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锦君同岳瑶她们来到了白草涧。
她从未认真看过此处, 以前一个人呆在这里的时候,也不过是为了养本命花而已。
后来岳瑶来了,她便躲在屏障后面默默注视着对方的动向。
也许因为仙君的身份给了她安全感, 所以她一直不觉得会有别的人敢在白草涧窥视她。
……现在,得知白草涧可能还有别人呆着的时候, 那人,那些人可能是岳安的仙祖仙人什么的,扶锦君就感到浑身不自在。
她们并肩站在白草涧门口,看到上面的字果然会变化。
岳瑶抬头, 正要指着那东西对扶锦君说些什么。
扶锦君一愣……
岳瑶扭头,整个人都惊呆了。
以前她看到白草涧的时候, 这上面的字要么是文绉绉的写景,要么是故弄玄虚的抒情,这一次……
岳瑶揉了揉眼睛, 看到上面赫然写了一行字——来了?学聪明了?
扶锦君:“……”
苍云君柏舒摇着扇子开怀大笑:“看来我们猜对了,这位仙人也是个急性子的开朗人嘛。”
“确实。”扶锦君肯定的是对方的性格,一定不是她这种有话不说自己瞎想的, 但是, 为什么这样一个仙人会一直呆在白草涧这种清苦的地方呢?而不是在第一次见她们的时候就冒出来攀谈?
岳瑶拉拉她的大袖,示意先进去看看再说。
进去之后,白草涧的风景并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除去上次枯萎的白草已经焕发生机以外, 其他的风景照常。
嶙峋的怪石山崖, 清泉叮咚,百草拂动……
一切都这么正常。
白草涧一向都作为弟子们的面壁思过处, 大家进来以后也不会像岳瑶一样乱跑,大多找一个离出口近一点的地方就开始打坐静思, 没人知道这地方到底有多大。
她们还以为,这风景类似于无边无际的幻象,只是提供了一个表象而已。
至于到底有多大……谁能知道啊?
岳瑶一眼望过去人都麻了:“这里这么大,我们从哪里找起啊?”
柏舒撸起袖子:“一寸一寸找,就算把地皮翻过去,我们也得找到仙人到底藏匿于何处,时间来不及了,快开始吧。”
“等等。”扶锦君拦住他,同时对岳瑶说,“瑶瑶,你说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白草涧前面的话是一段有关风景的话语?”
岳瑶想了起来,对她说:“什么断崖泉水……等等,断崖?泉水!”
白草涧虽然一望无际,但也不是真的没有边际的,白草和外界虽然相连,但也有其他景致作为点缀——比如前方的断崖。
再在有断崖的地方找处有山泉的地方就更容易了。
扶锦君点点头,默认了岳瑶的推断。
这时,岳瑶突然来了一句:“师姐,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去一个清净地方隐居,你会选择哪里?”
柏舒莫名其妙:“怎么突然说这个?”
岳瑶瞪了他一眼,柏舒示意自己闭嘴。
扶锦君沉默片刻,诚实地给出回答:“有山有水的地方,能够居高临下,一目了然这人间……”
至高处,有山,视野开阔,有水……
这不比那什么后山更舒坦?
师姐要是仙人,也肯定首选白草涧,清净不说,还是个监督岳安的好地方。
事实也是,扶锦君在初为仙君的时候,就选择了白草涧种下本命花,有事没事就来这里坐一坐,反思一下自己。
岳瑶猜测,可能她们自带仙气的人都喜欢有事没事反思一下自己?
“这位仙人可能不喜欢热闹外出,也可能是——无法离开这里。”扶锦君垂了下眼睫,想起了后山上那位等待多年的神识,他或许不是不想亲自来说清楚,而是无法离开,像是地缚灵一样,生死都留到了那个人迹罕至的地方。
这是成仙的代价与惩罚,也是必然经历的吗?
后来,几人简单的讨论了一下,很快来到了符合条件的地方。
果然啊,是无法离开。
“不过,这位仙人好像也过的挺舒坦的?”岳瑶有些牙疼地看着眼前的场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评价这位‘仙人’了。
岳安的保护神,传说中不见踪影的仙——就是眼前这个醉得不省人事的老头儿。
老头简直可以用形容枯槁来形容了,岳瑶甚至特地问了问她师姐,在确认仙人不会被饿死后,她才敢上前看看这位仙人。
仙人肤色较为黑,像是经历过长久风吹日晒的农人那样,托着脑袋的手上也全是陈年的老茧……像是受了很多苦一样。
岳瑶也觉出了一些苦涩,他不会是在这里没办法吃到好东西,然后又被迫关了好久吧?一个得道成仙的人,怎么能把自己委屈成这样呢?
