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霞光映入未开灯的餐厅,孟椒和助理两个人坐着在吃晚饭,看到两人没听话地回来,说了句:“没有准备你们的晚饭。”

  孟思岭正欲开口,阮书西拉下她,转而一脸可怜兮兮地坐到餐桌配套的椅子上,盯着桌上简单的晚餐,瘪瘪嘴:“好饿哦,外婆真忍心我们挨饿嘛?”

  看向孟椒的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好像如果说个“是”,立马就要委屈哭了。

  孟椒看一眼助理,助理立马起身去让人准备。

  “看在你的面上。”孟椒笑着朝她说。

  “我就知道外婆和思思一样,都是这样嘴硬心软。”

  一样吗?

  孟椒看一眼孟思岭,说出口的话却又有些冷:“站着干吗?当门神吗?”

  如果不是知道她如今不能受刺激,如果不是谈了恋爱让她越来越平和,积压了这么多年的不满,或许早在她的某句指责中爆发。

  孟思岭沉默地坐到阮书西身边。

  这顿晚饭,还算融洽地吃完。

  吃完,孟椒在屋内随意走动了几分钟活动身体,就欲回房。

  阮书西连忙代替助理阿姨去扶她,说:“我来,我想陪会儿外婆。”

  孟椒看一眼助理,点下头,说:“好,行。”

  孟思岭早也已经跟着起身。

  孟椒的检查,还是不能耽搁,但孟思岭的话,她不会听,只能由阮书西试试了。

  阮书西扶孟椒回房的同时,冲她笑笑,示意她放心。

  回到房间,阮书西帮她换衣服,帮她擦拭洗漱,又陪她上厕所,最后扶她到床上睡下。

  “思岭只在还小的时候,帮我洗过脚。”孟椒头下垫着高高的枕头,握着阮书西的手说。

  阮书西笑着,“她和我提过,说当时您很开心。”

  “是吗?”孟椒唇角微扬,“那时的她,比现在乖多了,会等我回家,会跟我分享好吃的,会照顾我的花花草草,也会帮我洗脚捏脚,给我准备生日礼物。”

  已经太久远了,但记忆还很清晰。

  “只要您想,她现在也是愿意的。”

  孟椒将散落的银发抚到头顶,叹口气,问:“她怎么和你说我的?”

  “就是您刚刚说的这些,说您是她唯一的亲人,想亲近您。”

  孟椒笑起来,“你都是捡好听的给我讲是吧?”

  被戳破,阮书西垂头笑笑。

  孟椒看看天花板,又看看门的方向。

  “我应该没多少时间了,我能感受到,我的身体在一点点凋零。”

  “医生会有办法的。”阮书西握紧她的手。

  “不,我不想,我不希望靠那些科技勉强度日,像花,像草,到了时候,凋落就好了,我知道,你们都想劝我,但我不需要,我已经做好决定了。”

  阮书西显得很安静。

  “人有时候很矛盾,想要接近死亡,却又不敢付诸行动,所以当这一天自然到来的时候,我很高兴,所以你们不用担心,不用难过,是我自己选择的。”

  阮书西不知道说些什么,或许在那一天后,眼前这位失去女儿的老人就已经期待着死亡了。

  “我这一生,很失败……”

  孟椒双眼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年轻的时候,不容易遇到个喜欢的人,可没能陪我太久,就留下龄龄和我,撒手人寰了。可能也是这样,龄龄才格外渴望另一位至亲的爱吧。但她从小被我保护得太好了,眼睛里只看得到善,不知人间险恶。”

  “第一眼看到她带回来的那个男人,虽然他长的是不错,尤其是那一副白净的皮肤,可眉宇之间,掩不住地外露着戾气,他的一言一行,十分谄媚,也十分具有目的性,我轻易就看出来了,可龄龄看不出来。”

  “我反对他们在一起,可是越反对,他们反而越难分开,龄龄对他用情很深,到后来,听了我太多说那个人缺点的话,她对我都没那么亲近了。”孟椒显得有些激动。

  阮书西帮她抚胸口顺气。

  “我想,或许我稍微松一松手,别逼那么紧,她或许就能发现人渣的缺点吧,毕竟谁能藏一辈子呢?迟早露出原本的面貌。”

  “同一时间,我也停了她的卡,没有钱,没有我的同意,人渣或许也会放弃。”

  “可我等来了龄龄怀孕的消息,他真不是人,龄龄还那么小……才20岁,在心性上,自己都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忍心。”

  现在回想起来,孟椒也还是特别气愤。

  “我想让她把孩子拿掉,我要把她带回家里,不让他们两个再接触,可我的傻龄龄居然以死相逼……为什么?为什么我的龄龄会变成那样?”

  她至今想不明白。

  “我短暂的妥协,我想到从那个人渣那里下手,他不是想要钱吗?只要他离开龄龄,多少我都给,可拿到钱,他不但不离开,反而去将这件事告诉龄龄,让龄龄更讨厌我,他拿着我的钱,带着龄龄藏起来……他怎么能那么无赖?”

