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冬,天黑得越来越早,不到晚上七点,已是华灯初上,混迹于城市街头巷尾的各种烧烤小吃陆陆续续支起了摊。

  “刺啦”一声,锅里大火翻炒的食物随着冒油的热气飘出阵阵香味,吸引路过的行人停下来。

  宁堔提着个印有药店名字的透明袋,另一只手因为天儿太冷收进外套口袋捂着,低头站在卖炒粉的摊位前,耐心排队等小摊老板炒他那一份。

  忽略卫生问题,小摊炒粉分量足味道好,吃的人挺多,摊位旁摆着两张矮桌子和几个看着不怎么干净的简陋塑料凳,都被占满了。

  其他没凳的要么站要么蹲,毫不顾忌形象问题,就着老北风大口狼吞虎咽,吃完再随手将一次性餐盒扔进街边可回收垃圾桶里,抹抹嘴走人。

  眼前的景象有一种人间烟火的朴实感,宁堔融入其中,恍惚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

  大家都是普通人,一日三餐过着平淡寻常的日子,他也是,没什么区别。

  “毛概你都敢逃,真不怕期末挂科啊,上回毛概老头上课点名搞了个扫码定位,防不胜防。”

  “就剩两周了,老头划了小半本书重点,谁他妈背的完,挂就挂吧,大不了开学回来补考。”

  “期末嘛,重在参与,感受下气氛就成,过不过看命了。”

  “心态够稳,得向你学习。”

  附近有个公办二本大学,有的大概吃腻了学校食堂的饭菜,下了课都会三五成群来小吃街觅食,这会小矮桌围着坐的也都是一帮大学生。

  过不了半月就到期末周,聊的话题无外乎全是关于期末怎么才能不挂科顺利混过去。

  宁堔纯粹没事做出来转悠,偶然间走到这片坐落于繁华市区外的小街,面食包子烧烤快餐什么吃的都有,光奶茶甜品店就有三家。

  以前怎么就没发现,宁堔觉得挺不可思议,毕竟早两年他经常到这附近打桌球,或者干点别的什么消磨时间,熟悉得跟在自个家里一样。

  可能是因为那会有人做饭给他吃,不用费劲琢磨早餐吃什么晚餐吃什么,加上叶秋梦一向对生活品质要求很高,吃穿用都必须严格按照标准来,不会让宁堔三天两头在外面吃这些路边摊。

  “给你打包好放这了,你拿一下。”

  宁堔冲手忙脚乱刷锅倒油的炒粉摊老板点点头,掏出张十块的现金付款。

  老板没想到这年头还有用现金的,腾出空档接过仔细瞅了瞅,胡乱塞进旁边的皮兜里。

  宁堔拿上自己那份准备回家,一转身差点撞上个人。

  宁堔后退半步,视线下移,发现面前站着一个女生,大冬天竟然光腿穿了条短裙,一脸笑容,看着似乎还挺紧张。

  虽然下边穿得挺凉快,这姑娘却跟被什么东西烫过似的,耳根子彻底红了个透。

  宁堔直如钢筋,不知道人女生并没有光着腿,只是穿了条看不出痕迹的肉色打底裤。

  对视不到两秒,宁堔认出对方是药店门口见过的。

  自从在医院摔碎眼镜后,宁堔没打算重新配,脸上失去遮挡物,眼神不像戴眼镜时总透着温和。

  杂乱无章人流攒动的闹哄哄环境里,宁堔穿了件简单的冬装外套,拉链拉到顶导致衣领遮了半个下巴,让人很容易首先注意宁堔的眼睛,以及左眼眼角干净的泪痣。

  此时宁堔整个面部表情都是平淡的,看不出生气和不耐烦,也没有笑容在脸上。

  近距离下,短裙女生看愣了足有十几秒,脑子跟炸烟花似的找不着北,一时忘了开口说话。

  除开当下大火的明星,她没在现实中见过五官好看成这样的男生。对方明明只是站在这里,却莫名有种时间就此定格的错觉,周围的一切人和物都虚化成了衬托他的背景,尤为鹤立鸡群。