“师姐,如果成仙就要委屈成这样,那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踏上这条路。”岳瑶真诚的希望,“我更喜欢你活得漂漂亮亮的样子,就算偶尔生气,也是鲜活的模样。”
柏舒:“……”
扶锦君:“……”
只是个醉酒,怎么被岳瑶说成坐牢一样了?
扶锦君扶额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从容不迫地挥开大袖,大袖拂过山风,带来山底下清苦的白草气息,仙人在梦中无意识地嗅了嗅,猛地转醒过来。
“什么人?”
扶锦君行了个不轻不重的礼节:“岳安扶锦君。”
柏舒照猫画虎地跟着她行礼:“岳安苍云君见过仙人。”
岳瑶一愣,行了个弟子礼:“我是扶锦君弟子……也是她的妻。”
扶锦君手一僵:“……”
柏舒脸一抽:“……”
后面那句话完全没必要好嘛!
仙人悠悠缓过神来,一开口,声音居然有些嘶哑:“……好。”
岳瑶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里没有酒,您为何会醉?您为何不离开此处呢?”
“一口佳酿醉余生啊。”仙人似乎很久没同人说过话了,他沙哑着嗓子,无奈地托着脑袋,“解酒的药就在山崖下,我却徒劳地在山顶醉眠了百十年。”
“如果没猜错,您自从‘成仙’之日起,就来到了白草涧却从未离开过吧。”扶锦君说,“那么是谁给您的酒?”
“窥测天意,得到成仙后,我跟着天道的指引来到此处,然后看到了一抹身影,它陪我来到此处,赏下一壶酒,再然后,我可能就醉了。”仙人摇摇头,“好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梦到了些事情,然后却无力改变。”
扶锦君和岳瑶对望一眼,从彼此眼中猜出了大概——成仙不是天道所认同的路,所谓的“仙人”其实是可以触怒天道的存在,天道引诱对方至此,然后让他沉睡无数年,除非被人发现,否则就是活着的死人。
而这位仙人只能把自己的意愿通过梦境艰难传达,由于是梦,所以无法传达很广,只能微乎其微地改变一下白草涧入口的字。
成仙,这是种多么恶毒的诅咒……
还有一个问题。
曾经那些岳安“羽化登仙”的先人们去哪儿了?他们是被骗到后山的高顶处抱憾余生了呢,还是在这里困死了呢?
扶锦君心中隐约有了答案,但她不想去求证,只是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仙。
“老夫我啊,是岳安的第四十二代仙君。”仙人看着心态良好,还反过来问扶锦君她们,“你们是几代了啊?”
三人集体愣住了——这期间不过百余来年,怎么就突然从四十二跨度到一百零一代了?
周蹇不多不少刚好是百代仙君,扶锦君此刻是一百零一,单单她们俩就占了几十年……那剩下的时间,怎么消化了这么多仙君?
岳安的史册没有记载这些,只是断层似的从周蹇开始详细记录。
扶锦君想不明白,但还是率先回答了仙人的问题:“我是第一百零一代。”
仙人显然也没想到是这个结果,也猛地安静下来。
良久之后,这位仙人突然提到:“不管什么,我们先出去再说。”
出去吗?
岳瑶担心地看向他,不谈能不能出去,这位仙人瘦得几乎只剩下骨架了,还能走得动路吗?
扶锦君似乎并不担心这些的样子,只是虚空扶住对方的胳膊,淡淡点了下头。
岳瑶以为她是用术法支撑起了对方,也放下心来。
“别担心,走吧。”
扶锦君走在后面,容岳瑶和柏舒先行一步。
“瑶瑶,等下出了白草涧,记得观察外面的情况。”扶锦君以开玩笑的口吻戏言说,“万一外面有什么埋伏就不太美妙了。”
岳安地界内,谁没事儿找事儿来惹两位仙君啊?
找死呢?
岳瑶觉得这个玩笑多多少少有点不走心了,但是她看着扶锦君略带忧思的脸,又不确定下来。
师姐这个表情,要么是愁,要么是哀,大概率不是装的。
外面还真有不怕死的?
