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梯走道里,沈默背对着墙,有那么一会没说话。

  此时宿舍楼外云层垂得很低,眼看天色也越来越阴沉,压得周遭环境闷且透不过气。在这种黯淡光线下,俩人鲜明立体的五官轮廓只剩模糊的虚影。

  楼道声控灯被点亮,沈默慢慢抬眼问:“是因为父母感情不合?”

  很多时候宁堔觉得沈默脑子聪明,看问题总能精准地分析话里的重点,所以但凡和沈默聊比较严肃的话题,他都会下意识将话说一半藏一半,必要时,甚至选择用无关紧要的谎言绕开。

  宁堔并不想让沈默太过关注自己那些过往,毕竟算不上什么特别好的经历,除了给自己添堵,让听的人心里不好受外,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沈默或许是察觉到了宁堔这点心思,一直以来,除非宁堔主动提以前的事,否则他不会打听太多。

  比如现在,也只问了个寻常人都会随口一提的疑惑,不轻不重,造不成任何心理负担。

  宁堔嘴角抿出直线,像沈默那样身体靠着墙,语调四平八稳:“差不多,但一直是那个人单方面吵,我妈偶尔抱怨过几句,后来他离开家没再回来,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沈默听完眼眸往下一沉,每个原生家庭或多或少都存在着常人理解不了的矛盾,这种事他看得多了。即便宋羽扬那种没心没肺的乐天派,照样会因为家里突如其来的鸡零狗碎破烂事,烦得躲外面好几天不乐意回家。

  “如果是找人的话,我倒可以帮上点忙,我认识很多在这方面有经验的熟人。”沈默盯着地上两个人的影子瞅了会,开口道。

  宁堔听完摇摇头,话说得很轻松:“谢谢,但确实用不着。”

  当初叶秋梦费了近两年时间,各种花钱花精力,不惜请外边那些要价昂贵的私人侦探,试图查出宁景洪的去向,均一无所获。

  宁景洪就这么凭空消失,找不到任何行踪。

  沈默点点头没再坚持,又突然问:“那你恨他吗?”

  整栋宿舍楼静悄悄的,有闪电划出几道白光,霎时照亮楼外整片窗户,也照亮沈默瞳孔深处极致的黑,像是轻易就能看穿很多东西。

  宁堔心底有块位置开始跟着剧烈跳动起来,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握紧,因为太过用力,指关节微微泛着白。

  恨吗?肯定是恨的,应该说何止是恨这么简单。

  伴随着雷声,尽管内心惊涛骇浪,宁堔神情却没太多变化,很久才嘴角勾出笑:“谈不上,对我来说就是不相干的人,谁会去恨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陌生人,又不是吃饱了闲的。”

  沈默一愣,然后点点头:“也对。”

  看到沈默嘴边的笑,宁堔内心才稍稍松快下来,有一瞬间,他觉得沈默应该是信了他那些真假掺半的话。

  “难怪你从来没提起过,原来是这么回事。”沈默一脸若有所思,将手里的烟头弹进旁边的黑色垃圾桶里。

  宁堔指尖捏着的烟却始终没点燃,他望向楼道外,顺着沈默的话说:“这种小事没什么好提的,一般情况下我很难想起还有这么个人,早忘光了。”

  无论从语气到神情,宁堔都像是在谈论一件稀疏平常的事实,仿佛对方真的只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不值得在他脑子里留存过多。

  沈默没继续有关宁堔他爹的话题,突然侧过脸,表情认真看向宁堔:“过来,让我抱一下。”

  “……”宁堔一开始来不及反应,条件反射般朝沈默靠了过去,头顶的声控灯也在这一刻熄灭,两个身高腿长的人紧挨在一起,耳边静得能听到双方的心跳。

  宁堔额头抵在沈默肩上,问:“怎么突然就要抱,刚才还没抱够?”

  “确实没抱够。”沈默将宁堔摁进怀里,视线冲着地面,“也想顺便安慰下你。”

  “这种安慰法,哄小孩是吧。”宁堔叹了口气说。

  沈默:“哄男朋友才对。”

  只这么一下,宁堔感觉全身像触电般。

  曾经宁堔很难想象自己会和人产生身体上的亲密举动,直到交了沈默这么个无论颜值身高各方面优秀到极致的男朋友,他才发现,自己渴望被人拥抱的已经很久了。

  遇着沈默之前,旁人的靠近只会让宁堔感到不安和暴躁,而现在,那些不安全然消失。沈默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宁堔很多本该存在的负面情绪,将他从那些过往里拉了回来。

