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可以在这乌云蔽日的大宋里扯出一道灿烂骄阳。◎

  从邵武军离开, 宋慈缓慢升迁,又称为了广东提刑官。

  也是从这开始, 宋提刑的名声才逐渐传开。

  按下邵武军时的负面情绪, 姜烟对提刑官其实还是有点不太能理解。

  “提刑官是掌管刑狱司法吗?”

  宋慈毕竟是上过课的,点头道:“大概与你那个时代的检察院差不多。”

  主管刑狱和案件,还能弹劾各地行非法之事的官员。

  对比起来, 的确跟现代的检察院相差不了什么。

  在广东任职期间, 宋慈几乎把所有卷宗和案件都看了一遍。

  “比起那些官官相护的冤假错案, 我更厌恶任职时敷衍了事的人。”宋慈带着姜烟翻阅着库房里的卷宗。

  拿起一份堆积了厚厚灰尘的书册,吹开上面的灰尘,熟练的翻到其中一页,给姜烟介绍:“这桩杀人案,真凶当时就在现场,却因为负责案件的官吏敷衍,如此明显的杀人案却判为死者雨天脚滑, 后脑撞石而死。”

  姜烟凑过去看,上面每个字都写得端正,旁边有部分小字, 写的是宋慈到来后重审这些案件。

  此案很快抓住真凶, 杀人的原因不过是起了口角, 后来更是因为田垄里水沟的问题推搡起来。

  凶手因为雨天路滑,不小心摔倒在一旁,愤怒之下捡起了路边的石头,狠狠砸向死者。

  发现死者已死,便迅速回家换了衣裳再赶来。

  “其实亦有衙差发现了口角一事, 也针对此事做了询问。只是当时负责的仵作判定死者是不小心撞死的, 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为什么?”姜烟无法理解:“仵作怎么就能那么轻易的决定一个人的死亡原因?”

  “因为……”宋慈沉默, 缓缓翻页:“这个时代最不缺的就是人命。”

  这种底层百姓的死活,根本没人在意。

  所以,仵作的疏于职守也根本没有人发现。

  “我看时间过去了这么久,您又是怎么知道这人是死于他人之手?”姜烟算算年份。

  这个案子已经快六年了。

  就是验尸,现在挖出来也都是白骨吧!

  “煮骨。”

  宋慈想到那些场面,倒是没有直接带着姜烟去看,而是坐在摆放着无数卷宗的库房,低声给姜烟解释。

  库房里都是厚重的灰尘漂浮在从窗口和大门处洒落进来的阳光里。

  宋慈的声音沉稳,每个步骤都说得十分肯定。

  像是将一副画卷在姜烟面前徐徐展开。

  “若是死者刚死不久的话,就算现场被破坏,还能以红伞验骨判定。但这是一桩陈年旧案,红伞虽可以,却不够准确。加上煮骨,便十拿九稳了!”

  姜烟下意识举手:“红伞验骨?红色的油纸伞?”

  “不错。”宋慈颔首,道:“红伞验骨是我从前看沈括的《梦溪笔谈》发现的。《梦溪笔谈》中有记录,某地有一命案,死者身上看不见伤痕,县令束手无策之际,一老者向县令提议,将尸体搬到空地,以红伞遮掩,便能清晰看见红伞遮掩下尸体的伤痕。”

  姜烟听得眼睛都不自觉放大,嘴唇微微张开。

  “红伞下就能看清楚?为什么?”

  宋慈愕然,没想到姜烟会反过来问自己这个宋朝人。

  笑道:“五代时曾有一个叫和凝的人,他亦是破获多起凶案和疑案,还曾与儿子和蒙一起写下一本《疑狱集》。和凝的《宫词百首》亦有写‘千声鼓定将宣赦,竿上金鸡翅欲飞。天街香满瑞云生,红伞凝空景日明。’。想来,那位老者便是受此启发,又被沈括得知此事,写在了《梦溪笔谈》中。明日当空时,以红伞遮掩,可以清晰的看见尸体身上的青紫瘢痕。便能得知,死者究竟是因何原因而死。”

  姜烟听入迷,她是文科生,对物理化学的理解还停留在初中时期,高二选了文科之后就跟物理化学说再见了。

  现在听宋慈说这些,脑袋里就四个字“不明觉厉。”

  “然后呢?煮骨又是怎么回事?”