岳瑶疑惑地看着前方。
“柏舒,你也去陪岳瑶看看吧,注意保护好她。”扶锦君说这话时没去看她们俩中的任何人,好像只是简单地发布命令,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但柏舒还是争取了一下,他也带着一丝愁,然后牵出个不明显的笑意:“让岳瑶一个人去就行,不是快要入门考核了吗,刚好测测她本事。”
岳瑶:“……”
哪怕岳瑶心里再疑惑,她也不敢再去和这二位商议了,乖乖走到出口处后,岳瑶还专门往前行了很多步。
“第一百零一代了啊,也该结束了……”
仙人被虚虚拖扶着前行,身为“凡人”的岳瑶不知晓,但是两位仙君都清楚——那根本不是用术法托着,因为她们根本碰不到这位仙人,只能拿借口掩饰罢了。
仙人一边走,一边喃喃:
“扶锦君,听着很不错。”
“扶锦扶锦,康庄大道,繁花似锦,美好相伴。”
“对了,我曾入梦,听一位德高望重的仙君说过,要给他的大弟子想个不错的赐号……好像,就是‘扶锦’二字。”
“他说啊,那个弟子以后的性格很怪,不喜欢和他说话,为了以防万一,他在还没把对方收到门下的时候,便开始想名字了。”
“这听起来很像周蹇仙君。”柏舒一摊手,“可惜的是,周蹇仙君是个疯的,我们扶锦君也一点都不怪。”
扶锦君大袖下的手一片冰凉,寒冷顺着指尖一路蔓延,最后凝固成冰锥,扎在心里。
她不怪,是因为“怪”而嫉恨的样子都贡献给了周蹇。
周蹇选择了一条完全错误的路,把自己囚困于末路,最后眼睁睁看着天道欺瞒世人,自己的恶念全部释放在两位弟子身上……
扶锦君深深闭了下眼睛,对身旁的仙人说:“确定要出去吗?”
“离开吧。”仙人摇摇头,“我无大用,以后得靠你们了。”
岳瑶等了半天,没等到她们三人出来,期间她回头看了看,只见苍云君和扶锦君两人各自在一边虚虚托着仙人的衣袖,一边聊一边往外走,画面很和美。
“嗯?没有埋伏啊。”岳瑶尽职尽责地说出师姐想要自己说的话,然后不敢回头了。
在她身后,穿过白草涧出口的那一瞬间,扶锦君和苍云君之间的那位“仙人”笑意淡淡,他仰起头,终于再次见到了岳安的天,岳安的云,岳安的风……风来了,他被吹散成光点,永远留在了白草涧。
和当初消散的周蹇走向了同样的结局。
扶锦君无声转身,白草涧内的山崖瞬间崩塌,百草也全部枯萎,像个灰败的画卷,留在了死寂一片的地方。
柏舒施法试着维持住里面的魂灵,却也是徒劳,花花草草全都在瞬间被夺走了生机,好像生怕这里面的秘密被人带出去一样。
柏舒黯然退下:“对不起,没能帮到什么忙。”
扶锦君则一直望着里面,她感觉到,自己在此处种下的那株本命花已经不再绽放,像是被人突然排挤了出去,心里空落落的。
百草枯萎成白草之后,地表迅速萎缩下陷,一个个的土丘鼓包凸显了出来,那些灰败的白草便顺其自然地点缀到了上面。
扶锦君一眼看过去,心下了然,这些都是带不出去的仙,也是岳安曾经的仙君们。
“清苦难捱,方思己过。”
到底是什么规模的过错,需要押上十几代仙君性命?
原来这句话并不是发自内心的反省,而是某种来自更高处,也就是天道的居高临下的命令。
至此,这里的先贤们仿佛才真正休息下来,不必去进行可笑的“反思”去了。
他们自由了。
因为有些话语不被许可,不允许被带出。
所以扶锦君在目睹仙人消散后,很应景地惊讶着,不解着,然后永远关闭了白草涧。
与此同时,她能感觉到,大袖的那截手腕处,多了一些术法凝结的字迹。
那位仙人怕是没有了施法自由的权利,更无权跟她们出来,也没办法开口说出一些事情,她也只能借着搀扶的名义为他施法,让他悄然说下临终的话语。
“确定要离开这里吗?”
“愿以一死,打破轮回诅咒,百代仙君之后,扶锦君,交给你了。”
一些无法说出的秘密终于被带了出去,在岳瑶赶来之前,扶锦君及时关闭了白草涧的入口。
岳瑶:“师姐,为何……”
扶锦君闭上眼睛,尽量克制自己不往回看。
她一字一句地叮嘱身边的苍云君说:“仙人还是喜欢里面的清净,我们就不去打扰了,以后,白草涧不可作为反思之处,告知岳安的所有人,从今以后,白草涧就作为仙人之地,不允许其他人来涉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