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九站在断崖之上, 他什么也没想, 余晖已经落尽, 只剩下半点儿霞光能够叫他看清楚悬崖底下翻涌的云海。

  他如何也找不到下悬崖的办法。

  傅奕恒的踪迹在这里就断了, 外面的树林之上还留着他身上淌下来的血迹, 这里还有着许多人压过的痕迹,可是那么大一个人就这样消失了。

  生不见人, 死不见尸。

  他叫了几批爬山好手下去都没能够找到傅奕恒。

  这让宫九十分的生气。

  他不相信傅奕恒这样的人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死了!

  于是他来到了这篇断崖之上, 不知道为什么, 他就是觉得傅道长应当是自己跳下去的,而不是被人杀死之后扔下去。

  他超前踏了两步, 整个人快速的跌落进云海里。

  失重的感觉不太好。

  快速下降的气流也让宫九的形象变得乱七八糟。

  这种种滋味都不是一贯享受惯了的宫九喜爱的, 可是他的脸上半点儿表情也没有, 即使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把他的衣袍吹的猎猎作响, 甚至还有衣摆飘到了他的面前遮住了他的视线,他都没有任何的动作,就这般径直朝着下面跌落下去。

  渐渐的,他察觉到了树的气息。

  崖底的水汽朝着他袭来。

  宫九一顿,手一挥,打在了旁边的悬崖峭壁之上,急速下落之势一阻, 他就那么轻飘飘的落了下去。

  他看着地上拆卸过的木板以及一旁留下的火堆痕迹, 心里浮上几分喜悦, 满身的戾气又消失了几分, 他就那么顺着地上的痕迹朝着人找去。

  然后,他就看见了道长正拿着一柄伞,再糊伞面,一旁蹲着一个红衣潋滟的美人。

  宫九:!!

  骤变的气息瞬间就被东方柏和杨莲亭捕获,东方柏脸上的笑意还不曾收敛,转头看向宫九。

  他同杨莲亭一起蹲在傅奕恒的身边看他做纸伞,宫九看不到杨莲亭,瞧着东方柏有说有笑的样子,只当他就是在同傅奕恒说话,越发生气,只觉得这二人和谐相处的模样格外的碍眼!

  他长袖一挥,一道剑气就朝着二人之间打了过去,脚下瞬间发力,整个人飘荡而至,横隔在东方柏和傅奕恒之间。

  “好吧,我听你的。”

  宫九:????

  他看了看这说话莫名其妙的东方柏,又转头看向傅奕恒,紧紧的抿着唇,身上气息变化起伏,最终越发的孤寂了起来,好似失了伴侣的孤雁,又好似没了羁绊的老犬,声声啼血的杜鹃。

  傅奕恒一气呵成的糊好纸伞,这才抬头看向宫九,瞧着这宛如受了委屈的大型犬模样,他嘴角到是微微扬起:“你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他们都说你已经死了!”

  其实根本没有人敢当着宫九的面说傅奕恒已经死了,他们还要自己的小命呢。

  所以那些搜寻傅奕恒的人只不过是在背地里嘀咕了几句,哪怕他们只是嘀咕,也依旧落在了宫九的心里。

  越是找不到傅奕恒他就越是着急。

  他不敢想象要是傅奕恒真的死了怎么办?

  他只不过是一个错眼没注意到,傅奕恒就被人给盯上了,这让他又气又怒,血洗京都都不能够掩盖他心里的恐慌。

  生平第一次,连自己的死亡都不曾害怕过的宫九害怕傅奕恒死了。

  “可你在这里同他——”说道这里,宫九气的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执拗的看着傅奕恒。

  傅奕恒:……

  杨莲亭笑呵呵的将东方柏按住了:“别掺和他们小年轻的事情,咱们就在一旁看着不好吗?”

  “你呀。”

  宫九回头看向东方柏,那一声你呀可真是含情蜜意的,叫他越发的意难平!

