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不见日>第18章

  楚阳秋也清楚盟内的事,也是知道这点,他才不顾盟内各方意见,力排众议,匆匆放楚楼风出去。他手指轻抚过楚楼风送来的信,一时竟不由得自嘲地苦笑起来。他疼爱的胞弟已经长大,生了一副玲珑心窍,神思灵敏,纵是他,要绕过楚楼风办点什么事,也必须多下一番功夫了。楼风只知送他出去是兄长对他期盼,送他远离盟内流言是非,送他一个锦绣前程的机会,却不知也是对他暗中的保护。二公子再如何风流倜傥,看似成熟稳重了多少多少,在这位指挥的眼中,却也始终是需要保护的孩子。盟内绝不只有如今风光无限,敢于公然抗命的天杀堂之类,或许不在天璇影麾下,但势必仍有暗桩叛徒潜伏其中。要肃清浩气盟,说来简单,但却难以着手。若大张旗鼓下长空令搜寻,不仅扰乱军心,更会人人自危,在恶人谷大军临阵的关口,更不能这样肆意妄为。

  这样说来,恶人谷布下这一局的执棋手,着实值得警惕。楚阳秋略微蹙眉,已经近三更,无一人来提醒他休息,门外的侍卫倒是并不放松,楚阳秋在指挥帐中,时不时能听见帐外操练兵戈撞击的声响。为保障他的安全,天杀堂侍卫一个时辰便换一班,这是他为李寒舟而制定下的规则,如今天杀堂洗牌,自己也成为被保护之人,他略微眯眼,轻轻摇头。这本是旧制,不应更易,但大军压阵,这样关头,浪费兵力来做这些事,本就非楚阳秋所愿,他的眼睛低低垂着,昔日他还在天杀堂之时,便早下过密令,若有所变数,天杀堂可越权行事,然而,这密令却不是为背叛浩气盟而铺垫的。

  他抿唇,眸光忽然从潦草的军报上抬起,目光直视窗外,凉得似冰。侍卫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匆忙进屋来,询问他可否需要帮助。楚阳秋却摆手,客气道:“年前与恶人谷的谈判,天杀堂有何安排?”侍卫一愣,答道:“指挥说笑,天杀堂的安排,我等寻常侍卫也无从得知,何况年关未至,谈论这些,未免太早。”楚阳秋一笑,面色如常,却字句厉声:“我还不知,浩气盟的大小事务,已经全是天杀堂作主了。”侍卫陡然一惊,下意识退却两步,腰间天杀堂的令牌掉出,楚阳秋一手设计的变体“杀”字绞着银丝,经月光一映,璨然生辉。周围几人反应极快,提矛提刀便要格住楚阳秋去路,一把剑却横空而出,瞬间打落最近的那把武器,剑势再转了几分,普通的剑招挥去,竟逼退众人几尺。江墨白回头看着楚阳秋,确认了他无事,才松了口气,笑道:“我今夜惊醒,直觉有要事发生,幸好只晚半步,指挥无碍便好。”

  裴台月收到这份情报,已经是一月后的事。这一月来,恶人谷内部频频出事,他也不必多想,多少也猜测到是什么人的手笔。对此,他心情倒是复杂,若说不怪那人,那也必定是假话,两度剿灭浩气盟的机会,都被他强行插手,化作横生的变故,又草草了之。他作为恶人谷的指挥,纵然心中有所偏好,也要将公私分清。年关将至,他正欲启程去扬州,却被一支长笛拦住,他抬眸看去,腊月时分,景奚身侧却仍停留着几只碧蝶,裴台月目光凝在上面,发觉碧蝶翅膀已经覆上了一层冰——分明是已经死去的蝴蝶。景奚嬉笑瞧他,轻松道:“我二人同指挥一起去扬州,指挥应当没什么意见?”裴台月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谢澜,他对这人并不如景奚那样相熟,谢澜在谷内也不常说话,对人客气,对事也常常谦让,景奚却视他为再重要不过的副手,若非见过他杀人的手段,多半人也都会认为,这位万花弟子不过是有些清高的表面功夫罢了。

  对景奚的提议,裴台月并无意见。景奚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在情报司时,景奚便已经是他的副手,唐如晦身死,他理所当然登上指挥之位,景奚便在他的授意下成为情报司司长。裴台月向来用人不疑,纵然曾看错了人,出了楚楼风之辈,但在阵营大事上,他的嗅觉却灵敏,从不曾出什么太大的差错。如今浩气盟看似纷争不断,裴台月却知楚阳秋手段。众人皆知楚阳秋是位体恤手下,温文尔雅的离经弟子,却经常忘了他凌厉如刀,以一己之力,一手创立天杀堂,与李寒舟互相扶持,力压恶人谷的那几年。

