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瑶感觉自己像是被风卷起的一幅枯叶, 不由自主地飘零着远去,她回头看了一眼即将被吸走的方向,如果没猜错, 这是宣云在施法召唤自己呢。
她正要过去,突然想起了什么, 扭头看了一眼师姐。
扶锦君愣在原地,手定在半空中,像一幅被定格的美人画。
岳瑶乐了。
师姐真伤心啦?
不对,自己和她早约好了, 这应该说是演戏。师姐演戏真不错,就连自己都差点被她吓住呢。
岳瑶这样想着, 不知不觉便忽略了宣云那边的召唤。
她被这一眼牵动了情绪,忍不住留下多看了几下。
扶锦君定住愣了许久,半空中的那只手慢吞吞地虚握住片刻, 又颤抖着松开手指,紧接着,她像是强忍着极大的痛苦一般, 捂着脸弯下了腰。
岳瑶何曾见过此等场景, 记忆里的师姐总是肩背挺直仪态万方的,她就连下跪都十分有气节,脊背如松, 好像一辈子不会弯腰一样。
可是现在, 扶锦君的傲骨没了, 整个人都像被抽掉脊梁骨一样,无力地跪坐在地上, 狼狈,颓然, 迷茫……
岳瑶没办法离开了,她突然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啊这……
师姐不会当真了吧?
显然是的,不止岳瑶,在场所有人都被吓坏了。
岳安首席大弟子,扶锦君唯一的弟子,当着扶锦君的面承认了自己的魔族身份,死于审天剑下,还魂飞魄散了?
大家都以为岳瑶闹着玩呢,毕竟方才她的语气那么淡然,扶锦君的态度也很随意,没想到,居然,真的……死了?县祝富
“她死了吗?”
人群中,有人喃喃地观望,不知道谁开了个口,那些细碎的话语便一齐泛了上来。
“当然死了,魂都召不回来。”
“不是闹着玩,是真的没了。”
“可怜扶锦君,总是独身一人,好不容易有了个弟子陪,还是个如此下场。”
岳瑶无措极了,她焦急地想要和师姐证明自己的存在,便不顾宣云的劝诫,直接附身于距离师姐最近的审天剑上。
修颀的审天剑被她一折腾,瞬间迸发出极盛的光芒,生怕扶锦君注意不到一样。
岳瑶心说,师姐,你抬头看看审天。
扶锦君没有抬头。
此时此刻,扶锦君几乎没办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头痛欲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极端痛苦与自责下,终于悖生出了一种毁灭力——她需要用更深重一层的痛苦才能压制住自己即将崩溃的神智。
宛如当年,还是大师姐的岑姝在对战时被歹人暗害,中了一种奇痒无比的毒,偏偏那时,她还需要凝神静气去破阵,为了压制毒性,岑姝眼都不眨地拿剑伤了自己,在血气与痛感的纠缠里,她睁开清醒的眼,舒畅地舒了口气,也把那当做保持冷静的一种极端方式。
现下,她就算再怎么悲恸也不敢轻易崩溃,被称为扶锦君的那天起,她就连悲伤都不全是自由的。
为了保持冷静,扶锦君内心的那股破坏劲无处宣发,但也不能直接自伤……她咬牙闭眼,把怒火转移到了审天剑上。
对于修者而言,剑碎,如同身死。
扶锦君二话没说,抬手一折——审天剑便被弯折成了一个不屈的弧形。
岳瑶:???
嗯?什么情况?
也许是冥冥之中有那么点感应吧,扶锦君没在第一下就折了审天剑,就在岳瑶以为她放弃的时候,扶锦君却突然亲手握住了剑身,掌心被割伤的同时,再次义无反顾地折了剑。
这次,审天剑终于碎成了两断。
附身于此的岳瑶瞬间遭到重创,可惜她是个死魂灵的状态,不然肯定一口老血上来了。
专心致志召魂的宣云忍不住骂了句娘,岳瑶干嘛去了,都叫她别乱晃悠了!
岳瑶不是故意想要乱晃悠,而是她自信自己可以把控住局面,不会真的闹出身死魂灭这种局面。
对啦,不是还有宣云嘛,左护法她老人家神通广大,肯定能有办法。
岳瑶对宣云也有一种迷之自信,因此再次逗留了一会儿。
迟迟等不到岳瑶的左护法宣云:“……”
岳瑶这丫头到底是太狂妄还是太相信自己啊!
自己真没那么神通广大!
岳瑶的确太自信了,所以她根本没来得及再次附身个别的什么,便惊异地发现自己连魂魄都即将维持不住了。
到底是扶锦君带大的,骨子里那种的狂妄与生俱来,就像扶锦君抗争命运时一般,她们俩都以为可以凭着一身本事取得胜利,没想到却栽了个大跟头。
岳瑶终于感觉到害怕了,穷途末路之时,她察觉自己赶不到宣云那边了,索性拼命扑向了扶锦君。
师姐!