  唯一让她发慌的是,男生白皙的眼皮始终淡淡垂着,莫名有点凶,仿佛全身上下大写着我赶时间,有话尽快说。

  面对女生犹豫踟蹰的视线,宁堔满脑子想的都是,他得赶紧回家,再耽误下去手里拎的炒粉估计就该凉了。

  虽说凉了还能用微波炉重新热了吃,但二次加工多少会有点跑味,口感肯定不如刚出锅的好。

  宁堔现在开始对食物有了一些自己的标准。

  “不好意思,借过下。”耐心有限,宁堔准备绕开女生。

  谁知没走两步,宁堔感觉袖子被人轻轻扯住了,只好无奈地停步,重新看着女生等对方将话说完。

  其实宁堔很清楚对方一路跟着他的目的,已经连续碰到好几回了,基本都是问手机号码或者加微信。

  开始宁堔还以为是推销产品,或者什么房屋中介之类的,一概没怎么搭理。

  “那个,同学你也是科大的吗?”女生松开拽着宁堔的手,挤出笑容开始找话题。

  宁堔没点头也没摇头,应该说他没反应过来女生嘴里的科大是指什么,学校吗?

  见宁堔露出疑惑的表情,女生解释说:“我是科大21级的,我……”

  “穿短裙的是咱们校区的吧?有点眼熟。”

  “上大公开课时见过几回,文院法语专业的,隔壁宿舍有个工程专业的哥们还准备追来着。”

  “他面前的是男朋友吗?”

  “不像,估计是看人长得帅,搭讪呢。”

  “牛逼牛逼,拍个照发朋友圈先。”

  先前还在讨论期末考的那帮人,认出堵在宁堔面前的女生,你一言我一语说话声挺大,生怕当事人听不见似的,很有些捉弄人的意味。

  旁边站着的有不少还特意扭过头对着他们看热闹,人群的视线全聚拢过来。

  女生两颊红得快要滴血,事先摆好的笑容僵在脸上,惊慌失措中仿佛下一秒就能当场哭起来。

  “走吧。”宁堔突然低声说,瞥了眼已经摸出手机准备冲他这边摆出照相动作的人,抢在对方拍照前转身走人。

  “啊?”女生忙跟了上去,随着宁堔的步伐越走越快,“你是和我说话吗?”

  宁堔偏头看向对街:“那有家奶茶店,你看有没有想喝的,请你喝。”

  “不用不用,还是我请你吧。”女生先是以为自己听错了,低着头有些开心地笑起来,很清楚宁堔这是在替她解围。

  说完,女生瞄到宁堔拎着塑料袋的那只手,手背那块明显是流血后结痂的伤口,特别是接近关节的部位,伤口看着尤其严重。

  女生没忍住开口问:“你的手是受伤了吗?怎么没去医院包扎一下?”

  “嗯?”宁堔顺着女生视线抬了抬手,不在意地说,“小伤,不碍事。”

  “这不能算小伤吧……”女生心疼的同时,突然明白宁堔为什么上药店买了那么些纱布创可贴和碘伏。

  到底是多不小心,才会让自己伤成这样。

  宁堔没再说话,女生也没好意思厚着脸皮继续问,毕竟是个人都不愿意被打听隐私,于是闭嘴安安静静走在宁堔身旁。期间不时偷偷抬头朝宁堔看过去,越看越有某种不可遏制的自卑感从心底腾升。

  女生没精打采地在心里叹气,就算这会强行认识,以后对方大概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还是算了吧。

  而刚才还在那嘲笑短裙女生的几个人,见宁堔和女生一块进了奶茶店,瞬间收起了拍照起哄的心思。

  “我靠,原来是认识的啊。”

  “傻眼了吧。”

  “内兄弟是咱们校区的吗?我怎么没印象。”

  “没见过,估计不是,要真是,凭那颜值早在学校传开了。”

  “也对……”

