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娘把一捧挑好的圆润光泽的豆子放进了盆里, 目光看向院中的雨幕,思绪回到了从前。

  “我娘是远近闻名的名伶,当年身价很高, 我爹说那些追求我娘的贵公子能排到城门外。”悔娘摇头笑了笑, 她爹这话可真夸张,“可我娘没有选那些高门大户的子弟, 反而跟了我爹这个卖豆腐的。后来, 两人成亲了,我娘就不再演戏专门在家相夫教子, 我爹就问我娘你后悔不?她说不悔,我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其实, 这名字在她母亲那边有另一个版本,就是说,洞房那天她爹跟她娘说,“我这辈子一定对你好,让你不悔嫁给我。”后来, 他也确实做到了。

  这两个人都做到了不悔,他们虽然一个木讷憨憨,一个被人指摘是勾魂的狐狸精, 可他们是悔娘眼中羡慕的神仙眷侣。

  在感情中真的能做到不悔的又有几人呢?悔娘从小听着戏文长大,里面的官宦小姐爱上了穷书生, 最后穷书生高中状元却成了驸马爷, 抛弃了曾经海誓山盟的爱人。现实生活中这种事也不少见。所以, 找一个爱人并不一定是门当户对或者郎才女貌就是好的, 要找一个懂得珍惜你和疼你的人才是好的。

  阴郁绵绵的第三天, 悔娘要开店卖豆腐了。

  在人家白吃白喝好几天的道言主动提出帮忙。

  豆腐挺沉的, 悔娘自己把它搬上了推车。

  下了两天多的雨, 路上泥泞难走,道言帮她扶着板子,怎么也不能让豆腐摔了。

  两个人磕磕绊绊的来到小店里,天色尚早的时候就开店卖豆腐。

  阴雨天,男人们也不愿出来得瑟了,倒是来了几个女眷买了豆腐。其中有个脸上张着痦子的中年女人,她手里捏着一方小帕子,那帕子在空中一抖都能掉出一撮胭脂来。

  “悔娘啊!你年纪也不小了,二十了吧?可该成个家,找个人帮你照顾你娘了。”那女人朝着远处站着的男人看了一眼。

  道言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男人就是那天在豆腐店前扬言要养悔娘的男人,此刻正羞红了脸站在远处的屋檐下躲着雨。

  这女人是他请来说和的媒婆。

  媒婆说着男人有多好,以后嫁过去就不用吃这些苦,也不用抛头露面的云云。

  等对方夸完了男方,悔娘莞尔一笑,“不了,我还小,我娘舍不得我嫁人,谢谢王妈妈了。说了这么久,我这也没口水给您解渴。”说完,低头继续做自己的事。

  媒婆讪讪地离开,道言看见她和那男人说着什么,从脸上的表情来看像是在说悔娘的坏话。男人低头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头,转头消失在巷子里。

  道言不解,问道:“他对你挺好的,总是说好听的话给你听。你怎么回绝了他的提亲呢?”

  悔娘摇了摇头,“小师父,你还真是个修行之人,这世间会说好听话的人多了,可真心却少之又少。”那男人看她的眼神像是要把她剥-光了一样,让人不舒服。

  “家里的豆腐店总是要经营的,我不能关了门去做一个闲人,我没那么好的命。“悔娘笑了笑。

  都是借口。

  当道言看到那男子愤恨的表情时就知道,这人不是良善之辈。反倒佩服悔娘的慧眼。

  雨天做的豆腐少,很快就卖光了。悔娘留了两块,她让道言先回去,外面泥泞又下雨不能让小师父陪着她到处走。

  道言不放心,怕那天的事情再发生,就偷偷跟着悔娘。

  悔娘先是绕路去了一个破庙里头,那边有几个流浪的孩子,雨天肯定要不到饭,她这两块豆腐是给他们几个吃的。

  还特地切成了小块放在了各自的破碗里,豆腐软嫩经不起他们争抢。倒是让她费心了。

  给孩子们送完吃食,她又推着车子去了旁边的巷子里,那边有几只生了病的年老野猫,打架和抢食都不太行了,悔娘定期会去那边给野猫投喂,最近下雨也不知道它们饿坏没有?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一直瘸腿的野猫从草丛里钻了出来,不一会儿一直独眼的野猫从外面跑回来。悔娘把早晨剩下的饭食扔进边上的小瓷盆里让猫儿们吃。

  猫儿们吃得开心,她也跟着眉眼弯弯的笑,笑容比三月的暖阳更让人暖心。道言躲在巷子外痴痴的看着,心中惊叹这世上怎么有如此美丽的女子啊!