  “挖出一个地窖,再以上好的烈酒和浓醋泼洒在地窖里,将尸骨放在地窖之中,盖上草席。水汽蒸腾后,白骨看似什么都没有变化,可再取出放在红伞下,就可以清晰的看见骨头上有血荫。这是死者生前被击打后,内部出血,血液渗入骨头里,又在浓醋和烈酒的水汽里逼出,放在红伞下就能清晰可见了。”

  宋慈抚摸着面前的卷宗,说:“死者生前与周围人相处都不错,偏这个凶手性格暴躁,又与死者在那段时间不止一次有过口角。若死者真是不小心摔死的,便只会有仵作记录的枕骨一处血荫。可再验骨之后发现,死者的小腿、小臂、脊骨都有血荫。也就是说……”

  “死者生前被殴打过,而且打得很厉害。”姜烟听明白了,再想到后来看到的小字,说:“所以,凶手缉拿归案后,判了流放?”

  “恩。”宋慈点头。

  这桩案子破了之后,死者年迈的母亲被儿媳搀扶着来感谢他。

  死者是家中顶梁柱,当时被判意外身亡,一家老小悲痛不已。儿媳妇带着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婆母艰难度日。

  家中仅有的半亩地也卖给了凶手。

  当初争吵,便是因为两家人的地靠得近,水沟经常被凶手恶意堵住,以至于死者家的田地缺水。

  却不想,死者死后,用了一条命去维护的半亩地,也在一家老小不知情的情形下卖给了凶手。

  而凶手不仅坦然接受,甚至利用死者一家急需用钱的心态将卖地的钱压了又压。

  死者不能瞑目,凶手不仅好好活着,还在欺负死者家属。

  多么可笑又荒诞?

  宋慈收敛思绪,又对姜烟说:“除了这些,可以用油灌骨。若是骨头上损伤,在阳光下,油会停留在有损伤的地方。若是无损伤的骨头,油便会滑过整根骨头。”

  “还有以浓墨涂骨。涂满后再轻轻擦拭。那些轻轻一抹没有痕迹的骨头,就没有受损。若是留下痕迹,定然是有过骨折之类的损伤。看浓墨浸入的痕迹,以此就能推断出死者生前受伤情况,养伤情况,又是否是致命伤。”

  后面这两个方法,姜烟还能明白原理。

  只是听宋慈说这些,姜烟都不由得感叹:“真的太神奇了。”

  光是骨头就有那么多验尸的办法。

  红伞的原理姜烟虽然不能完全弄明白,但大概应该是跟光折射有关。

  几百年前的古代人,就已经能够用光学原理破案。

  真的很了不起。

  宋慈只浅浅一笑。

  他在广东做提刑官时,初上任便破了陈年旧案二百多件。

  如果说在这之前,宋慈只觉得破案是自己身为官员应当做的事情。

  那么一路升到提刑官后,宋慈突然觉得,自己哪怕不能改变大宋,至少可以在这乌云蔽日的大宋里扯出一道灿烂骄阳。

  能够让死者瞑目,家属得到应有的赔偿和庇护,乃至安慰。

  让凶手绳之以法,对自己犯下的错付出相应代价。

  “我说真的。”姜烟看着周围的卷宗。

  如果没有宋慈,它们会继续积灰。

  那些随着棺材一起埋在黄土地下的真相,不会再有人知道。

  宋慈这一生,的确没有多少传奇。

  甚至,大宋史书里没有他的一星半点记载。

  很长一段时间里,宋慈都不被重视。

  他晚年著作的《洗冤录》,可能在很多人眼中也是“旁门左道”。

  以提刑官的身份去做仵作的事情,亲自去探查尸体。

  这就算是在宋朝也是罕见,是不被理解的。

  “先生想过会名留青史吗?”姜烟看着在幻境中愈发苍老的宋慈。

  他并没有一个刁光斗这样的政敌,也没有给被烧的八口大箱。

  他默默无闻的走过宋朝历史,只留下一本《洗冤录》。

  宋慈摇头。

  “我所做,不过是为官者本该做的事情。何必高高捧起去赞扬?查案,探案,证据第一,良吏第二。二者不可或缺。至于《洗冤录》,也是我的一点私心。”

  他没想过自己会被记载几百年,更没有想过自己成为当世法医学奠基人。

  “我只是想,若是可以将这些听来的,学来的,用过得经验整理好留下。这便是那些无法将冤屈真相宣之于口的死者可以痛陈冤情的另外一张嘴。哪怕他们死了,也该给他们一个真相。

  “这,是生而为人应当拥有的权利。知自己从何而来,又是因何而去,生死都是一片明明白白。”

  这,便是他的一点私心。

  姜烟就站在宋慈身后,八百年的光阴好像就这么匆匆走过。

  他好像寂寂无名,又因《洗冤录》的存在而一直坚定的站在真相一侧。

  生时,造福一方。

  平叛乱、打虎、治饥荒、救婴孩、查疑案……所到之处野无流民,狱无冤犯。

  死后,著书立说。

  《洗冤录》成为自宋始,元、明、清、近代,沿用六百多年。

  不仅横跨时间长,还辐射辽阔。

  以中国为中心,影响至周边国家。

  如一池湖水荡漾,涟漪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