  而直到体育课的集合时间,沈默也没继续追问宁堔他爸爸的事,就像他知道宁堔所说的那些话里,故意省略了很多细节和逻辑。

  宁堔太过沉浸于自认为完美的一番虚假言辞中,并未发现对沈默来说,已经拙劣到不用费脑子去琢磨,轻而易举就能揪出好几处漏洞百出的破绽。

  沈默很清楚,从一开始,宁堔就没准备和他说实话,只不过他狠不下心来拆穿而已。

  宁堔甘心冒着考试及不了格的风险,也不愿回想起这个人,堪称极端的行为下,沈默看到了宁堔内心对自己亲生父亲的强烈厌恶和反感。

  这种厌恶情绪与宁堔嘴里提到他爸时,所说的不相干陌生人完全相悖。

  操场上三班学生差不多都到齐,宁堔跟着沈默快步回到自己班级队伍,远处体育老师冲他们吹了声哨,大着嗓门催促:“别磨蹭,速度跑起来!就差你俩了!”

  因为身高气质太过显眼,操场各班上体育课的学生特别是女生,目光几乎钉在沈默身上舍不得挪开,完美地忽略了并排走在沈默身旁的宁堔。

  “瞧瞧,这么看我默哥依旧那么的帅炸天。”宋羽扬站在班级队伍里十分尽职地开始闭眼吹沈默。

  “宁堔也不差吧。”一个很小的声音紧跟着说,很有抱不平的意味。

  宋羽扬一听这话,眼睛胡乱瞟了好几圈才找准目标,挑起眉:“哟,班长你眼光还真不赖,可不是吗,咱班年级第一第二都帅。”

  姚乐站得笔直,一脸面无表情朝仍在拼命吹哨的体育老师看着,像是刚才的话只是她随口说说,没太多个人感情在其中。

  邢舟却从姚乐细微的表情中,隐约察觉到一丝不自然的反差,让他觉得很有趣,心想这姑娘是不是看出了点什么。

  快上晚自习前,宁堔被倪棠单独叫去办公室。

  外面仍旧没完没了下着雨,看着一时半会是不会有停的意思,宁堔忘记从宿舍带伞,拿着沈默挂在课桌旁的碳纤维折叠雨伞走出教室。

  天气冷加上风大雨大的,离上晚自习打铃还有近半个小时,走廊上学生只有零星几个,所有人宁愿躲在开了空调暖气的教室坐牢似的看书复习,也不愿站外边吹冷风挨冻。

  撑着伞一路从教室到行政楼,宁堔感觉半边脸都要被风给吹麻了,将撑伞的手换了一只,空出来的揣进校裤兜没再拿出来。

  南方这种极端湿冷的冬天再遇着下雨,简直不给人留活路。

  班主任倪棠没什么重要的事,因为期中排名对宁堔一顿大夸特夸,旁边别班老师不甘寂寞附和了好几声。宁堔对表扬自带免疫机制,戳在办公桌旁心不在焉听着,等倪棠终于发表完赞赏才慢慢收回注意力。

  最后倪棠说,只要宁堔继续保持这种学习状态到期末,今年三班绝对能拿到奖学金名额。

  办公室中央空调开得很足,呆了这么一会,宁堔全身从头到脚暖得不行,特别是听了倪棠的话,像是了结一桩大事,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

  宁堔不再走神,认真说:“谢谢倪老师。”

  倪棠笑笑:“以后要是哪方面遇到困难,你随时跟我提,别什么事都藏心里自个担着。”

  宁堔知道她指的是叶秋梦车祸的事,于是点了点头。

  回教室后,宁堔发现班里近一半学生被空调吹得趴桌上懒得动弹,除了有学生离开座位上后排饮水机前接水喝,基本听不到什么说话声。

  宁堔走到自己座位挂好伞,将手里拎着的东西放在沈默桌面,轻微的塑料袋摩擦声让原本睡着的人抬起头。

  沈默睁开眼目光向上看了看宁堔,含混问了一句:“回来了?”

  宁堔指着冒大雨买的面包和酸奶:“你要是饿,就吃点吧,离上课还有几分钟。”

  沈默笑了笑:“特意给我买的?”

  宁堔点点头:“我看你晚上没吃东西,刚才顺道去了趟便利店。”

  大概是嫌今天学校食堂饭菜实在差强人意,清汤寡水菜不是菜肉不肉的,沈默晚饭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宁堔担心沈默空着胃抗不过三节晚自习,才想着去学校便利店买点吃的。

  学校便利店虽然门面不大,但胜在各类零食饮料品种多,稳稳抓住了这帮十几岁青少年的口味,深受附中学生追捧。除了上课,其他任何时间都能看到排队结账的年轻老师或学生。

  宁堔去的时候就遇到了几个别班的人,有个男生不知道什么毛病,端着碗冒热气的关东煮走过来和他搭话:“诶沈默今天怎么没和你一块啊?”

