坊。
他有信心阿瞒一定会注意到书瓷二坊,因此他也有信心一定能诱惑到阿瞒。
果然不出他所料,阿瞒入他算中。
兖州因征粮引发的叛乱当然不是他的手笔,却依旧在他算中。
按照阿瞒治下的形式,这种事不可能不出现。
阿瞒果然如他预料的,在对比下发现了周庙的优势,开始请立周庙。
并且将他和裴绾作为了这次请立周庙后续计划的重要棋子。
至此,他的筹划接近圆满了。
但头一次,他对自己自幼倾慕的哥哥生出了怀疑。
因为他哥太重家族,因为他哥虽有大才却有投机心理。
荀文若如果不坚定的站在小朝廷这边,那他的计划将毫无意义。
没有坚定的后方,阴谋家算到最后只会玩儿死自己。
他甚至准备好了说服他哥的说辞。
荀子不会在意自己在周庙中的座次,荀子不会在意自己的地位。
荀子甚至很可能不会在意他们这些后辈子孙。
荀子最关注的,最在意的,应该是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学问有没有被发扬和运用。
而小朝廷,却是将荀子的学问用得最好的地方。
今上虽然看似疏懒,但他的疏懒却保证了皇权少用特权来干扰律法与法规的运行。
并且以他看来,那位他素未谋面的今上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他用他的疏懒,给了麾下臣子最大的发挥空间。
这当然是荀谌的过度脑补,庚哥就是为了偷懒本身而偷懒。
庚哥:你懂我作为一条咸鱼不被理解的悲哀么?
荀谌认为,曹侯的个性,决定了他的臣属只能随着他的意志而活跃。
所有的人尽其才,都需要在遵循他个人意志的基础上。
即使你看好曹侯,曹侯也或许的确能给荀氏家族更大的利益。
但他给不了我们荀子学问与理念的真正发挥,更给不了你和我真正一展所学的机会。
也给不了荀氏一族未来更为安全的繁衍机会。
一家一姓一时的位高权重,不过如转瞬即逝的昙花,并不值得我们追求。
但荀谌没想到的是,他并没有机会去说出这番话。
荀彧毕竟还是那个让他倾慕的兄长。
无须他多言,便做出了他期望的决定。
重拾购国之策,阿瞒麾下是购国之策最好的发挥舞台。
就为这个理由,荀彧也必须促成赐立周庙之事。
“汝倒是好算计,却予吾难题!”
在听完弟弟终于吐露的实情之后,荀文若笑得很灿烂。
他如此打趣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