一阵清风来,扶锦君似有所感地抬起头,散落的碎发涤荡飞扬,她眼神变了一瞬。
瑶瑶……
“——扶锦君节哀。”
众人七手八脚地上前搀扶扶锦君。
或许是岳瑶离去之时太过随意,跟闹着玩一样,就连扶锦君都以为她在开玩笑,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当一回事,可是现在,众人亲眼目睹岳瑶身死魂灭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出扶锦君心中的那份自责来。
可是没人和她感同身受,没人知道岳瑶对扶锦君的意义。
所有人都以为方才死去的只是扶锦君放在心尖上的弟子,却不知那位,不只是岳安的首席弟子,还是曾经的天道奇才,更是扶锦君的执念和羁绊。
这一死,可什么都没了。
与此同时,宣云一下子跌坐在地,心脏跳动得快要蹦出来。
完了,这次是真的完了,她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看了扶锦君一眼,然后低头隐去了身形。
扶锦君拨开众人,独自回了晚山殿。
宣云遥遥跟在她后面,脚踩在晚山之上的第一时间就去见了扶锦君。
“她还是这么爱玩。”扶锦君声音小到只剩下气音,她像是说给自己听,又想是在回忆往昔,当然,也可能是在自我麻痹。她缓了缓,扭头问宣云道,“你也没办法了,是吗?”
宣云沉默着,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
“好。”扶锦君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宣云吓坏了,她冲上去想要拉住对方:“您骂我吧,是我太过恃才傲物,所以才用了这种不成熟的方式解决问题……”
“是我太高傲。”扶锦君说,“我不该奢求太过美满的,就这个破身烂命,怎么胆敢和天命对抗呢。”
宣云怔怔地看着她——此刻的扶锦君太冷静了,冷静得让她感觉要遭。
更何况扶锦君现在的身体还带着要命的伤,又经历了情感的大起大落,这种时候,她最好的状态应该是发火、生气、叫自己滚,而不是一个人冷静地责怪己身 ,这个苗头一旦出现,轻则钻牛角尖,重则走火入魔一病不起。
宣云很快跪下:“您还是骂我吧。”
“没必要了。”扶锦君摆摆手,“是我轻贱,与她命里无缘,一旦相遇只能互相折磨,把她折腾几次 ,非但不能保护好她,还让她再次身死。”
宣云打断她:“不,是我的不对,与您无关,我们的初心也是为了您能养好身体,与天齐寿……”
“留我一人与天齐寿?”
扶锦君终于有了些许怒色,当然,她的怒气可能不只是对宣云一个人说的,因为当她气极准备好好发作一番的时候,才后知后觉那个人再也听不到自己的控诉了。
晚了。
其实,她想说,独自一人的与天齐寿不是祝福,是诅咒。
岳瑶离世之后,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十数年前就埋下的伏笔和展望都成了一抔幻影,她费心费力地送岳瑶去魔界,护她再生,接她来到身边……又有什么意义呢?
世间繁华,众生欢喜,她们玩闹 ,她们欢喜,她们恣意且幸福地谈论着自己的美满,而她扶锦君只能对着空荡荡的晚山殿自我疗伤。
是,是她不配,她最大的诅咒原来不是来自周蹇,而是生来就有的,命运亲自指定的——你岑姝就该一生孤寡,谁接近你,谁就该死。
就连天道宠儿,修仙奇才都被她克死了。
她自己就是个瘟神。
不是吗?
“不是不是不是的……”宣云连连摇头,跪下拽住扶锦君的大袖,“求求您千万不要多想,岳瑶会回来的,我再想想办法,招魂,对!招魂,三魂七魄只要还有一点踪迹,就能把人唤回来,她不是真的要离开您,您也知道,她只是爱玩……”
不是的。
扶锦君心里默默道,不怪她,怪自己妄想占有她,所以才害了她。
宣云拼命找补:“就算找不回来,我也有办法让她带着记忆转生,她定会回来找您的,若有三生……”
扶锦君摇摇头——若有三生,也别回来了。
轮回纠缠,于她那般单纯活泼的性子,实在是太受罪了。
扶锦君说:“若有三生,你告诉她,不必回来了。”
宣云:“什么?”
“若成功招魂,就劳烦你把她带到魔界,倘若她还有心思盘算着旧人旧事,你便洗去她记忆吧。”扶锦君说,“我不敢要她了。”
有的时候,自傲与自卑,也只是一念之差。
宣云根本没想到,扶锦君不要岳瑶只是因为极度的自卑和自厌,她无法理解,所以格外触动:“您为何不要她,是厌弃她了吗?”
当然不是。
但是扶锦君脆弱到无法解释了,她只想找个地方闭关,把自己关个数十年,不等时间疗愈完全,她便让生命燃尽,随着这可悲的命运,了断一生。
就当是这样吧,也省下岳瑶再次回来了。
“——是,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