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锦君醒来之时, 宣云还在同岳瑶商议稍后的事情。
听到动静,岳瑶不可避免地分心扭头去看了扶锦君一眼。
宣云见她走神,兀自一皱眉, 不悦道:“时间紧急,你且记住我说的话。”
“可是她醒了……”岳瑶目光还粘在扶锦君身上, 依依不舍的样子像是第一次离家时一步三回头的小孩,她指着身后的扶锦君,又重复了一遍,“可是, 我师父她醒了,看起来挺正常的。”
扶锦君撩起眼皮, 望向这俩人。
“这是死魂还生的术法,看起来和正常模样没什么区别,其实她只是个意念的傀儡, 身体不由自己控制,只能陪我们尽快演一场戏,不能维持很长时间的, 你得快点让她杀掉, 才能离开这幅身体。”宣云头也没回,继续对岳瑶说,“记住了吗, 等会儿脱离躯壳后, 第一时间来响应我的召唤, 我为你寻个新的躯壳,不要随意附身在花花草草身上……此术凶险, 就连当年的扶锦君也得小心翼翼,你可别贪玩, 误了最好的时机。”
扶锦君嘴角轻微动了一下,像是无奈地抿了下唇,她听出来了,这俩人现在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唤醒之后,要自己演一场戏,然后帮着岳瑶离开呢。
她们一定没想到,自己这个扶锦仙君还没到那么羸弱的境地,即使被死亡灵术召醒,也没有把意念交付给施术者。
“等等,左护法,你确定我师父真的没意识了吗?”
岳瑶足够了解她师姐,就冲着扶锦君方才的小表情,她便敢保证——对方绝对还有自己的意识!
宣云:“外面的人还在等你,准备搜你的魂,再拖下去,说不定会把她们逼急了。”
扶锦君目光冷冷地望向外面——岳安那群人是当自己死了吗,趁自己昏迷,来找岳瑶的麻烦,搜魂?怎么不把晚山殿也一并抄了?
自己也真是可悲,殿外的人目无王法企图讨伐自己,殿内自己最想保护的人却想方设法要离开……还是想让失去意识的自己亲自动手再杀她一次,方便她脱离躯壳。
扶锦君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何滋味,她默默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岳瑶,知道幸亏自己意识没有被控制,若是被控制了,再次回过神来时,估计岳瑶已经死于审天剑下,那一幕足够再次击垮自己……这些,岳瑶难道就没考虑过吗?
不,她一定考虑过。
只不过还是狠心要走罢了。
“稍等片刻,我还是想和她说说话。”岳瑶有一种感觉,她总认为扶锦君不是宣云嘴里的失魂傀儡,这傀儡未免也太真了,逼真到她完全可以把这个只有躯壳的扶锦君当成正常状态下的师姐。
岳瑶不信邪,还是走到扶锦君身边,认认真真地看着对方说:“师姐,你等下要乖乖提剑,杀了我,本命花才能归体,你就不用受这么多苦了,我不会走很远,我答应你的,要陪你很久……”
不是要跑吗?
这意想之外的话语入耳入心之后,扶锦君惊讶地张了张口,眼中有一瞬间的惊喜。
自己不害怕受苦,短命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得岳瑶冒魂魄离体的危险来归还自己的本命花。
一边的宣云见岳瑶对一个听不进去话的傀儡这么认真,便又道:“你大可信我,只要你不贪玩,中途不会出岔子的,操控扶锦君的事情,不需要你操心。”
岳瑶低下头:“我没有担心,我只是担心她醒来之后会难过。”
扶锦君有点好笑地看着她,心说傻姑娘,你身上有固魂法,不会那么轻易脱离躯壳,况且自己现在不是真的任由宣云操控的傀儡,等会儿断然不会拿审天剑伤你的,而且啊……就算审天剑不小心伤了你,伤口也会在自己身上,哪能虚弱到那种魂魄离体的程度。
宣云糊涂,岳瑶也跟着对方瞎闹腾,此事完全不可行。
“你想让她难过还是想要她的命?”宣云不耐烦地掐了掐眉心,“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能这样了,你若是真的舍不得,就尽快找我,我帮你重新还世。”
岳瑶不舍地起身,临了还是悄悄在扶锦君耳边吐槽道:“宣云老妈子太烦人了,我不听她的,师姐,我离魂后很快就来找你,你可要留心一下身边的花花草草哦。”
扶锦君:“……”
扶锦君冷静地看着她们俩胡闹,也没打算打断进程,不只是想看看岳瑶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还想看看岳安的那帮人怎么敢当着自己的面搜岳瑶的魂?
