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瑶离开的第十日, 扶锦君心中有了些许不安,但她依旧觉得对方一定会回来,所以也没显得有多着急。
派人赶制出来的红衣已经送到晚山殿了, 这衣裳是由扶锦君亲自执笔画下,日日盯着做出来的, 即使这样,扶锦君依旧觉得不够完美,在等待岳瑶回家的这几日,她拿出许久未碰的女红, 一针一线地用金丝缕在嫁衣上绣花。
金花饰红衣,红衣赠岳瑶。
那丫头穿上这衣服一定很好看, 扶锦君很肯定,因为在她识海里,身着嫁衣的岳瑶确确实实让自己一眼荡魂。
为了防止被突然回来的岳瑶看到, 扶锦君在绣花的时候甚至是偷摸摸的,她在晚山殿前设下了重重屏障,虽然不会拦住岳瑶, 但会在岳瑶回来碰到的时候提醒自己, 这样一来,她便有足够时间藏好那件衣服了。
惊喜就要在情绪最饱满的时候赠出,所以她一定要把这份礼物藏好了, 等岳瑶和自己正式和解的时候再拿出来。
可是, 直到扶锦君绣完所有的花, 岳瑶都没有回晚山殿看她一眼。
半月之后,扶锦君找来一个锦盒, 将礼物封好放在自己身边,然后独自一人在晚山殿中坐了数十个小时。
她上一次静默这么长时间, 还是在向周蹇求情的时候,那时不懂事,一跪就是数十天,以为示弱和泪水可以换来周蹇的同情,以为那样就可以保住岳瑶的安全,但是现实却毫不留情地给了她一个教训——在败类面前,软弱无用,只能以暴制暴。
那一次的静默,师姐岑姝得以动心忍性,执剑指向卑劣的师父。
而这一次长时间的静默,成为扶锦君的岑姝放下了傲慢,重新审视了一遍这段时间的自我本身,岳瑶来之后,自己的情绪一直很反常,本如一潭死水的心境居然能够被对方的一言一行牵动,在这种状态下,她经常做出一些不受控制的事儿来。
比如回应了岳瑶的那个吻,同她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事情置气,再比如……一时兴起置办了这套嫁衣。
扶锦君冷静下来后想了想,要是真的把这礼物送给了岳瑶,自己又该用什么理由?
为师很高兴你能回来,这套嫁衣赠你……
这样的话,自己是说不出口的。
或者……
为师觉得你穿这套嫁衣很美,所以……
扶锦君:“……”
想都不用想,岳瑶听了这话一定会追问下去:“师父,您什么时候见过我穿嫁衣的样子?”
到时候岂不是都露馅了。
扶锦君捧着手里的锦盒,单薄的脊背立得很直,眉头渐渐蹙起,她实在没了办法,便再次沉下心来,进入了识海之中。
这一次,心魔还在。
扶锦君默默走近,直截了当地问自己的心魔:“瑶瑶,你觉得我该怎么把衣服光明正大地赠予你?”
红衣心魔慵懒地一抬手,打了个呵欠:“不是光明正大难道还是偷摸摸的吗?直接送呗。”
扶锦君温温柔柔地坐在她身边:“可是为师……”
心魔的呵欠打了一半,突然回过神来:“等等,那衣服可是嫁衣?!”