  他已经认识到了道长的底线,也愿意学着如何去爱一个人,可他能不能别那么残忍!就这样直接将他三振出局?明明之前都还愿意给他机会的不是吗?!

  傅奕恒站起身来,将制作好的纸伞交给杨莲亭。

  宫九就那么睁大了双眼看着那一柄纸伞浮在了半空中,接着,伞下面慢慢的出现了一个虬髯大汉。

  宫九看了看那艳若桃李的红衣美人,又看了看红衣挽着的虬髯大汉,他一脑门的黑人问号。

  “莲弟,这真是太好了!如今你就能够宛如正常人一样的行走了。”

  “莫哭,我心疼。”

  “我没哭,只是太开心了。”

  “好好好,你只是开心。日后我能够陪你度过无数个日升日落,云卷云舒,你岂不是每天都要开心的哭一遍?”

  “莲弟。”

  宫九:我是谁?我在哪儿?我特么是要干什么?

  傅奕恒拍了拍呆愣的宫九的肩膀,看着他回过头来,眼眸里还是被震惊到的样子,无奈的道:“跟我来吧。”

  “小道长,需不需要帮忙?我瞧着这小男人凶的很呢!”

  傅奕恒:“谢了,不用,快去和你家莲弟卿卿我我去吧。”

  宫九瞪他一眼,你才凶得很!你全家都凶得很!

  他看了一旁的傅奕恒,再看向那边的一对黏黏糊糊的,莫名觉得受到了会心一击。

  “那位前辈名东方,另一位是他的爱人。”

  “抱歉,是我……”

  是我什么呢?吃醋吗?

  宫九那么利索的一个人却是说不出自己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只觉得各种情绪郁结于心,叫他只想要狠狠的将眼前这位活生生的道长拥入怀里,根本不想再去说什么。

  他这般想的,于是也这般做了。

  两人并肩走着,他长臂一捞直接就将道长抱住了,紧紧的仿佛想要将这人嵌入自己的身体一般。

  两人身高相仿,颜值也十分的高,这般相拥着倒也是一对璧人。

  傅奕恒迟疑了一瞬间,主要是宫九身上波动起伏的各种情绪实在是太过于庞大了,那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让他有些难过。

  他伸出手揽住了宫九的后背。

  他虽然不知道宫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单看这人永远用最好的物品,坐最好的马车,驱使着各种得用的下属,可见他本身就是一个精于享受,且有能力去享受的人。

  一般这样的人都非富即贵。

  而一贯讲究,就算落难到了月亮岛那种无人区也依旧会用匕首在木柄勺子之上雕刻镂空花纹,衣冠整齐,半点儿不肯降低生活质量的人,如今乱了头发,下巴冒出了青葱胡茬,看起来气色糟糕,不知道多久没有休息好,因为他的消失而乱了阵脚。

  这般,叫傅奕恒又如何还能够强硬得下去?

  傅奕恒并不打算真正的敲碎宫九的傲骨,他只是希望这个人能够看到平凡百姓的疾苦,能够明白即使他拥有着莫大的权利与能力,这些也并非是他用来伤害别人的本事。

  那些人即使再苦再累都在好好的活着,所以,他尊重这样积极向上的人,也希望宫九能够学会这一份尊重,这是一种尊重生命的态度。

  傅奕恒松开了手臂,宫九还不想放开,可他还知道如今自己正在被单方面的考校,他不得不松开了手臂,站在一步之遥的位置看着傅奕恒。

  他的眼眸里亮晶晶的,仿佛漫天星光都坠.落在了他的眼睛里面一般,明亮的就宛如月亮岛上那个失去所有记忆的一片空白的宫九。

  “你别这样看着我。”

  傅奕恒有些无奈,明明是一只昂贵的波斯猫,为什么要用大型犬的湿漉漉小眼神呢?真是犯规。

  宫九闻言撇开了眼眸,没一会儿又将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

  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开口说道:“你是否原谅了我?”