  悔娘转身的时候,道言才惊觉过来,着急转身加上地上湿滑,啪嚓!她摔了个狗吃屎。

  悔娘闻声跑过来,看到一身泥的道言,笑得前仰后合,“小师父,没想到你除了会诵经还会跟踪啊!”

  “别,别笑了,扶我一把。”道言伸出手,羞愧得无地自容,恨不能从地缝儿里钻进去,可惜满地都是泥没有地缝儿。

  “怎么了?”悔娘把她从泥里扶起来,才发现她有点站不直了,“这是闪了腰了?”

  脚一踩地,腰间就传来阵痛,唉,果然不能做偷偷摸摸的事,都是教训啊!

  “坐推车上吧,你这样也没办法走回去了,我推你回去。”悔娘扶着道言,另一只手去拽推车。

  “不要,我能走,我很重的,你推不动!”道言还在犟嘴,可一脚都挪不动。

  眼见天边的乌云飘了过来,“你都这样了,可别嘴硬了。再磨蹭一会儿咱俩都得变成落汤鸡。”

  无法,道言坐到手推车上。

  悔娘双膀较劲儿一下就把推车推了起来,毕竟是个大活人,推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可悔娘脚步如飞,很快就到家了。

  天边的雨也到了,她扔下手推车去扶道言,道言清楚的看到悔娘的掌心红成了一片,那是用力推车导致的。她心中又是惭愧又是心疼。

  悔娘把她搀扶到房间里,伸手去解沾了泥的僧袍。

  “别,我自己来。”道言不好意思让人帮忙更衣。

  “算了吧,你这腰动不了还是别乱动,免得伤得更重。再说,小师父是出家人,难道还会害羞不成?”悔娘就是逗逗她。

  道言皮肤细嫩长得白净又瘦,看起来没有悔娘的年纪大,她就自动承担起姐姐的责任,毕竟人家是怕自己受伤才一路跟着的,这一跤也是为了她摔的不是。

  “怎,怎么会。”道言嘴硬,其实当悔娘白皙的手指在她面前晃动的时候,她的心跳就如擂鼓一般了。

  帮道言脱去僧袍后,道言的身上就剩下白色的里衣和里裤。悔娘把她扶到床榻上,让她趴着,自己则去了厨房找到了些三七,用老黄酒搅拌成泥状,用纱布裹上放到碟子上端到屋里。

  闻到酒味,道言侧头,看到悔娘袅袅婷婷地从门外走进来,径直来到她的床边,一只手端着碟子一只手去料道言的里衣。

  “哎,你……”

  “给你做的膏药,赶紧贴上,明天也许就好了,闪到腰可不是小事,马虎不得。”悔娘没管道言的阻拦,伸手掀开她的衣角往上推了推,把碟子里的自制膏药拿出来,提醒道,“有些凉,你忍耐一下,贴上之后就热了。”

  冰冰凉凉的感觉触碰到后腰的皮肤上,道言皱了一下眉,衣服还掀着,因为自制的膏药是湿的不能把衣服盖在上面。

  “小师父,你乖乖的趴着。我去给你做饭。”道言老老实实的趴在那里多少有点带着委屈的可爱,悔娘伸手拍了怕她的后背,笑着起身去照顾自己的老母亲。

  屋里只剩下道言自己,她念了两遍静心咒,腰间凉凉的地方开始变得微热了起来。酒和三七都是活血的。道言再次感慨悔娘的蕙质兰心、心灵手巧。

  世间怎会有这样完美的女子啊~!

  道言这一伤就又在悔娘家逗留了一些时日。

  每天,天没亮悔娘就早起做豆腐,然后推着车去卖豆腐。道言就留在家里帮忙喂喂鸡,陪悔娘的母亲聊聊天。老人家喜欢说年轻时候的事,更关心悔娘以后的日子,担心自己走了之后她身边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可怎么办。

  上午悔娘就能收了店回家,有的时候带几块糕点,有的时候带一些新鲜的水果,都是分开的,一部分给自己的母亲吃,另一部分给道言这个病号吃。

  也不是什么大病,道言知道悔娘仔细平日里舍不得吃这些东西,她都会趁着悔娘挑豆子的时候,逗她开口说话,趁机把吃的塞她嘴里。已经入口便必须吃掉,悔娘没办法,笑着摇头边吃掉塞进来的糕点和果子,心里甜甜的。