  原本低头认真选酸奶口味的宁堔,被耳边突然传来的声音给震了一下,转过头看了眼那人,光凭脸宁堔暂时想不起来是不是见过对方。

  “他这会在教室。”宁堔应付着回答完男生的问题,拿了杯蓝莓味的酸奶去收银台结账。

  谁知到了收银台,好几个排队的学生也朝宁堔偷偷瞄了好几眼,话里话外提到的基本全是沈默。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附中很多学生见着宁堔都会说一句:“戴眼镜的不就是成天和沈默呆在一起的吗。”

  宁堔感觉自己像是沈默随身的附属品一样,以至于现在学校超过一半的学生都认识他,无论走到哪别人都会将他和沈默联系在一起,剩下对他的评价也只有戴眼镜这茬了。

  和沈默走得特别近的戴眼镜男生,这些词像标签一样钉在了他身上。

  当然,这点小事并不会让宁堔反感,毕竟那些目光从未夹带任何恶意,他都快习惯了。

  沈默边吃着面包,往宁堔脸上瞟过去:“之前我就想问了,你眼镜是不是有点歪?”

  “嗯。”宁堔有些意外,“没想到你能看出来,观察还挺仔细。”

  “和你有关的事我都仔细。”沈默话说得很随意,跟聊天气似的,说完垂眼咬了口面包。

  宁堔特意挑的不带任何甜味的肉松面包,里面还裹了点黄油海苔,味道很不错,沈默三两下就啃了大半。

  “上回放枕头边睡觉不小心压着了,便宜货经不起折腾,不过不影响看东西。”宁堔说完摘下眼镜调正角度,又重新戴回鼻梁。

  “便宜货?”沈默顿了顿,撕开酸奶的盖子看向宁堔,“有多便宜。”

  宁堔反过来问沈默:“听说过十元店吗?”

  沈默笑起来:“所以你是在十元店买的镜框?”

  “当时路过顺手买了一副,镜片是在眼镜店配的。”宁堔说完,偏头看了眼沈默,“你还知道这种店?”

  沈默:“学校对面那条街就有一家,外面挂着个牌子,什么全场样样十元。”

  宁堔挺诧异:“你上那买过东西?”

  “买过。”沈默大概是觉得宁堔吃惊的表情很有趣,没忍住盯着看了好一会,又说,“买了一个打火机。”

  “十块钱买个打火机真奢侈。”宁堔脱口而出。

  沈默笑:“你对奢侈的标准是不是太低了。”

  宁堔:“外头便利商店一块钱一个,正常人不会上那种店花十倍价格买打火机的,又不是什么牌子货。”

  沈默顺着宁堔的思路琢磨,然后点头半开玩笑说:“那你这个镜框买的算挺值。”

  “好在至今没摔过。”宁堔笑了笑,“不然就这质量,肯定能直接摔散架,四分五裂的那种。”

  吃完面包,沈默将喝了一半的酸奶放回桌上,背靠着椅子:“干脆换个好点的,周末我陪你去挑。”

  “不用了,现在这个也没坏。”宁堔摇头拒绝道。

  沈默没再说什么,掐着上课铃响的点,将前排睡觉的邢舟和宋羽扬叫了起来。

  一周时间过去很快,期中成绩排名的热度只持续了几天,学生们的专注力重新回到课堂上。

  直到某天上午的课结束,三班教室门口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校服懒懒散散靠在门口晒太阳,似乎在等什么人。

  陆之衍骨折出院后在家休息了整整一星期,终于赶在月底前回学校上课,看着比以前瘦了不少。

  而陆之衍见到宁堔后第一句话就是:“宁堔你眼镜腿怎么歪了,掉地上摔的?”

  有时候宁堔不得不感叹陆之衍显微镜般的观察能力,除了沈默,到现在为止,成天混一块的宋羽扬以及邢舟都没发现这个细节。

  沈默替宁堔回答:“是歪了,你怎么看出来的?”

  “他左边眼镜框往下偏了点,没完全盖住眉毛。”陆之衍目光停在沈默脸上,又稍稍转向宁堔说。

  宁堔:“有这么明显吗?”他自己对着镜子照的时候,压根感觉不出什么。

  阳光照射下,陆之衍笑笑:“也不是特别明显,看着还挺正常。”

  蹲在篮球架旁低头玩手机的宋羽扬先是一脸懵逼,撑着膝盖掉转脑袋冲宁堔打量,勉强看出点名堂后说:“要不宁堔你趁这个机会,换副镜框吧,说实话你现在戴的这玩意简直没眼看,天仙来了都拯救不了它的丑。”

  沈默打断宋羽扬的絮叨:“行了,先说正事。”

  他们瞒着邢舟跑来操场,是为了商量该怎么给邢舟过生日,几个人中邢舟年龄最小,生日恰好在12月底,眼瞅着没几天要到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