  “一半一半。”

  这个答案并不在宫九能够接受的范围之内,他继续说道:“我有任何做的不对的地方,你都可以指正出来,我保证不会再犯下一回,只是你别再这般不声不响的不搭理我了,也千万别再赶我走。”

  “我害怕不能够保护好你。”

  “倘若这个世界上没了你,我都不知道自己该归往何处。”

  他彻彻底底的放下了心防,将内在所有的慌乱都摊开在了傅奕恒的面前:“你不会知道离开了你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绝望。”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很好的恋人,我变态又扭曲,这般神经质的我如何敢去肖想你……”

  傅奕恒看向宫九,他不知道这句话是当初的白云归送给宫九的话语,只是瞧着宫九的样子慢慢皱起眉头——宫九这般、不太对劲。

  “我……”宫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有千言万语想要一股脑的说出来,却偏偏根本找不到自己的言语,只能够这般看着傅奕恒,希望对方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

  傅奕恒对于他来说,不只是爱,更是救赎,是一个飘荡无依的灵魂最后的归处。

  这或许很沉重,却是最最真实不过的宫九。

  他的身上散发出无尽的黑暗,好似要将已经抓住了一丝光明的他再次拖入无尽的黑暗之中一般,那种阴暗的,负面的,各种不详的气息缠绕着盘旋着一点一点的蚕食着他,妄图将他的理智再次拉入一片混沌当中。

  无数暗黑因子在欢欣鼓舞,刚刚结束了一场狂欢又期待着另一场狂欢的到来。

  “好了,没事了。”傅奕恒轻轻的拍着宫九的手臂,将他从那种状态中拖了出来,“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之前我并不理会你是因为我觉得你肯定能够明白我的用意的,对吗?你这般漠视别人的生命,岂非是在轻视自己的生命?杀人者,人恒杀之。没有谁能够在手上沾染了鲜血之后还能够落得一个善良的结局,你明白吗?”

  宫九抬起头看他。

  那一双眼眸里的星光已经尽数退去,黑暗笼罩着这一双眸子,让他眼眸深处除了孤寂就只剩下了黑暗,不见天日。

  任何人对上这样一双眼眸大抵都会非常的胆战心惊,生怕自己的灵魂也迷失在那样一片黑暗之中,这也是宫九的下属并不敢同他对视的原因之一。

  而傅奕恒不怕。

  他的内心平和而充实。

  他轻轻牵起了宫九的手,斟酌了一下之后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状态可能……可能有一些问题?”

  傅奕恒的用词很小心,生怕触动了眼前这种状态之下的宫九。

  直觉告诉傅奕恒,虽然这般状态的宫九看起来十分乖巧,实则阴翳,并不适合长久的放纵出来。

  “道长……”宫九抬起手臂触摸着他的脸颊。

  这给傅奕恒的感觉不太好,他突然就想到了除掉石观音那一天晚上,宫九也这般直勾勾的看着他的眼睛,随后一双手就插了过来,试图将他的眼眸生生剜出去。

  “你的眼睛……真好看。”他的手指停在了傅奕恒的脸颊边上。

  宫九的脸上出现了挣扎的神色,那一双眼眸里的黑暗渐渐的散去,这种感觉叫他非常的痛苦,手指竟然痉挛了起来。

  他整个人蜷缩成一团跌倒在了地上。

  变化来的太快,傅奕恒甚至没能够及时的反应过来将他捞入怀里,只能够强行掰开宫九的嘴,防止他咬断自己的舌头。

  好在这种痉挛消失的非常快。

  前后加起来还没有一分钟,宫九就彻底的清醒了过来,他看着紧紧的困住自己的傅奕恒,眼睫毛颤了颤,轻轻的凑了上去将一个吻落在了傅奕恒的脸颊上,虔诚的好像在做一件无比神圣的事情一般。

