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站着说相声也腰疼【完结番外】>第42章 酸梅汤(二)

  北平的夏天多是酸梅汤和冰果作陪的。

  酸梅汤前门九龙斋西单牌楼邱家的味儿最好,做的讲究,是用乌梅熬的,还得放上玫瑰、木樨。

  但是更常见的是下街卖的,陈卿言住的那条胡同里就常能看见这样的人,挑着担子,将酸梅汤放在瓷罐子里,周围拿冰冰着,敲着灯盏吆和,只是这样的酸梅汤次些,无非就是用糖精水兑的,陈卿言记得那时候胡同里头总有几个馋嘴的孩子跟在人家的担子后头跑,有不开眼的还张嘴管家里头的大人要钱要买——这就免不得要挨顿骂了,就这样的酸梅汤,也得卖上一个铜板,这些东西穷老百姓是想都不敢想的。

  可穷人有穷人的过法,酸梅汤喝不起,还有冰核儿能吃呢。

  冰核儿其实就是天然冰。

  冰窖离陈卿言住的地方不算远,冬日里头将什刹海的冰打上来存在这处供老百姓用,饭馆儿里头冻点儿肉,都用这的冰。陈卿言那时捡勾货赚不了几个钱,便在卖冰核儿上动了心思。

  “冰核儿哎——败火!”

  陈卿言挑着“担子”——他自己看着这担子都忍不住想笑,他哪儿有什么装冰的容器,只不过是捡了人家不用的两个搪瓷盆子分别打了三个眼儿,用绳栓得了一边挂着一个放冰,只是忽忽悠悠的一走路就跟着咣当,吱呦吱呦的唱曲儿,像是随时要掉似的,倒也凭添了许多乐趣。

  陈卿言这吆喝声实在好听,虽是听别人学的,不比人家常年走街串巷的气息足些,但他却是童声显得格外脆生耐人,还带着些稚气,着实的讨喜,这吆喝声帮了他的大忙,好些人家看着他是个孩子,也疼惜他些,能买他的就不买旁人的。他后来在天桥上说了相声时,也曾有个观众同他讲过,“你这嗓子就注定了得干这个”,只不过他并未觉得自喜。卖冰核儿也好,说相声也罢,只不过是条谋生的路子,注定这词用的,太邪乎。至于相声后来成了他用来谋生的手艺,那也是他未曾料到的事。

  只是今天生意不大好,往日未走到这头的胡同,两个搪瓷盆里的冰便就卖个七七八八,差不多干净了,今日明明还要比平时热得多,竟然卖得不如平时。

  日头却不大懂得疼惜人,顶着这毒辣巴巴的走了一个上午,陈卿言只觉得脸上被晒的生痛,今日穿的这上衫薄了些,扁担又与自己不大对付,肩膀担着的地方似乎被磨破了皮,一出汗被涔的针扎似的疼,陈卿言又强忍着穿走了两条胡同,实在受不住,只能放下担子找了胡同墙根儿下的阴凉歇脚。

  “嘶——”

  汗跟不要钱似的顺着脸往下掉,陈卿言刚想扯下脖子上挂着的汗巾子擦一擦,一抬手却牵连了肩膀处的伤口。刚才还没注意,这会儿歇了,歪头仔细瞧了肩膀处衣服的料子,像是隐隐的渗出血来似的泛红,这么由扁担磨蹭了一个上午,皮肉与衣服竟是粘黏在了一块儿。

  “这不是倒霉催的么。”陈卿言虽疼的咬牙,但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卖冰核不比卖别的,卖布头儿卖针卖物件儿的卖不完还能回去放着撂着,明日再卖照旧,吃食卖不完赶在这样三伏的天隔夜就坏了,冰核儿更是卖不完一会儿准化,这一大块儿冰是他花了三枚铜钱打冰窖买的,又求着冰窖的人给凿碎一分为二,要是都卖完了,能挣六大枚铜板,对半儿挣钱。只是今天瞧着这架势,怕是能勉强回本来就不错,陈卿言一想到还没回本,心里就更急更燥了,歇也歇得不安生,仍是起身又走。

  “冰核儿哎——败火!”

  忍痛挑起担子,又是脆生生的喊了一嗓子,胡同两侧的人家里却并无有人要出来的动静,陈卿言知道指望不上,叹了口气刚要抬脚走,就只听见身后“吱呀”一声,胡同最里头的那间院儿确是有人推门出来了。

  “卖冰的!”

  “哎!”陈卿言赶紧应了,转身朝里头疾走两步,扁担颤得肩膀生痛,似也是忘了,“您要冰核儿?”

  “这两块儿多少钱啊?”

  “十个大子儿!”陈卿言回道,他是抬着价说的,本以为这人总得往下压压钱,人又被鼻尖儿忽的飘过一股苦涩的药香引去了注意,陈卿言心里头琢磨着,这户人家准是要买了冰去给病人做些凉的吃食消暑的,这冰算是有着落了,果不其然,这人点了点头,痛快说道:“成,给我放进去吧!”

  十个大子儿!

  从这人手里接了钱,打胡同出来时陈卿言的步子都跟着轻了起来,那两个破嗖嗖的陶瓷盆子碰在一块儿的声音都听着悦耳,刚还愁着今日要白搭,没成想就来了一桩好买卖。

  只是年岁大了之后忽的有一天想起那日的情景,竟是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一个半大的穷孩子,破衣喽嗖的挑着两个瓷盆儿,脸上是涨发了似的通红,晒得难受大概龇牙咧嘴的没个好样儿,但任是路上碰见他的每一个,都能瞧出这孩子脸上是带着藏不住的笑的。

  全是因为手里头攥着的那十个大子儿!

  “肯定特别傻。”

  陈卿言同陆觉说完,自己先是忍不住掩着嘴乐了起来。

  “然后呢?”陆觉问。

  “什么然后?”

  “你拿了十个铜板就没给自己买点儿东西?不是惦记着酸梅汤么?”

  “……”陈卿言拧了下眉头,却不是在思索,“没有。”说完自己又是轻笑道:“对啊,我也纳闷,怎么那时候就没想着给自己买碗酸梅汤喝呢?”

  陆觉瞧着陈卿言那真真儿纳闷的样子,却是丁点儿都笑不出来。

  他仿佛就看见那个小小的陈卿言就在自己眼前似的,哪怕这人如今只挑了自己想说的能逗闷儿的那点儿说了,陆觉还是想戳一戳这人的脑袋,问他是不是说相声说傻了,怎么只想着抖包袱。

  卖不出冰核儿为自己这一天的饭辙发愁时的无助,忍着痛咬牙硬撑时的无人可说的难言,过了今天不知明日如何的忐忑。

  那个小小的人,从来都不说。

  “是够傻的。”

  陈卿言的脑袋忽然被人不轻不重的弹了一下,伴着轻微的痛,不知道陆觉什么时候起身站在了自己的身旁。

  “再打就更傻了。”陈卿言愤愤,却没注意倒是承认了陆觉的话。

  “傻人有傻福。”陆觉补了一句,陈卿言却并未再搭言了。

  陈卿言只觉得自己这辈子和福气这词大概不会沾边,却不知道身旁的人却早已在心底许下了只有他自己知晓的郑重诺言来。

  终其一生,爱他护他。

  只求如此,再无别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