  回到家已经是一个小时之后了,宁堔将冷掉的炒粉搁置在茶几上,喝了一肚子的全糖奶茶,齁得慌,他实在没胃口再吃。

  白白浪费了十块钱。

  别墅里静悄悄听不到什么声音,宁堔坐在沙发上歇了会,然后才脱掉外套,拿着药店买回来的碘伏纱布走到餐厅洗手台前。

  手背上的伤一周前就有了,原本宁堔不准备理会,心说时间到了能自己愈合。

  但不知道是不是冬天伤口不易恢复,还是他太不当回事造成伤口二次复发,这么些天过去,竟然丝毫不见好转。

  没办法,宁堔只能重视起来,所以今天特意去了药店一趟。毕竟万一感染或者化脓,上医院治疗的成本远比自己在家清理包扎的花费高。

  仅剩的一张银行卡已经给了叶成,手头那点的钱顶多支撑到高中毕业,宁堔不得不考虑接下来的用钱问题。

  按照药店工作人员的嘱咐,宁堔将袖子卷到胳膊肘,受伤的右手手背伸在水龙头下冲,一瞬间伤口裂开的地方竟再次涌出血丝。

  冷水浇在手上有点刺痛,宁堔垂着眼睫,打开一瓶生理盐水倒在手背做二次冲洗。又拿棉签沾了碘伏涂抹消毒,擦了点据说不会留疤对伤口愈合很有效的药膏,最后用纱布一层层包扎好。

  熟练做完这一切,宁堔收拾完弄乱的洗手台,回到客厅穿好外套重新坐下,感觉累得不行。

  坐了一会,宁堔低头仔细打量包扎好的右手,觉得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然后才摸出手机看时间。

  还不到八点半。

  这个点睡觉太早,但宁堔还是上楼回了房间。

  事实上宁堔最近的睡眠质量算不错,都是准点睡准点醒,梦做的很少。

  按理说这意味着宁堔心理状态是和正常人一样的,平和,稳定,能够控制住情绪。至少不像早两年,总时不时易怒暴躁,必须借助药物才能缓和内心浮出的焦躁不安。

  如果不是上周突然的精神失控,宁堔可能真的会以为自己完全好了。

  起因只是偶然照了下镜子,镜子里反射出的脸神似宁景洪,导致宁堔对镜子里的脸产生了巨大的情绪波动,一度让他反复回想起医院里发生的那些事。

  心里有口气,堵得宁堔发慌。

  接下来的一切变得不可控制,回过神来,洗手间浴室包括衣帽间,房间内外所有能照出人脸的镜子全被徒手砸了个遍。

  宁堔站在满是玻璃碎渣的地毯上,喘气不匀看着眼前的一片狼藉,右手紧握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收回,手腕处的脉搏突突跳得无比欢快。

  整个手背都被玻璃划破割伤,血流不止下,宁堔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而等他发泄完过后半坐半靠在墙角,冷静了不到半小时,沈默突然打了电话过来。宁堔那时就用被玻璃碎片严重割伤的右手接通了电话,手机屏幕因为触碰留下一片血痕。

  电话里沈默的声音非常哑,以至于在接通那一秒,宁堔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才会带着迟疑问出那句:“沈默?”

  当沈默再次用嘶哑的声音回应时,宁堔竟然莫名笑了起来,原来不止他一个在精神上感到崩溃折磨。

  宁堔开了免提听着沈默断断续续的话,起身抽了几张纸巾胡乱擦了擦被血浸透的手,又找了根烟叼在嘴里抖着手点燃,靠坐回椅子仰头望着房间昏暗的天花板。

  那一瞬间宁堔的表情是空白的,灯从头顶照在他脸上,顺着五官线条晕出柔软的弧度,每一根睫毛似乎都被撒上了跳跃的光点,组合成了一幅精美细致的画面。

  直到沈默主动挂断电话,宁堔才从空白中转神。

  然后平静地走出满地凌乱的房间,在楼下客厅沙发睡了一晚,一夜无梦,宁堔意外地睡得很踏实。

  以至于到了第二天他都不太记得和沈默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这会他却突然回想起来电话里的那些内容,并且记得非常清楚。

  沈默那句“如果不是看了片,不喜欢我还能对着我衣服起反应?”在宁堔脑子里萦绕不开,最终宁堔用包扎好的手摸出手机,点开搜索框。

  想了想,宁堔输入了一句话:什么叫看片儿。

  手机屏幕显现出一大片密密麻麻的科普,宁堔看完理解过来,搞半天是指某种少年儿童不宜观看的动作片。

  他从不看这些,所以表情依旧无波无澜,快速浏览了一遍后,心底仍存在疑惑。

  没看片但是有了生理反应就证明他是同性恋?有够荒谬。

  宁堔返回搜索栏重新输入: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点赞数最高的回答是,主要看是否反感与同性进行肢体上的接触,比如拥抱亲吻,以及发生性行为。

  宁堔回想着和沈默发生过的肢体接触,亲或者抱都还好,不存在反感。

  但性行为……

  也没试过,不是很清楚。

  宁堔琢磨了半天,谨慎地在手机上打出几个字。

  男的和男的怎么发生性行为?