  悔娘是个好姑娘,道言也真心希望她有个好归宿。可媒人上门的时候,悔娘不在家,她竟然拒绝了媒人的提亲。

  她本是清心寡欲的佛子,却停留在一处不肯离开,为一个凡人乱了步伐,动了凡心,等她发现这些的时候为时已晚,她已经深陷情海无法自拔。

  道言本是一心向佛,年少时便立下宏愿要成为佛陀,如今,她却被一个女人扰乱了心智。

  世间不容佛子动情;世间不容女子背德;世间不容无媒妁之言的私定终身……

  道言低头看了看脚尖,她是时候该离开了。

  这夜,悔娘给母亲擦了身后,看着她睡下,离开屋子去了厨房。那里还剩下一些水倒入了浴桶里,她正好洗一洗。

  道言在屋里诵经却一直无法静心,她踱出门外,小屋挨着厨房,厨房的门虚掩着露了一条缝隙。

  就那么巧,道言听到水声一扭头,对上了浴桶中悔娘的眸子,余光扫到了那圆润的肩头。

  漆黑的夜里,两双眼睛明亮如璀璨的星,穿过黑暗锁定在彼此的身上,安静的对望之下是汹涌的情愫。

  最先走开的是道言,她落荒而逃了。

  这是一个不眠的夜晚,道言在床上辗转反侧,她舍不得离开又无法面对,她纠结、痛苦甚至想连夜逃跑。

  悔娘虽然是闭着眼睛的,但她始终没有睡,心里也乱乱的。

  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道言突然闯入了她的生活,然后被习惯,而现在要生生剥走这一部分是疼的。

  第二天一早,悔娘早早就去了店里。而道言穿好僧袍,为悔娘的母亲做了最后一次祈福后便离开了。

  这一天也是个阴雨天,道言越走越心慌,下雨天手推车不好推,悔娘的手每次推车子都会被磨得红红的。

  她就这么走了太不对,怎么也要说一声再离开,要不回去帮她把车子推回来再走也是好的。在镇口,道言停下了脚步,调转脚尖朝着豆腐店走去。

  今天豆腐店关得很早,看来生意不错。道言循着回家的路线走,雨越下越大,她加快了脚步,下雨了可以再去避雨吗?

  突然,前面的巷子口处躺着一辆手推车,推车上放豆腐的屉子倒在地上被雨水冲刷着。悔娘每天都会把这推车和屉子放在豆腐房里,防潮,定期刷洗,绝对不会这么随便丢在一旁。

  道言的心一沉,从未有过的慌乱感涌上心头,她大步跑过去,平整的僧袍溅满了泥水,平日里的稳重不再。她只想确认对方是否还好?

  脚步停在了巷口,雨水倾盆而下,溅起的泥水混着血水流了一地,悔娘躺在地上,麻布的衣裳被刺了几个血窟窿,她的身体抽搐着像是在和死神拉扯,那双眼睛被雨水冲得睁不开。

  凶手是那个被拒绝的男人,雨水顺着他的头发低落,他手上还捏着行凶的刀子,嘴里恶狠狠地说道:“我那么喜欢你!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她不喜欢你有罪吗?凭什么你喜欢她她就要喜欢你?我都没有……”道言的声音在雨中撕裂开,我都没有让她喜欢我,你怎么可以伤害她?!

  男人被问得哑口无言,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后,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悔娘!悔娘,你看看我。你别睡,我去找大夫。”道言托着悔娘的脖子,身体前倾为她挡住雨水,伸手去捂她身上的伤口,可是怎么都捂不住,血一直在流。

  “小师父……我,冷……”悔娘的声音很小、很弱,她很冷,她看到了那双干净的眼睛,里面映着自己的倒影。

  道言张开手臂抱紧了她,“不冷,我暖你,不冷了!坚持住,我带你去看大夫。”

  真的好冷,想睡一觉,悔娘的头埋在道言的怀里,她能清楚的看到道言流畅的下颚线,她用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抬了抬下巴,唇挨了一下。

  “悔娘!悔娘!悔娘……”道言收紧了手臂一遍遍互换悔娘的名字。每一声都比上一声后悔……

  到寺里,而是在小镇的郊外定居下来,一个人守着一座坟,她照顾着悔娘的母亲直到她离开人世。这是她们结缘的一世。

  第二世,她是佛修的大弟子,她带着记忆和姻缘转世了。因为前世的动摇她没有去找悔娘,可有些人不用找,有些缘分是水到渠成的。

  宗门接到一个任务,要护送大将军的女儿到京城,让她和丞相之子成亲。而大将军的女儿就是悔娘的转世,只是她没有了前世的记忆,不认得道言。

  这其实也挺好,道言这样想,她一路把悔娘送到了京城,可就在成婚的当晚,悔娘自尽了。她的死给了道言第二次打击。

  这一路上,道言可感受到她不想嫁给一个陌生人的情绪,说是护送实则是看管,就怕她跑了。

  有一天夜里,她偷偷溜出自己的住处被道言发现,她搓着手求道言放她走,她只想要自由,不想和任何人在一起。

  道言秉承职责没有放她离开,她想只要自己不掺和到悔娘的人生中,她就会回到自己的生活轨迹上。但并不是这样的。当真正的姻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你选择多少人都是错的,错的结局都不会好。