扶锦君:“是。”
“你……你居然……你是喜欢我的对吗?”心魔的心性取自岳瑶,举手投足都和岳瑶别无二致,她像个第一次得到糖果的孩童,喜形于色道,“那你既然喜欢我,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
因为害怕。
就像岳瑶的前一世那样,作为师姐的岑姝在得知心意后,第一时间不是欣喜,而是由衷的害怕,想要立刻拔掉情根去逃避现实,紧接着,又是极端的自责与内疚,压抑到最后,潜滋暗长的爱意终于压也压不住,犹如实质般摧毁了她和师妹的关系。
这一世,明白心意的扶锦君依旧是畏手畏脚的,每次那些不规矩的爱意冒出来的时候,她总是会用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不去爱,比如师徒伦常,再比如“为师并不爱你”“你这不叫‘喜欢’”。
扶锦君骗了自己许多次,心魔起,心魔灭,心魔再次复生的时候,她无法再逃避了。
识海起心魔,心魔占明台,根本无药可治无法可解。
哪怕扶锦君的情根依旧缺失,但是依旧不妨碍她认清自己——明台再起心魔,除非生死魂灭,否则根本抹不掉这份执念。
扶锦君痛苦极了,也害怕极了,她一把握住身旁的心魔,额头贴近了对方的肩头。
心魔受宠若惊:“你……”
扶锦君深深地吐息,语气低沉:“我该怎么办?”
心魔淡定接话:“把人抓回来,话都说开了,说不开就强来,身和心无论哪样,只要有一个满足了,就不亏。”
这心魔是岳瑶的脾性,又因生于扶锦君识海,所以处处为扶锦君考虑,说出来的话自然是最可行的了。
这一次,扶锦君认同了她的话。
扶锦君起身:“那我便不等了,现在就去找找她在哪儿。”
心魔:“她必定没有离开岳安。”
心魔足够了解岳瑶,岳瑶确实没有离开岳安范围。
虽然被伤了心,但岳瑶还是迟迟没有离开岳安,她被柳仙督“藏”了起来,一道消影术,她便和个透明人一样了。
因为柳仙督不放心,所以去哪儿也要带着岳瑶。
这天,柳仙督来内阁开会,自然而然地把岳瑶也带来了。
岳瑶:“仙督,这不合适吧。”
柳仙督:“合适,怎么不合适了?内阁的人都是你的师长和熟人,又不吃人。”
岳瑶委婉地表示,仙督你就不怕什么重要机密被我听去了吗,柳仙督翻了个白眼回应她,怕啥,不怕,反正你也是首席弟子,迟早要取代扶锦君的。
岳瑶颇为震撼,连忙捂嘴:“仙督,这话可不能乱说,哪有弟子做出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的?”
此刻,内阁成员也来得差不多了,柳仙督一个响指,岳瑶的身形便展露在了众人面前。
柳仙督:“岳瑶方才说的对,哪有弟子敢欺师灭祖……可她扶锦君不就是这样吗?”
岳瑶:“什么?”
“十多年前,扶锦君还是首席弟子的时候,便狼子野心试图夺位,后来,甚至亲手弑师,取代了周蹇,成为了扶锦君……”
柳仙督的语气虽然波澜不惊,但短短几句便在岳瑶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什么叫弑师取而代之?
师姐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情来?
她不信。
“柳仙督所言极是。”严青香语气沉重地说道,“首席弟子岑姝在弑师后,自封为扶锦君,然后残忍地封锁消息,对外闭口不提此事,好像真的是她理所应当得来的一样。”
柳德润:“唉……要不是当年徐瑶堕魔,也不至于轮到她当仙君。”
岳瑶:“……”
北方仙督何降荣也说:“那徐瑶堕魔堕得蹊跷,我合理怀疑……”
岳瑶打断他们:“并没有的事,诸位还是不要乱猜了。”
话音刚落,岳瑶心里隐约有了一种不太好的猜测——自己是扶锦君亲传弟子,按理说,大家背地里说扶锦君坏话也应该避开自己,如今他们敢光明正大地当着自己面说,要么是肯定自己不会外泄,要么是干脆破罐子破摔了。
至于前者,他们应该没有把握控制自己,那么只能是后者了。
为何破罐子破摔?他们组建内阁的目的是什么?
柳仙督说:“扶锦君德不配位,在位期间无所事事,我们早该换一人继任仙君位置了。”
何降荣:“这……是不是也太草率了。”
虽然众人心中也不是没想过,但扶锦君虽然很少作为,但也尽职尽责,没有犯什么天理难容的大事,就这样给人家除名实在不好吧?
