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古代言情>还俗>第14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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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伍秋直愣愣盯着慧净的脸,身子如被冰封,一动动不了。直到慧净又迈步上前来,他才骇然清醒,低头喊道:“别过来。”

  慧净生生停住脚步,站在伍秋几步之隔的地方,问他:“你哭了?”

  伍秋记得那日祠堂明明没见到慧净,不知他怎么会突地出现眼前。

  被僧人无情推开的场景仍历历在目,此刻重逢,说不上惊讶更多,还是惊吓更多,伍秋只觉无颜相对,想要赶紧逃开。可低着头等了许久,慧净始终挡在身前没有离去。

  “你哭了?”慧净又问一声,说的时候忍不住迈一小步。

  “你别...你别过来...”伍秋声音颤抖喝道。

  然而僧人这回没有被喝停脚步,反而缓慢地移到伍秋面前。

  他单膝跪下,看清坐在石阶上的伍秋,发现脸上确实挂着泪,怔怔地又喃了一句:“你哭了。”怔怔中又透着一丝悲切。

  伍秋不明慧净的来意,慌忙撇过脸:“我、我没事。师父请回吧。”他以为自己这样说,僧人总该离去,却没想到对方仍是那般专注地盯他。良久,一只宽厚带有粗茧的大掌抚上脸颊,轻拭去泪水。

  “死者已矣,生者多保重。施主节哀顺变。”慧净安慰他。

  原来僧人是来说这句话的。

  近日春儿的死,柳思烟的失宠,叫伍秋心思沉稳许多。方才以为僧人会提起当日窘事才如临大敌,此刻见他只字不提那窘事,心落下一些。但也不敢全然放松。他没有直视僧人,垂着眼帘盯地上说:“谢谢师父。”

  慧净还是没走,他只好又接着说:“师父是来随住持来做法事的吗?”

  “是。”

  顿了许久,慧净语气犹疑着要说什么:“那日我......”

  单听前三个字,伍秋腾地站起来,打断慧净的话:“师父,我还有事,先回了。”

  慧净抿抿嘴,说了句好,侧身让开一条道。伍秋立即如鸟出笼,奔出去。

  法事要做七天,日子不算长,可伍秋度日如年。

  他再去后院,经过祠堂时,变得小心翼翼,幸而没再碰上慧净。

  说起来,柳思烟似乎是将点长明灯的活儿揽去了,伍秋连去三日,屋上皆点灯。其实他觉得柳思烟说的无错,春儿是他害死的,若不是他矫作,徐子庆不会这般兴师动众问罪,也不会令春儿离奇死去。无法为春儿点灯之后,他惶惶不安,总想能为春儿做点什么,可思来想去也无计可施。

  做法第四日,伍秋坐在屋里正魂不守舍,有人敲门。

  打开门,来者是黄香云。时至今日,他已全然没拉帮结派,争宠斗艳的心,强打着精神招待。黄香云剔透玲珑心,一眼看穿他的萎靡,说是要为他找点事情做,好振奋精神。

  伍秋听黄香云巧舌如簧,说得头头是道,便点头应下了。

  午后,黄香云带伍秋来到祠堂,伍秋才知原来黄香云说的做事,是同僧人们一并诵经。

  这确实算得上是一桩善事,也对春儿大有裨益,可在祠堂诵经,必然免不了碰上慧净,伍秋不得不心生退意。

  黄香云看临了祠堂门口踌躇不前的伍秋,问道:“你不愿意为春儿诵经吗?”

  伍秋被黄香云说得内疚,摇摇头,最终步入了祠堂。

  果不其然,一入正门,伍秋一眼看到慧净。僧人身材欣长壮硕,连跪着也高人一头。

  黄香云领着伍秋穿过正殿,偏偏又挑中慧净身旁的拜垫跪下,伍秋张望其他地方,并无虚席,只好硬着头皮一旁跪下。

  慧净本是闭目念经,听见两人的动静,睁眼朝两人方向看去,在见到伍秋时,明显愣住了。伍秋被那惊讶的目光灼伤一般,赶紧闭眼合掌,作专心念佛模样。

  好在不消多时,他便听到慧净沉声念经的声音,于是松口气,学模学样地跟着声音念,倒也在佛声中慢慢稳住了乱跳的心。又不知过去多久,他睁开眼,惊讶发现身旁的黄香云早已不见身影,只有他和慧净并排跪在地上念经,一时心又乱了,心不在焉地诵了会儿经,天色将才暗下,他就作势要走。

  哪知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跟上来。

  他走快,后面那人便走快,他走慢,后面那人也慢下脚步。亦步亦趋,紧随不离。他猛地转过身,不出所料,对上了慧净的目光。

  僧人又专注又悲切地望着他,欲言又止,那副样子叫伍秋顿生无名火。

  “师父,你这又是为何?我今日来诵经,并不是想纠缠你什么,只是为逝者献一份心意。师父无需误会,更不用来劝告我什么。我没有...”伍秋说着,愈发难堪,咬了咬唇,“我还没有厚脸皮到这份上。师父请回吧。”

  “对不起。”慧净望着伍秋只说了三个字,但眼里流露出无比真切的歉意。

  伍秋无名火似被这眼神浇了盆水,不禁没了脾气,颓然地垂头:“师父从头到尾都没有做错什么,又何必为我道歉呢?是我不守伦理,不知廉耻,我该向师父道歉才是。”

  “对不起。”

  青石地板拖出一道长长的人影,渐渐掩住自己身影。伍秋抬起头,慧净已经走到他面前,低头相视,一双佛眼竟通红,失了慈,仅有悲。

  “请施主莫要这般说自己,我知道你不是。”

  慧净的声音也含悲,听得伍秋胸口不由得绞痛起来,他叹了口气:“师父,那日的事你我都忘了吧,就当什么也发生过。我之后只会当你是我的恩人,好吗?”

  慧净的喉头滚动一下,沉默点点头。

  伍秋也点点头,“谢谢师父。”

  气氛沉寂片刻,等那层悲凄散去些,慧净开口:“我听黄施主讲你为逝者伤身颇多,若她有心愿未了,我愿意代为效劳。”

  不知为何,今日僧人仿佛不想离去似地,话题一波未落,一波又起。

  既然慧净问他,伍秋还是认真地想了想说:“春儿的父母都已过世,她是个孤儿,从小就在徐府长大。不过她跟我同是禾城人,我们那里有为逝者放河灯的习俗。如果师父不嫌麻烦......”

  “不嫌麻烦。”慧净不等伍秋说完,便一口应下。

  伍秋愣了下,“师父知道放河灯?”

  慧净并没有放过河灯,面露窘色地摇摇头:“我只听说过,但是...应该不难吧?”

  “不难是不难......”伍秋像是自言自语地喃喃,“唉,要是我能亲自为春儿放河灯就好了。”

  “施主想去放河灯吗?”

  伍秋看了慧净一眼,点头道:“嗯,但是我出不去的。算了吧,师父尽力而为就好,春儿知道我们的心意也会......”

  伍秋本想说,春儿知道他们的心意也会开心,可突然觉得这番话是如此道貌岸然,他并不是春儿,无权替逝去的春儿发声。人死不能复生,其实他再做什么都不过是徒劳,或许生者为逝者放河灯也不过是求取内心安宁的自私行为。

  他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

  而另一边,慧净目光流连伍秋消瘦许多的脸,和郁郁的神情,莫名地心痛不已。

  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只要伍秋开心,无论要他做什么,他都愿意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