  在傅奕恒看过来之后,他露出一个笑容来。

  你瞧,我又赢了一次。

  “你……”

  “没什么,我大约是没有休息好吧。”宫九岔开了话题,他道:“你突然消失,我怎么可能睡得好?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你担心我?”傅奕恒眯起眼眸打量眼前的宫九。

  宫九的眼底还有着乌青,是彻夜未睡的隐约产生的一点儿,胡子拉碴,发型凌乱,确实是担心极了的模样。

  这种被人挂在心上的感觉很不赖。

  傅奕恒原本以为自己在这个世界上顶多能够被三五个好友牵挂,绝不会有人会像东方柏牵挂着杨莲亭那般牵挂他,可现在他又有些动摇了。

  “我大约需要向你坦白一件事情。”

  傅奕恒站起身来,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宫九手撑在地上坐着,刚刚的痉挛已经消耗掉了他所有的体力,致使他此时根本没有办法独自站起来。

  可他并不说,只这般坐在地上抬起头看傅奕恒。

  可能是因为角度的原因,这样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柔弱,好似他并非是一个多么强大的人,只是一个需要呵护的人一般。

  “我杀了一些人。”

  “很多,可能有一百个吧。”

  “虽然我并未亲自动手,这些人却因我一个命令死去。”

  “并非是死于战场上的那种死得其所,而是为了平息我的愤怒,即使他们身上有着这样那样该死的罪名,但是我抓住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他们该死,并非因为其他原因,只因为他们伤害了你。”

  他就那么坐在地上,宛如等待着审判一般的看着傅奕恒,轻轻的就将血洗京都这样的事情说了出来。

  他的态度很平和,平和的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傅奕恒懂了。

  刚刚在宫九身上波动的那些就是缠绕着那些死去的人产生的因果,如今这些因果全部都落在了宫九的身上,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那些扭曲的,缠绕的,正是各种负面气息最最喜欢蚕食的东西之一。

  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宫九的身上会缠绕着那么多的负面气息,翻滚起来的时候浓郁的比凶煞厉鬼都还要可怕好几倍!

  此时也容不得他多想,宫九还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也不会原谅那些莫名其妙的就想要取我性命的人,我修道又不代表我就要舍己为人,割肉喂鹰什么的那是佛祖的事情,佛门才会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道门不兴这个。”

  “可是你要明白,修道修身修己。”

  “我或许会去惩戒他们,但是罪不至死的话,就不杀,可该杀之人,我也不会轻易放过。”

  虽然傅奕恒也不能够肯定自己出手的话会不会真正的取人性命,可他知道,因果只有定数。

  “你能够保证那一百个人,都是该杀的人吗?”

  宫九自然不能保证。

  他抓的是蔡京一系,这些人里有没有假意和蔡京交好试图瓦解蔡相权限的,有没有两面三刀二五仔的,有没有虽然受到蔡京庇护却未曾做过什么祸害百姓的,他全部都不知道。

  正如他坦白的那样,他只知道蔡京一系的人想要杀死傅奕恒这个变数,所以他就直接将蔡京一系的人全部都搞死,就这么简单。

  至于后来营救的那一波又一波死去人,到底是各为其主受人指使,还是其他,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要放虎归山,想要彻底的杜绝这一系任何可能反扑伤害到傅奕恒的机会。

  “罢了,你以后再动杀念的时候,记得告诉我。”

  “告诉你做什么?”宫九问他。

  傅奕恒垂下眼皮:“并不做什么。”

  宫九的身上绝对有不妥,他暂时并不知道这不妥在何处,当宫九的情绪变化起伏的时候,他身上的不妥当自然会显露出来,这般他就能够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了。

  虽然不能够阻止宫九,可他未必不能够阻止事态朝着更加糟糕的方向前进。

  “只要你愿意,任何事情,事无巨细,我都愿意告诉你。”宫九的心情又好了两分,他并不觉得这般有什么不妥当的,甚至甘之如饴。

  “是吗?”傅奕恒瞥了他一眼,凉凉的说道:“那你背后悄悄查探我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我?”