岳瑶静静地看着这群人,扶锦君那么信任她们,放手任由内阁组建,结果却建了个拉她下台的班子……代入一下,岳瑶已经难过到窒息了。
更讽刺的是,他们为了更好控制局势,甚至想要推自己上位,只因为自己无权无势方便操控,可是这些人不知道的是——自己就是魔界的魔尊。
世上最大的笑话也不过如此了。
岳瑶很想冷笑,但是众目睽睽之下,她悲哀得没能笑出来,她好像还在替什么人难过。
这就是仙界伪君子。
开会开一半,岳瑶就听不下去了,因为柳仙督为了给扶锦君扣罪名,还说了什么“扶锦君师德败坏,对自己徒弟下手”“扶锦君痴迷旧人旧事,想把徒弟培养成第二个徐瑶”。
岳瑶听到这些破事就脑仁疼,她走到外面,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后,终于才缓了下来。
内阁的会也很快开完了,岳瑶不想回去见柳德润,便一个人顺着小河道去散心了。
这一散心,便遇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故人。
狄沧,她在魔界的右护法。
不过右护法好像没有看到她,对方撑着一把黑伞,像是在等别的什么人,岳瑶没贸然上前打扰,秉着听墙角的优良传统,她施法躲在了花树后。
来赴约的人……是柳德润。
岳瑶:“……”
刚刚柳仙督拼命带节奏挑拨离间,原来不是心眼坏,而是他本就和魔界中人站到了一条船上!
岳瑶头更大了,狄沧一出现,没有阴招也是损招,他们要对扶锦君下什么绊子?
狄沧没有前言也没有后语地来了一句:“我昨日破关之后,第一时间便来找你了,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柳德润点头:“接班的已经找好了,扶锦君很快便会下台。”
狄沧:“不用她下台也行,死了就行。”
岳瑶:???
就知道右护法是这种德行,她家师姐啥时候惹到他了,他这些年不是去闭关了吗,怎么和扶锦君结仇的?
“老夫一生恪守正道,若不是你求来,也不会摒弃这些毕生所求。”柳德润悲哀地看着狄沧,“人一生总会因一些事情受困,老夫困于‘恩’字,你呢,你为何要咬着扶锦君不放?”
狄沧不想和他讲大道理,因此言简意赅道:“魔界的魔尊因扶锦君而身死魂灭,我唤了数十次的魂都没能把人找回,作为右护法,给自家主子报个仇怎么了?”
岳瑶一听这话,忍不住被呛到了,一连咳得停不下来。
狄沧黑伞一转,目光阴狠:“谁躲在那里偷听墙角呢?”
岳瑶还没反应过来,一股大力突然把她拽了出来,消影术失效,转眼间,她便站到了两人面前。
狄沧立刻准备出手灭口。
柳德润瞬间扑上来拦住右护法:“这就是我找好的那位!”
狄沧住手,抬起伞沿观察着岳瑶。
“她也是扶锦君亲传弟子,这些年过得很苦,被对方当成徐瑶的替身反复折磨。”柳德润想到岳瑶,便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苦命的天才徐瑶,因此对岳瑶也格外心疼,“你说天下的好孩子怎么大多命苦,徐瑶被她师父周蹇折磨,岳瑶又被扶锦君欺辱,她们总没办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受困于现实,只能渐渐颓靡……”
狄沧没接他的话,而是盯着岳瑶看了许久,说了这样一句——
“此女确实有徐瑶当年的风貌。”
柳德润:“可不是吗,娃儿命苦,说不定怎么长的也是按着扶锦君的喜好来,这幅皮囊都不能自我做主。”
“不。”狄沧目光阴鹜,像是能把岳瑶看穿一般,他眉头蹙起,思索道,“不只是皮囊相像,还有其他地方,说不出哪里很像,但当年的徐瑶也是这种感觉,一模一样……我怀疑,扶锦君用了什么固魂的法子,把徐瑶的残魂放在了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