  “我没有一刻停下找他们,再见到龄龄的时候,她带着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跪在我面前,求我给她一笔钱,救救那个男人,不过两年,我的龄龄憔悴了好多。”

  “虽然很痛心,但我也觉得机会来了,我答应给她钱,但前提是她不再和他来往,我让她带着孩子回来跟我住。”

  “她同意了,带着孩子在家里面住了半年,可慢慢的,我发现她在悄悄带着孩子见他,将我给她的零花钱也全给他。”

  孟椒说到这儿,显得尤其悲伤。

  “那一天,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简陋的小餐馆,其乐融融的吃着饭菜,小孩儿在龄龄怀里睡着,他们两个亲昵极了,要分开的时候,还很舍不得。我恍然产生种自己是硬拆散他们一家人幸福的坏人,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真的是坏心吗?”

  “可那个男人是个人渣啊!好吃懒做,做着靠赌博天降巨富的梦,靠吸我的血汗钱度日的人渣啊!我很爱龄龄,可我真的很失望,很伤心。我让她们离开了我的家,不再管她们,哪怕她再次回来求我,求我救那个再次被赌债逼迫得四处逃窜的男人,我没有见,也不会再救。”

  “然后我等来了龄龄惨死的电话,警察说,她是被活活打死的,小孩被锁在房中,才逃过一劫。”

  孟椒捂着心脏的位置,回想起了那天。那天,她如身处在不真实中,麻木而机械地和警察处理完所有,等到夜深人静,看着坐地上啼哭的小孩,才真的意识到,她将再也见不到她的龄龄。

  “原来,彻底失去我的资助,人渣终于暴露出真面目,据那些邻居说,龄龄隔三差五就被打,”孟椒的眼泪直往外涌,“该多痛啊,可她来找我,我以为又是为那个男人,没有听完她的话,任保安拦着她,抛下她离开,她那时是什么心情呢?会不会难过妈妈为什么不管她?”

  “我为什么在该管她,该保护她的时候,对她视而不见……”

  阮书西拿纸帮她擦眼泪,将她抱在怀里。

  “思岭那时候还小,我知道她是无辜的,”孟椒抽泣,“可我忍不住,我一看到她,就忍不住想到她那个人渣父亲,想到他害我失去龄龄,心理医生也告诉我,让我最好不要见她,所以我总忙工作,将她丢给保姆。”

  “等我的心理状况好了些,我见她的时间才多了些,我发现,她长得越来越像我的龄龄,真好,我的龄龄又回来了,可她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深究我对她的感情是来自于谁?”

  “她那倔脾气,太像当初非要和人渣在一起的龄龄了,我又开始恐惧见到她,医生说这是创伤应激后遗症,因为相同的境况,勾起了我过往恐惧的情绪,加上本来就没有好的躁郁,我险些伤害了她……”

  “从那以后,我们之间好不容易由她建立起来的亲近有了裂痕,谁也不去修复。”

  “我这一生,在处理亲人关系上,真是糟糕透顶,真是失败……”

  孟椒的眼泪流干,过度激动的情绪过去,反而显得平静。

  知道了整件事的原委,阮书西一时如鲠在喉,孟思岭的妈妈,太傻了,傻到最后失去生命,人渣究竟是怎么迷惑到她,让她做到和生了她,用爱养育她的妈妈如仇人,甘愿断绝关系也要和人渣在一起?

  “小西,”孟椒的声音也变得疲惫,“以后,她只有你了。”

  阮书西的喉咙有些发紧,没有说出回应的话。

  “我想,她在等我和她说声对不起,”孟椒拍拍阮书西的手,“你帮我带给她,好不好?”

  当面,她难以说出口,一方面,她理性上知道孟思岭就是个孩子,是无辜的,可心理上一直无法接受,怪就怪她有个人渣父亲。另一方面,她对无辜的孟思岭造成了不可磨灭的伤害,她无颜面对,每次见面,也要用最刺耳的话掩盖住自己内心的不安。

  阮书西点头。

  “我不应该把她当成替代品,不管是当成龄龄疼爱,还是当成人渣厌恶,对不起,外婆对不起你。”

  这几句话,仿佛花尽了她所有的力气,一说完,就睡了过去。

  没有说话声的房间安静极了,只有孟椒有些重的呼吸声。

  孟思岭往前迈了两步,进到阮书西的视野。

  进孟宅前,两人就商量好,由阮书西劝说孟椒做检查,阮书西也让她在门口听两人说话。

  第一次完整知道母亲的事,知道外婆这些年面对自己的心情,知道外婆可能是因为生病才对自己那样,听到外婆对自己道歉,孟思岭心里的怨,心里的结,都没了。

  从今以后,会有更多的阳光穿过冰壳,照入到她心中。

  阮书西将孟椒的手放入薄被,起身来到孟思岭面前,轻轻拥抱她。

  孟思岭无声地哭泣。

  她终于等到了想要的道歉。

  而这晚,孟椒做了个美梦。

  梦里,有龄龄小时候,也有思岭小时候,她们三个坐在草坪上野餐,草很绿,天很蓝,柔软的云团很白,阳光灿烂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