  天杀堂与恶人谷的情报司一贯不对付,互为宿敌这些时日,裴台月也多少明白楚阳秋脾性。如今浩气纵然失了李寒舟,单凭楚阳秋一人,也不至于在他计策中无法转圜。创立天杀堂的人,必然不会受天杀堂桎梏,楚阳秋势必有更深的计谋,才会任凭恶人谷的计策在浩气盟内鼓动是非。但拖住他的脚步已经很好,恶人谷与他都需要这样摧枯拉朽的战势来巩固地位。裴台月坐在马车内,睁开眼,忽然才发觉,不知何时,纷纷细雪已然落下,虽不成规模,却煞有不会轻易停下的意思。他看着窗外,忽然便有些出神,恶人谷内虽不如浩气盟那般明显,却仍有暗流涌动,唐如晦暴毙几年来,裴台月若仅靠一柄剑来立足,那必然无法像如今这般众人信服。阴楼主这一子落下,舆论中心自然又转移到裴台月身上,他并不辩解,只代表恶人谷去扬州商议新年和谈的相关事宜。

  但总归,雪缓缓飘落,积起薄薄的一层,掩去旧的一年许多事,现在一切都好。

  扬州作为阵营双方的会盟和谈中心,也是两方如雪般的信纸下商议出的结果。如今的情势,若选了哪处据点,只怕两方皆会担心另一方另有埋伏。扬州作为江南最繁华的城市,又有霁华楼这般江湖上有名气的中立势力组织承接,两方到底是说不出什么闲话来。在恶人谷指挥前来之际,新的情报已经传过了整个扬州,同样也抄送给了霁华楼一份。阴楼主摊开两份密函,一份是楚阳秋蛊毒暂时无解,另一份则是楚阳秋与楚楼风前往扬州会谈的消息。阴楼主微微蹙眉,阵营双方一直有年前后休战的传统,但若只是惯常的和谈,不会惊动楚阳秋亲自赴约,若是楚阳秋要来见见他,也不会打着前来和谈的名义。

  终于是裴台月早到一步,这位恶人指挥到了霁华楼安排的住处,便闭门不出,众人知晓他在准备谈判的事,也不便打扰他。阴楼主来过一次,是惯常的嘘寒问暖,听闻了裴台月的住处后,也只是一笑,嘱咐恶人谷弟子照顾好指挥后,便离去了。景奚掩在阴影里,看得清清楚楚,面上的笑容颇为玩味。

  隆冬时节,阴楼主却察觉,窗边停着一只紫蝶。

  他面色不改,不动声色,拨动琴弦,蝴蝶似受了惊,骤然振翅飞起,明确向一边的阴影飞去。阴影那人倏地发难,飞身向前,手中的虫笛一转,蝴蝶到了他指尖,便化作一片薄刃,将阴楼主抵在墙边。后者退无可退,却无抵抗的意思,叹气道:“若不信我,何必一早便与我合作?”景奚目光流转着,身体缓缓逼近,他身侧带着莫名的香风,与阴楼主清幽的桃花香不同,反让人不禁感到一阵晕眩。那片薄刃又幻化为紫蝶,飞去阴楼主的鼻尖停下,景奚一动,身上服饰的银饰便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手掌扣住阴楼主脖颈,五指略微收紧,笑道:“与霁华楼合作,乃是裴指挥一人之言,可不是我司的安排。”

  那只停在阴楼主鼻尖的紫蝶迸发出刺目的光辉,将二人都拉入阴楼主心中深深的幻境去。景奚持笛站着,强喂了他一种蛊毒,才松开手,以蛊毒逼着杨无音一步步前行。他附耳道,我绝无恶意,楼主身边有精通此术的能人,景奚也自然清楚,此毒两个时辰后可自解,景奚只是想要与楼主一同拜访故旧罢了,楼主想必也极为想念。

  阴楼主垂眸不言,只向前行去。

  此时的扬州同样云谲波诡,楚楼风先行下了马车,楚阳秋替他撑着马车的帘子,他二人身着同样的衣袍,腊月的风吹来,猎猎作响。楚楼风向霁华楼的方向看了许久,玄衣的指挥下了马车,长身鹤立,替他披上自己的大衣,只一笑,提醒道:“小心着凉。”有人隐在暗处,侧身避开他们可能的视线,手指轻轻碾碎了几张薄薄的纸。两位容貌身材乃至衣着都极为相似的兄弟,在看向霁华楼的那一瞬,目光并不相同。楚阳秋的目光温吞,却闪动隐隐的光,暗藏在眸中的,是深深无法看透的情绪。楚二公子……眸光锐利,妖异非常。

  他闪身离开这里,衣摆上赤色的藤花纹样如血。

  距离和谈还有一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