  宫九:……

  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他都快要忘记了!

  如今自然不可能这般告诉傅奕恒,他只好说道:“你拜托陆小凤查探,可陆小凤其人就算再多朋友又如何能够挖出那么多的辛密来?”

  “只是我知道了真相之后反倒不知道要如何告诉你了,想来这也是陆小凤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开口的原因吧。”

  傅奕恒双手拢在一起,眼皮耷拉着,好似并不介意这个话题一般,可他自己知道,他还是很想要知道自己的爹娘为什么会将自己丢弃。

  他对于小时候的记忆不太多,只能够记得自己曾经在小泉山脚下游荡,饿到挖草根吃,东家吃一顿饭,西家混一顿汤的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被自己的师傅收入山门。

  那时候,他才四岁。

  到底是怎么样的人家会将一个四岁的孩童独自丢弃在外?

  而如今宫九和陆小凤都不知道如何启齿,莫非……他们……

  傅奕恒虽然早已经明白人心叵测,可他还是忍不住希望那些人是有迫不得的原因的,他总归是不愿意将自己的家人想象的太坏。

  可任何不得已的原因会有的结果都不会很好。

  “说吧。”他制止了自己的胡乱猜想,叫宫九开口直说。

  “傅家满门死伤殆尽,奴仆猪狗都没能逃过一劫,祖宅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只余下一四岁小童下落不明。”

  傅奕恒:!!!!

  他皱起眉头问道:“知道是谁干的吗?”

  “铁鞋大盗。”

  傅奕恒有些怔忪。

  他没有想过这般结果。

  他设想的最糟糕的莫过于傅家其实家境不好,养不活他这个儿子,不得不将他丢弃。却没想到真相远比他想象的要残忍的多。

  “听闻铁鞋大盗早已在十多年前被花家家主连同他的江湖朋友们诛杀。”

  也就是说,他不仅没了亲人,更连手刃仇人都做不到。

  这个话题太过于沉重,让傅奕恒根本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他在心里默默的念了一边往生经,整个人都宛如融入了夜色之中一般。

  黑木崖之下并无蛙鸣虫交,这是一片寂静之地,就连风都很安静,秋日的闷热笼罩在月色之下,让人不得解脱。

  宫九抬起手臂看着面无表情的傅奕恒,可怜兮兮的扬了扬:“我身上没有半点儿力气,能扶我一把吗?”

  傅奕恒睁开眼睛看他。

  宫九就这般与他对视,并不曾退让半分。

  傅奕恒伸出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脉搏跳动的声音直接从肌肤接触的地方传递过去,他用力将宫九拉了起来,并未松手,就这般拽着他转身往回走。

  “走吧。”

  宫九磨蹭了一下,故意赖在他的身上,一点一点的朝着前面挪动,恨不得这条路能够长长久久的,一辈子都走不到头才好。

  傅奕恒停下脚步看他:“你……”

  “嗯?”

  “没什么。”

  “我心悦你。”宫九站定,十分认真的接住了他第一次提起的话头,轻轻的抓住他的手掌,好似抓住了什么珍宝一般,十分固执的又说了一遍:“我心悦你。”

  “嗯。”傅奕恒应了他一声,又朝着前方走去。

  “我心悦你。”

  他执拗的等一个答案。

  “我可以为了你改变,妥协,去学会那些你遵守着的规则。我心悦你,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

  “然后呢?”

  “然后走吧,回去休息了。”

  “傅奕恒!你怎么可以这样?”