岳安的大家确实不敢,人们看到扶锦君安然无恙地出面时,震惊之下还感到了一丝恐怖,谁知道扶锦君是真的受伤,还是藏拙之下准备收拾人呢?
搜魂?
当着扶锦君的面?
开玩笑呢?
就在众人鸦雀无声的时候,有一个人突然怔怔地卡了下壳……隐藏在人群中的柳德润抬起了头,眼中染上了一抹异色。
没人知道,那抹来自狄沧的监视并没有消除殆尽,狡诈的狄沧怎么可能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他留在柳德润身上的神识远不止简单的一缕黑雾,为了潜入进岳安浑水摸鱼,他可花了不少心思。
于是这一刻,柳仙督再次不受控制地挑起了矛盾。
柳德润:“搜魂……”
“搜魂”二字一出,未等接上后面的话,柳仙督脖子上便多了一点冰凉——审天剑已经搭了他项上了。
柳德润:“……”
背地里控制人的狄沧:“……”
众人:“……”
“嗯?”扶锦君若无其事地挑了个鼻音,眉头一扬,带着点刻薄的仁慈道:“继续说,搜谁的魂。”
岳瑶哑然,尴尬地扭头看向不远处的宣云。
先前信誓旦旦作保证的左护法也没想到事情是这个走向,易容在人群中的她甚至都来不及做出反应,扶锦君的剑便到了柳德润脖子上。
宣云给岳瑶传音:“坏消息是,扶锦君确实有自我意识了,不过也有好消息,好歹她把审天剑也召出来了,你……你要不直接趁她不注意扑剑上?我尽量想办法干扰她的意识?”
听左护法那不确定的语气,岳瑶越发没底了,自己扑剑上?闹着玩呢?师姐反应过来之后,自己哪儿还会有好果子吃,别说好果子了,到时候怕是连左护法也吃不了兜着走。
但是岳瑶也不想眼巴巴看着师姐生命走向衰落,这个本命花一定是要还的,自己不能强行霸占着,可是扶锦君她一定是不愿意要的,这……总不能强行死给对方看吧?
看着师姐死还是自己提前被师姐打死?这是个好问题,岳瑶一点都不想作答,她牙疼一样站在扶锦君身后不远处,看着更惨一点的柳德润,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也罢,事已至此,没什么能比现在更糟糕了。
岳瑶心一横,打算把这个难题推给扶锦君。
下一秒,众目睽睽之下,岳瑶“啪”地一下跪在了扶锦君身后。
众人不解,众人唏嘘,惹得扶锦君终于回了个头。
扶锦君:“瑶瑶,你这是干什么?”
岳瑶很不厚道地来了一波自爆:“徒儿实在有愧于师父,有愧于岳安,请师父不要拿徒儿的过错去牵怒别人,一切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您该杀的人是我。”
扶锦君:“……”
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大家更是不解,北方仙督何降荣甚至想上前搀扶起岳瑶来,但又被岳瑶挡开了手。
岳瑶郑重其事地行了个大礼,然后硬着头皮瞎编道:“师父,不用劳烦您搜魂了,徒儿确实行为不端,与魔界人士有染,也偷偷学习过魔族禁术,岳安曾经流窜的魔气,也都是因徒儿而起,徒儿自知有愧,甘愿领罚,请您当着大家的面费去徒儿一身本事,哪怕夺取徒儿性命,我也没有异议。”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属实没想到事情居然是这个走向,岳安的首席大弟子居然和魔界人士有来往?而且还当着这么多的人面,和扶锦君承认了?