  第三世道言成了言灵村的族人,她依旧修佛,可能是上天的惩罚让她成为言灵,不能轻易开口说话。

  而悔娘这一世是皇城的公主。作为国师团中最年轻的佛修,道言只能远远的看着高处的公主殿下。

  注视的次数多了就难免被抓包几次,道言就被公主锁定了,约谈了她几次,这几次都是惊心动魄的经历,每次约谈结束道言都低着头以免被人看到自己红透的脸。

  这一世,道言决定遵从内心,和公主在一起。她们约定了要一起离开皇城去过简单的小日子。也就是这时候,言灵村遭到了天师门的攻击,对手是强大到令人发指的叶凛。

  刚解决完族人的事就迎来了逆天之战。在这场战役中她不敢想以后,很怕再有下一世的轮回,那样,悔娘就太可怜了。她每天拼了命的抵抗天道就是希望尽快结束战争,回到爱人的身边。

  可终究敌不过命运的残酷,战争没有结束她就等来了公主薨逝的消息。

  道言自我流放在民间游走了几百年后突然捡到了一本书,发现书中宋鹿的描写很像悔娘,而她的红线竟然穿入了书中,于是,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穿越了过来。

  真的就让她找到了红线另一端的宋鹿也就是悔娘的第四次转世。

  她犹豫了,她无法确定自己是走入她的生命好还是离她越远越好?到底哪一个的结局会是完美的?会不再让她的爱人受到伤害?

  “没有完美的结局。”叶凛伸了伸坐麻的腿,她最清楚这种感觉,在她还是那个没气运的天煞孤星的时候,她是多害怕自己会伤害到顾鲤,犹豫不定的心情每天都折磨着她,等她们确定关系在一起之后,叶凛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根本没有最佳选项,“唯一的最佳选项就是抓住当下和爱人在一起。逃避、守护都是借口,总有一天我和顾鲤会有一个人先离开这个世界,但只要我们在一起快乐过,生活过,那即便其中一个人离开了也是最好的结局。毕竟我们没有错过彼此,此生足矣。”

  此生足矣,道言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四个字,她是个半吊子,佛修染尘埃,情海又失败,眼看爱人惨死了三次她都无能为力。

  再看看坐在边上嗑瓜子的那个家伙,反倒是抱得美人归,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果真是自己想太多,懦弱又犹豫不决?

  刷地道言站了起来,吓得叶凛手一哆嗦,瓜子皮都掉进了菠菜地,菠菠气得跑到叶凛脚边狠狠地踢了她一脚,然后气鼓鼓地指着菠菜地里的瓜子皮让叶凛收拾。

  追都追过来了,还犹豫什么呢?所有的结局都是不完美的,不如自己添一笔让它接近完美吧!

  道言拍了怕叶凛的肩,重重地点头表示感谢,然后转身跑出了大门。

  “老道,加油上垒啊!”叶凛边捡瓜子皮边喊道。

  老朋友开窍了,她也轻松了。就是,老婆什么时候回来啊?要不打个电话吧,晚上给老婆做个全身按摩让她释放一下压力,她最近压力好像挺大的样子。

  这一世不要错过,请让我走进你的生命中。道言一路顺着姻缘线跑到了宋鹿居住小区的楼下。

  正好碰上宋鹿回家,两个人走了个对面,道言停住脚步,跑得太快胸膛还在平息呼吸,那双干净的眼睛里装着眷恋、思念和各种情愫。

  “宋鹿,我爱你!”爱了几世了,我是个胆小鬼、懦弱鬼……你,还愿意爱我吗?

  宋鹿一愣旋即眉眼弯弯的笑了,这一笑几世的意难平都平了,她走到道言的面前,轻轻问她,“跑了这么远一定累坏了吧,要上来喝杯茶吗?”

  道言使劲儿的点头,眼里蓄满了泪水。

  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叶凛:当然要喝茶,多喝几杯,最好喝到走不动路!

  顾鲤:喝茶是目的吗?你这个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