  “宫九。”

  只这二字就叫宫九没了言语,他甩开了傅奕恒的手站在原地,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不远处傅奕恒的身影,各种想法翻腾最后也只归于平静。

  傅奕恒站在他身前几步之遥,他也很平静。

  两人就这般对望。

  许久之后,傅奕恒伸出手,手掌推开:“我期待你的改变并非要你拆去满身傲骨,而是望你能够给自己竖立一道不容踏过的底线以及做人的原则。”

  “你若是能够做到的话,我们就在一起吧。”

  “好!”宫九将自己的手送了上去,满口应下了傅奕恒的要求,眼眸里的星光好似再一次灿烂了起来。

  “既然这般,我会监督你的。”

  傅奕恒并没有收过徒弟,不知道要如何矫正一个人的三观,他能够做的就是在宫九走上岔路的时候告诉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倘若宫九不能够给自己竖起一道警戒线,那他就去当那一则警戒线。

  “好。”

  “既然如此,等出了这黑木崖底,我们去傅家一躺吧。”

  “好。”

  两人相携走向竹屋。

  就在他二人进门的时候,一柄纸伞飘了出来,杨莲亭的身影出现在二人的面前,他看了宫九一眼之后面相傅奕恒道:“我婆娘叫你二人住在客房里可莫要乱来,否则定然将你二人打出去。”

  傅奕恒:……

  宫九:……

  这才刚刚和好,距离乱来还隔着十万八千里的路程呢!老哥,你们操心的未免太早了吧!!

  “晚辈知道了。”

  他应下之后,杨莲亭就不再多说什么,直接回了主屋,小声的哄着东方柏,两人又蜜里调油了起来,这让站在门口的傅奕恒和宫九都觉得有些尴尬。

  这种你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别人偏偏觉得你们就是会有什么的状况实在太叫人尴尬了!

  他扫了宫九一眼。

  宫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面上并无什么表情,眼神也有些呆呆的,显然是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

  傅奕恒叹了一口气,抓住了宫九的手,将他带到了厨房里。

  宫九讲究起来能够逼死一堆老嬷嬷,但是他不讲究的时候也非常的好养活,如今虽然半点儿米粒都没有下肚,只得了傅奕恒一杯清茶就那么乖乖的捧着,站在门口边上看着傅奕恒忙活。

  傅奕恒刚入厨房就十分利索的挽了袖子,将长长的衣摆一撩,塞在了腰带里,防止这长衫拖累人。

  他先看了眼东方家里准备了什么吃食,这才蹲在灶头边上点燃了柴火,看着烧起来的炉灶,他冲着宫九招了招手。

  宫九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还是走到了灶边上。

  “像这样。”傅奕恒说着拿起一根干掉的木柴咔嚓一声掰断,又是咔嚓咔嚓两声,将一根长长的木枝掰断成了长短相近的短柴火棍,拿着这一小把木柴塞进灶膛里。

  那些火燃烧的更加旺盛了几分,将原本锅中还有的水分蒸发成了白色青烟,发出滋滋滋滋的声音。

  “会了吗?”

  宫九点头。

  “会了就好。”傅奕恒站起身来将宫九推到之前自己站着的位置,把一个小板凳放在了他脚边:“你就坐在这里烧火吧,我帮你做点儿吃的,可以吗?”

  “我可以。”

  宫九说完就拿起一根木柴咔咔咔折断成了几节,完完全全是等分折断,好似强迫症一般的,没有任何一根是长短不一的。

  看着这一把宛如一刀切一般的整齐,傅奕恒点了点头,表示可以。“行,你就这样弄吧。”

  他先舀了水放入锅里,看着水位线到了之后就去洗米淘米,之后入锅盖好。

  他的动作十分的利索,显然是以前做过这些的。

  做完这些之后他又将要做的菜选了出来,清洗干净放在一旁待用,选了蒜瓣花椒生姜备用,又取了切剩下的兔肉细细的清洗完毕之后切成丁放在碟子里。

  “可以烧第二个灶膛了。”

  宫九:啊、啊?