岳瑶开口后没过一会儿,人群终于开始骚动了。
“难怪扶锦君近日喜怒无常,原来是被魔界奸细蛊惑了啊。”
“所以说,扶锦君没有强迫弟子,相反,她才是被蛊惑那个?”
“魔界人士,心思歹毒,事实必当如此!”
“何止歹毒,她一直潜伏在扶锦君身边,害得扶锦君境界跌落几次,其心昭昭!”
“铲除纤细!一定要斩草除根!”
喊声越来越大,大家看向岳瑶的眼神越发充满敌意。
岳瑶很满意,她只要逼着扶锦君杀了自己就好,这样一来,不仅本命花能够得以归还,而且还帮师姐洗白了一波,再说了,师姐既然已经清醒,说明自己先前说的那些约定她是听进去了的,就算自己魂魄离体,对方应该也不会太过伤心,毕竟她们俩已经说好了嘛。
自己就算变成花花草草,也会很快回来找她的。
扶锦君终于打算把手中的剑放下,岳瑶眼前一亮,对她遥遥致意道——师父,求求您,答应我吧。
“胡闹。”
扶锦君皱眉来了这么一句,正欲想办法给岳瑶开脱,却见面前的柳德润突然往前堵了半步。
扶锦君没想真的拿柳德润怎么样,她只是想给狄沧一个下马威,灭一灭对方那股猖狂劲儿,同时警告对方别煽风点火……没想到狄沧居然是个完全没有心的,竟然不顾往年师徒恩情,唯恐天下不乱地拿柳仙督的躯壳来挑衅自己。
他怎么狠心让柳德润堵在审天剑之前?
不知道审天是上古凶剑吗?
刀剑可是个无眼之物……
扶锦君冷漠抽开剑,同时推出一掌,逼出了柳德润身上的黑气,黑气訇然散开,打着旋升腾在柳德润头顶上,最后又沉到了柳德润身旁。
众人瞬间很惜命的躲开,唯恐被这不详的魔物沾上了,就在混乱之时,岳瑶在无人注意之处趁乱而上,来到了扶锦君身边——还朝一直等着的宣云传了个眼神。
宣云收到眼神,拈指做决,开始全心全意地干扰扶锦君的神智。
可是,仙君毕竟是仙君,神识浩渺如海,平常人做出此等举动和寻思无益,哪怕她左护法神通广大,也只是蜉蝣撼大树的效果……幸而,宣云不只是左护法,还是介入过扶锦君识海的医者。
因此,就在扶锦君放松警惕,随意挥剑的那一瞬间,她的手——抖了一下。
一个熟悉的身形藏匿在黑雾中,像是沐浴后出水那般,仰着下巴迎上了她的剑尖。
手抖的那一刻,扶锦君立马就要收手,脑海却不由自主地乱了一刹那,就这一刹那的功夫,一切都来不及了。
岳瑶碰瓷的功夫十分娴熟,二话不说就迎着审天给自己心口来了一剑,不偏不倚,精准且卓越。
岳瑶不是很怕疼,但她觉得师姐或许会以为自己疼,于是在迅速失血的麻木中,岳瑶抽空朝对方挤了个笑颜:
“师姐,你看,不疼。”
“简直胡闹,你再这样我会真的生气的。”扶锦君心跳不止,一边的眼角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过快的心脏而跳动,她知道岳瑶死不了,但还是没办法面对这种场景,于是,扶锦君只好故作镇定地嗔怪着对方,然后扶住岳瑶肩膀,轻轻把修颀剑身抽.出。
岳瑶做这一出,无非是为了给自己留个清白名声,她根本不知道自己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不过,事情已经不可控了,倒也省去许多口舌,他日两人成婚,也不必在乎流言蜚语了。
自己很快便卸去仙君的身份,同她云游四方,找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度过余生。
岳瑶忍着剧痛,笑嘻嘻地赔着笑脸,她拉拉扶锦君袖口,用气音撒娇道:“师父,不要生气嘛。”
不生气,不生气也要摆个脸色的!不然以岳瑶的脾性,下次还敢!