  五分钟过去,宁堔放下手机,依旧保持靠床坐在地上的姿势没变。

  怎么这么复杂,宁堔想。

  各种莫名其妙等等之类的字眼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

  宁堔没意识到,除了吃惊,他并未产生任何排斥抗拒心理,甚至坦然接受了。

  —

  盛辉总裁办公室,助理小白来来回回送了三次需要签字的文件,以及两次不必要的工作交接,到最后,沈寒依旧脾气很好地淡淡低头说:“你要实在没事,就出去逛逛,或者请假回去休息,不扣你工资。”

  小白一愣,低低啊了一声,视线很是执着地往连接总裁办公室的隔间张望,那里的玻璃门关着,从外面看不见休息室里面的动静。

  等反应过来,才知道老板是在嫌她老往办公室瞎晃,正委婉地提醒她赶紧滚别来碍眼。

  “沈总您真会开玩笑,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哪能回家休息,这会加班都来不及呢。”小白也不是吃素的,化了全妆的脸上堆满职业假笑,滴水不漏给自己打圆场,“那沈总我先去工作了。”

  “去吧。”沈寒也懒得拆穿,撑着头目光散漫看着女助理一步三回头离开,对方依依不舍的视线恨不得将隔间休息室紧闭的玻璃门给凿穿,好一探究竟。

  一直到了快下班时间,沈寒从办公桌前起身,走到休息室门前。

  推开门,里头果然没开灯,唯一的照明来源便是巨大投影仪荧幕打出来的光。

  荧幕上播放的是经典高分电影星际穿越,电影接近尾声,画面中女主扮演者安妮海瑟薇孤独地站在没有人类文明的陌生星球眺望远方。

  躺在那睡觉的是他的亲弟弟。

  最近沈默三天两头往他这跑,仿佛准备在这安家了似的,导致公司从下到上,无论男女员工都对这位身价过亿的总裁亲弟弟好奇得不行。

  作为宠弟狂魔,沈寒自然没什么意见,除了特意让人在办公室里腾出一个隔间装了各种娱乐设备,以便沈默在里头休息打发时间,还一天三顿不落地抽出空陪沈默吃饭。

  沈寒关掉投影屏,将沈默叫醒。

  十几分钟后,沈默撑着双没睡醒的眼皮,一身黑衣黑裤,戴了顶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帽子,只露出肤色过白的下半张脸,在一堆密集的视线中跟着沈寒乘坐专用电梯下了办公大楼。

  耳边不时传来几声“气质真好啊”“身高得有185以上吧”“衣品不比沈总差”“这颜值五官不愧是亲兄弟”等议论声。

  听得多了,沈默已经学会自动屏蔽那些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

  电梯里,沈寒看了眼正靠在一旁目光耸拉望着脚下的沈默,开了口:“最近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跟哥说说?”

  “终于憋不住了。”沈默低头笑起来,帽檐下的白净面容看不出异常,“我本来还想这么久也该问我了。”

  沈寒有种错觉,自己这个弟弟怎么看着像成熟了不少。

  “这不是担心说错话激起你的叛逆情绪,怎么说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不太爱被人管着。”沈寒放下心来,修长的手指在沈默帽檐边掸了一下,语调带着作为兄长的纵容。

  沈默嗯了声:“别人就算了,如果是你管我,我都能接受。”

  “进步挺大,会说好听的哄人了。”沈寒英俊的眉头一挑。

  沈默笑笑:“不是哄人,认真的。”

  电梯到负一楼前,沈默才重新开口:“不用担心,顶多就一周,一周后我就回学校上课。”

  沈寒一只脚刚踏出电梯,回头对上沈默静下来的双眼,不知道看出了什么:“我没猜错的话,是不是遇到感情问题了?”

  沈默一愣,偏开头没出声,果然什么事都逃不开来自共同生活了十几年的亲哥那双眼。

  “别影响学习就行。”沈寒点点头,上车后若无其事追问了一句,“喜欢到什么程度了,让你烦成这样?”

  别的不说,据沈寒了解,自己这个亲弟从小就受异性欢迎,说是前赴后继上赶着被追也不夸张,应该不至于为这类事烦恼。

  坐在副驾驶的沈默将脖子缩进衣领,看着车窗瞳孔凝出团深黑:“不知道,可能哪天就不喜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