  他抬起头看了傅奕恒一眼,傅奕恒正忙着呢,也没注意到他抬头看自己了,一边快速的切着菜一边说道:“现在烧吧,越旺越好。”

  宫九抿唇。

  他被眼前这两个灶膛给难住了。

  为了让煮饭的那个灶膛里的火不熄灭,他那一张本就被糟蹋的胡子拉碴的脸上更是这里一块黑灰那边一块黑灰,整个儿宛如从灶膛里爬出来一般。

  就是这样认真,煮饭的那个灶膛也才勉强没熄灭了。

  可如今傅奕恒正在忙碌啊,他自然是不可能拒绝的,两人才刚刚和好,必须要表现一下自己还是很能干的才行!

  宫九就这般想着,他拿出两截木棍,小心翼翼的戳进灶膛里快准狠的夹住了一根正在燃烧的木柴慢慢的往外挪。

  ‘哔啵——’

  眼见着正要挪动出来了,那根木柴突然炸了一下,原本燃烧的碳火掉落在了灶膛口前,豆大点儿火光从那根木柴的空心管子里冒出来,弱弱的,仿佛一口气就能够被熄灭一般。

  然后,还不等他一口气,这一点儿火果然就熄灭了。

  宫九:--

  他抬头看了傅奕恒一眼,傅奕恒已经切好了一样换另一样了,正好抬起头来与他对视上了。

  “怎么了?”

  “没什么。”宫九严肃着一张脸,努力的做出了我很可靠的样子,很快的就低下头看着灶膛,面对着一膛火比面对着什么国家大事都还要紧张。

  于是,他又做了第二次尝试。

  这一回木柴倒是没有炸开了,可他用来夹木柴的木棍却燃烧了起来,本身不太能够受力的干柴一燃就承受不住他用来夹的力道,更没办法夹稳那一根燃烧的木柴了。

  哔吧。

  两截木柴掉落在地上。

  宫九赶紧将火踩灭这才没因为烧火发生一起烧了厨房事件。

  等到傅奕恒那边将一切都准备完毕,他这边才将将把第二个灶膛点燃。

  傅奕恒走到他这边看了一眼:“做的不错,只不过这火还是小了,再加点儿柴火,炒的都是家常菜,火越旺菜才越鲜嫩。”

  宫九严肃的点头。

  傅奕恒又看了眼第一个灶膛:“等会儿我将米汤逼出来以后,你就撤了这个灶膛里面的明火,只需要留一些火星子就够了,知道吗?”

  “你放心吧!”他一副这都很简单的模样。

  傅奕恒没打击他的自信心,直接走到了灶台前,洗了洗手,打开了正在咕嘟咕嘟冒泡的米饭锅,他翻出一个大陶碗来,用锅铲将多余的水起了出来,把这些煮了半熟的米垒在一起,将边缘处理干净之后盖上锅盖,等待之后蒸熟米饭。

  中间的锅已经被烧热,傅奕恒很快挖了一勺油放入锅里,滋滋滋滋的响着。

  无论是放姜蒜还是放肉丁的动作都非常的利索,好像已经这般操作了千百遍一样,他的面上也没有什么喜悦悲伤,平静的很。

  很快,一盘香喷喷的兔肉丁就炒好了。

  起过之后,他舀了一点儿水放入锅中,洗了洗锅。

  宫九就那么坐在灶膛前看着他行云流水的炒菜动作,闻着灶台之上散发出来的菜香味,肚子竟然咕噜噜的叫了起来。

  他面上一红,捂住了肚子。

  灶膛被烧的很旺,红彤彤的火焰照在他的脸上,那点儿羞涩也就看不出来了。

  他突然发现傅奕恒会许多的东西,即使他轮回了几世,会的都没有傅奕恒会的多,无论再如何轮回,他总归是皇亲贵胄,从没接触过这些独自生存的技能。

  倘若将他从那些外在当中剥离开来,仅仅凭借他自己本身,他未必能够养得活自己。

  可傅奕恒不一样。

  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之下,他好似都不会有什么变化,真正的做到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无论将他放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他都可以生活的很好。

