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喷喷从过来传讯的内侍手中接过一份奏表,听内侍嘀嘀咕咕了一阵,回了声:
“且容吾思之!”
然后安排军士带内侍下去休息等候。
他自己捧着那份奏表仔细看了起来。
棋局已陷入胶着,吕大憨批两只眼睛都快瞪成斗鸡眼了。
再不复之前每下一步就洋洋得意的催促皇甫嵩快些的狗模样。
与此相对的,皇甫嵩却是已经熟悉了吕憨批的棋路,以及完成了对防御性下法的思考。
所以吕大憨批冥思苦想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中。
他信手拈来,随手就能应付。
也有时间东张西望了。
他看见卢喷喷额头都皱出一条褶皱断块山的祁连山脉了,不由问了一声:
“宫中何事?”
不是瞎问,而是关心有没有需要西园军这边配合的事情。
譬如调兵去协防。
卢喷喷将二颖的奏表递了过来。
皇甫嵩刚接过,就见吕大憨批终于落下了他掌中快拈出油了的棋子,下出了一步棋。
然后朝皇甫嵩露出白痴般得意且憨直的笑容:
“且观义真兄如何应吾这一手,快些落子。”
皇甫嵩随手拈起一子落下。
吕大憨批顿时又咬着手指,陷入浑然忘我的痛苦便秘状沉思中。
他这才展开奏表细细观之。
待到看完,他微微沉吟了片刻,然后笑道:“此必贾文和之谋也!”
和二颖打交道这么久,二颖手下有什么能人,各自什么风格,他当然清楚。
卢植挑了挑眉:“怎生说?”
皇甫嵩见吕布又看向自己。
那当然不是他也想参与讨论。
而是他又下了一步,等待皇甫嵩回棋呢。
近些时日接触颇多,皇甫义真也知道即使让这憨批参与讨论,也不会有什么有营养的意见和建议。
因此随手又落了一子。
于是吕大憨批又咬着手指冥思苦想去了。
他这才答道:“凡贾文和之策,信之必中计,疑之亦不免,其谋多在言外。”
他意思是说,贾诩的计策,你不能听他说什么,不然不管你信不信都会中计。
他的谋划,一般都在他说出来的言语之外没提到的事情当中。
皇甫嵩又低头琢磨了一下,这才道:
“这几日须防夜袭,亦须知会蹇常侍一声,倍加谨慎,防被诈开宫门。”
卢植点头称是,又将庚哥的言语说了出来,让皇甫嵩帮他参详。
两边就算动了刀兵,只要不撕破脸彻底开干,这份奏表还是要回复的。
不管怎么说,庚哥他们这边都属于弱势,彻底撕破脸开干对他们没好处。
所以专心防守就好。
皇甫嵩听卢植说完,却意动道:“今始信子干所言,今上为英主也。”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皇甫嵩一生用兵,素来谨慎,少用奇谋。
庚哥说的那句“先为不可胜,待敌可胜也”,出自孙子兵法形篇,可谓是皇甫嵩信奉的最大军事信条。
所以这番话,算是说到最喜欢老成持重的皇甫嵩心坎里去了。
有人会认为,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才叫名将。
但实际上,在通讯不发达的古代,你军阵一大军士一多,指挥难度就会倍增。
那种大兵团作战,你自身无法掩盖的关键性破绽必然也多。
打比较弱的对手时,就会像大象打老鼠,或者空手抓泥鳅。
因此古代才能盛产那么多以弱胜强的战役。
而能用好这种大规模军队,防住对手层出不穷的奇谋,要求其实比擅奇谋赌输赢的将领更高。
所以能奇袭乌巢以弱胜强赢袁绍的曹阿瞒,在自己以堂堂之师临江东时,却会惨败于赤壁。
皇甫嵩擅长的,恰巧就是这种临之以堂堂之师,取煌煌之胜。