扶锦君轻轻“哼”了一声,转身故意不去看她了。
再次,让她自己反思反思去。
这是什么行为,简直太恶劣了!
岳瑶的声音小小的,带着些不明显的讨好:“师父,师父,师父呀……”
扶锦君端着脸色,转头去训斥众人了,可是,她的那番陈词还没说几句呢,突然就看到面前的众人脸色都不怎么对劲。
怎么了?
一向敏锐的扶锦君难得迟钝一次,她一开始还以为众人是因为害怕自己惩罚才露出那种神情的……直到她意识到一个问题。
按理说……岳瑶受伤,那份疼痛应该也会由自己承担。
那么,为什么,现在,疼痛感还没有泛上来?
扶锦君眼皮狂跳,仓促转身回头——岳瑶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死去了。
“与魔界有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至于这样心惊胆战地赔罪,你呀,成天就会吓为师……”
方圆十里,心惊胆战的人怕是只有她扶锦君一人了。
没人看出,扶锦君说出那句话时心悬了多高,是在自欺欺人,也是掩耳盗铃,这一次,一向唱衰的她不敢往最坏处想了。
所以扶锦君只好抱着侥幸心理,想,岳瑶又是在闹着玩。
再说了……
岳瑶身上还有固魂法……
审天剑断然不会伤她的……
而且啊……就算审天剑不小心伤了岳瑶,伤口也会在自己身上……
想到这里,扶锦君呼吸瞬间一窒。
审天剑妨主,岳瑶在以前却能和它建立联系,也许不是偶然,或许正是因为她的躯壳由自己的本命花而成,铃兰之主,岂不也是铃兰的另一种存在方式?这样一来,审天便也会伤到她……
扶锦君没功夫想这么多,她只是慢半拍地意识到,审天剑的诅咒生效在岳瑶身上了,而那个伤口,自己却没能同岳瑶承担。
那么,最后一条保证,也就是固魂术,是不是也……
一道道屏障渐次破裂,扶锦君的自信也渐渐被击垮,她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傲慢。
在命运面前,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不自量力。
一切的“以防万一”都能被命运抓住破绽,然后拿锐利的刀尖在她无坚不摧的心头撬开一个豁口。
这一次,命运露出险恶的微笑,再次扇了她一巴掌,告诉她,傲慢过了头是没有好结果的。
不,不,不……固魂术应该还在,只要魂魄在,其他事情都好说。
扶锦君在慌乱中想起了固魂术,为了防止岳瑶魂魄逃跑,她曾经在岳瑶身上设了固魂术,只要对方魂魄抽离的瞬间,这个术法便能把对方强行揪回来。
“岳瑶……”
扶锦君手足无措地抓住岳瑶手腕,摸到一片冰凉的同时,她颤抖着唤出了固魂决。
晚了。
固魂决启于唇齿的瞬间,扶锦君闻到了空气中的清苦气息,大地表面由远及近地开满苍翠的小铃兰,怀中的人再也维持不住形体,散落成了满地的花影。
“弟子岳瑶听命:谨传扶锦君命令——因你不懂自爱伤残己身,即日自行去白草涧面壁思过,反思七七四十九天方可回到弟子寝居。”
“师父,为什么是四十几天?这可是整整七七四十九天呐!”
“为师说过你要在白草涧呆够七七四十九天,少一刻都不行。”
为什么是四十几天,因为她扶锦君得在白草涧,在这四十九天里为岳瑶稳固魂魄。
少一刻都不行。
……
“师父,给我一刻钟时间,我马上吃饱回白草涧陪您,好不好呀~”
“好。”
“这不是岳瑶吗?还没四十九天呢,怎么被扶锦君从白草涧放出来了?”
“当然是因为我师父不忍心我受苦呀,我师父啊,对我就是心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