  他总是很尊重生命,哪怕自己曾经做了许多很任性过火的事情,他最多只报以漠然的态度也并没有动杀心。

  越是去了解这个人,就越能够发现这是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一个人。

  道长他哪怕一无所有也将永远拥有光明。

  莫名的,宫九心里生出一些悲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他总觉得自己可能忘了什么,可这轮回太漫长了,他不可能将几世的记忆都深刻的印在脑海里,这注定他有可能会忽视掉一些东西。

  这种感觉让宫九心里升起一丝慌乱,他抬起头看向傅奕恒。

  “怎么了?”傅奕恒同样看向他。

  宫九抿唇摇了摇头。

  “马上就好,最后一个菜。”

  他说的马上就好是真的马上就好,话音才刚刚落下就已经在麻利的起锅了。

  宫九点头。

  他暗自决定今晚一定要将那些记忆全部翻一遍,他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任何的不妥当,这种感觉绝对不可能莫名出现!

  傅奕恒将四道菜均匀的分成了两份,装了八个碟子。

  他揭开锅,一阵米饭的香味就飘了出来。

  门口笃笃笃的敲响了几声,也不等人去开门,杨莲亭就已经打开了门进来了,“没想到道长你的手艺这般好,既然已经替我夫妻二人准备了一份,那我就过来拿走了。”

  “他——”

  “如你所见,杨先生是一只鬼,他本身就不同于人类,自然是知道我们这边做了什么的。”傅奕恒去洗了手,又打了一盆水看向宫九:“你用不用洗一洗脸?”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两分笑意。

  宫九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将那一团黑灰抹的更均匀了两分,他将手指摊开在面前一看就看到了手上的黑灰,立马沉了脸来到了水盆边上一瞧。

  厨房里只有豆大一盏油灯光,根本看不清楚他脸上有些什么。

  宫九鞠起水洗脸。

  他仔仔细细的洗了好半响,也不知道洗干净没有,微微偏头看向傅奕恒,正打算叫他帮忙看一看,就发现了傅奕恒脸上的笑意。

  都说灯下看美人,越看越动人。

  此话果然不假。

  原本就俊美非凡的道长嘴角含着笑意站在一旁,晕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神色变得更加柔和了几分,好似带着一些温情,让宫九看的痴了。

  傅奕恒挑眉。

  “道长……”

  “既然洗好了就过来吃饭吧。”

  宫九:就不能让我问个清楚吗?

  他有些气鼓鼓的看了眼傅奕恒的背影,到底是没将那句话问出口,小媳妇一般委委屈屈的跟了上去。

  两人吃饭都很安静。

  宫九很快吃撑了,他瘫在床上不愿动弹,傅奕恒也不强求他干活,起身将碗碟收拾到一起,准备拿去厨房洗刷。

  宫九磨叽磨叽两下,还是起身拦下了他:“我去洗吧。”

  傅奕恒:“算了,我怕你砸坏了东方的碗碟,他不打算出崖底,还要用这些家伙什呢。”

  傅奕恒直接拿着碗碟绕过他去了厨房。

  宫九:……

  被嫌弃的明明白白。

  他瘫在床上也想不出到底有什么是自己能够做的,干脆就这般躺着,安静的听着厨房里的动静,两人虽然不在一处,可他能够随时捕捉到傅奕恒的气息,心里倒也不觉得慌乱。

  如此,他就跌入了梦境里。

  梦里,黑黢黢一片,宛如蛰伏着什么怪兽,正张开嘴巴要吞噬什么一般。

  突然,一个面容模糊的白衣女子出现在了梦里,她手里拿着什么,千挑万选的选了一个人,将这个东西予他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