但对于他这样一名将军,用兵的胜利,需要背后有一个强大的帝国。
皇甫嵩当然是忠于汉室的。
在庚哥不曾扰动的历史中,二颖死后他被王允封为征西将军,后又被李傕、郭汜任命为车骑将军、太尉、光禄大夫、太常。
但始终没机会再掌堂堂之师的他,也只能毫无作为,在这乱世中郁郁而终。
对这种乱世,他其实是最无能为力的。
皇甫嵩是一个很重视规矩的人。
所以在外掌三万大军的时候,即使明知道二颖那相国之位得来的方式有问题。
但他也不会拥兵自重,反而为了避免发生内战,自己回京师洛阳赴死。
因为二颖已经是相国了。
相国有权力向他发出这种命令,并且有权力处死他。
被庚哥捞过来之后,他虽然感激,对今上的贤名,对卢喷喷口中那些对于庚哥的夸赞,心底里却是不信的。
他是名将皇甫规之侄,雁门太守皇甫节之子。
他们家也是世家,对于邀名那一套东西,他太熟了。
他认为那不过是他的老朋友卢子干,在处心积虑替陛下邀名罢了。
他对这位陛下还是心存些疑虑的。
所以才会质疑御力之为物,是不是符箓妖法。
但到今天,听卢植转述庚哥的话,他却终于信了之前的那些说法。
宫内宦者,就算能想出来这种主意,怕是也不敢说。
形势还没有差到不得不如此的地步。
敢让君主退让到这种程度,就算陛下不斩出这种主意的人,太后怕是也容不下。
他自己都不敢给皇室出这种主意。
卢植就在他身边,且这番主意也不符总习惯锐意进取有所为的卢子干的脾性。
只能是陛下自己的主意。
他哪里知道,庚哥只是想名正言顺的当咸鱼,因此随口胡掰而已。
皇甫嵩觉得,如此懂得隐忍,知道退让,更会守拙的君主,真的是太英明了。
令他原本有些颓败的心境,顿时一振。
原本对天下大势心灰若死只是随波逐流的他,心中开始存了那么一份希望。
此可为之时也,他暗自想到。
见卢植还在犹豫,他不由劝道:“子干休要在意一时得失。”
“先为不可胜,待敌可胜也,此为兵圣之见,岂不胜你我?”
见吕大憨批又看过来,他随手又落了一子,继续对卢喷喷言道:
“如今势弱,陛下知示弱蓄势之理,此社稷之福也。”
卢喷喷叹息:“吾岂不知此理,然怜黔首耳。”
他这话一出,皇甫嵩也默然了。
庚哥的计策的确是好计策,可是天下万民却不免陷入兵祸连绵之中。
这是他们这些真正的儒者,所不忍见的。
半晌,皇甫嵩涩声道:“今天下大乱,豪强蜂起,吾辈无计。”
“即便拱手山河于他姓,亦不能免万民之苦。”
“莫若存社稷,候翌日。”
反正都天下大乱了,咱们是止不住这种趋势的。
就算你让陛下将江山拱手让于别人,也免不了要兵祸延绵这么一遭。
那你还纠结什么劲儿。
不如保存下汉室社稷,等到今上雄起的时候,百姓自然有福了。
恰在此时,突听吕大憨批兴奋跳起:“哈,胜矣胜矣!”
“子干公义真兄可休要诓吾,这便许俺率众去诛那谋君之贼。”
皇甫嵩将目光放到棋盘上时,却见自己方才顾着跟卢喷喷讲话,落子过于随意。
居然让憨批成了个三三之势。
他其实有应对之策。
只需要连续反手撑四,就能连步到憨憨挡无可挡。
但他拈起一粒棋子,想了想,却弃子于棋盘之上:
“便让汝遂意,但却不是今日。”
“这二日董贼兵马必然来攻,中郎莫若其时逐溃兵而去。”
就算退让,也需要显显锋芒。
免得某些人膨胀之余又生妄念。
吕大憨批见他同意,早已喜形于色。
但却把目光望向了卢喷喷。
皇甫嵩也看向卢植。
卢植如果答应吕布,也就是同意皇甫嵩的说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