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及传统文化的翻译,对双语的转换能力要求很高。纪光山以前很少接触这方面知识,接到任务后一直在图书馆里找了资料,认真琢磨了好几天。
三天后,姜哲衍给他发消息说行程定下来了。Emma准备带她的丈夫和小儿子一起过来,参观一些京州的知名景点,然后去尹新兰的画室喝杯茶。
姜哲衍还说,尹新兰想在正式招待前,先见一面纪光山。
“啊?”纪光山吓了一跳,“不会真要请客吃饭吧?”
“放心,”姜哲衍早就料到了他的反应,“我已经说服她了,就是带你去办公室坐坐。”
纪光山这才勉强松了口气,周五下课后,两人坐上了去美院的车。
因为害怕说错话,给阿姨留下不好的印象,路上纪光山紧张得一声不吭。
姜哲衍逗他说:“我怎么感觉让你们见一面,比接国际会议的同传还紧张?这可不是一个成熟的翻译官该有的表现。”
“翻译是转述别人的话,我嘴笨,轮到自己说话就容易掉链子。”纪光山如实坦白了自己的老毛病。
“别担心,和我妈妈说话不用考虑复杂的礼数。”姜哲衍给他开小灶,“当成一位普通老师就好。”
艺术界流传着一句话,不疯魔不成活。尹新兰一心扑在她喜爱的书画事业上,在生活上就显得相对笨拙一些。
听完姜哲衍对他妈妈的评价,纪光山稍微放心了一些。
姜哲衍又说:“在这点上,其实你们挺像的。”
“才没呢,”纪光山连声反驳,“我会做饭,而且还挺好吃的。”
姜哲衍看过他的生活vlog,自然知道他的厨艺水平:“难道不是把自己送进医院程度?”
“上次是意外,你不能以偏概全。”纪光山挑衅道,“我就不信你能比我好到哪儿去。”
“以后有机会给你露一手。”姜哲衍欣然接受了挑战。
纪光山默默犯嘀咕,看他自信的样子,心想自己不会踢到铁板了吧。
聊着聊着,他们已经穿过了书画学院的标志性走廊,姜哲衍带他走进一幢大楼,带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她在里面等你,准备好了吗?”
纪光山点了点头,叩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里面传出一个温婉的女声。纪光山愣了一下,姜哲衍便上前替他拧开了门把手:“妈,我们来了。”
“这位就是你的同学?”尹新兰看到跟在姜哲衍身后的纪光山,“不要拘谨,随便坐。”
“尹教授好。”纪光山还是很紧张。
“都说不要这么拘谨了,这些天来,小姜也承蒙你的关照。”尹新兰说着拿起桌上价格不菲的茶壶,给他们倒了两杯茶。
纪光山感觉气氛不对,趁倒茶的功夫,小声问姜哲衍:“你都和阿姨说了些什么?”
姜哲衍真诚地摇头:“我什么都没说。”
尹新兰热情地招呼他:“纪光山是吧?第一次听到你的名字就觉得很有意境。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多么美丽的秋景。”
纪光山一怔,轻松地接上了下阕的诗句:“尹教授不愧是书画家,我的名字确实取自李清照的词,是我爸妈翻了好多书才定下来的。”
姜哲衍插不上话,看他们聊得有来有回,默默喝了口茶。
尹新兰笑着说:“小时候我也常让小姜背古诗,不过现在他应该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下轮到姜哲衍尴尬了。他放下茶杯,小声提醒了一句:“妈。”
“人各有志,像学长这样的,就特别适合做研究。”纪光山帮他解围,“尹教授找我有事吗?”
“就是想提前见你一面。放心,我不是来验收进度的。小姜说你能力很强,这点我相信你。”尹新兰一口气打消了他所有的顾虑。
纪光山被夸得头晕脑胀,悄悄地从背后戳了下姜哲衍:“还不承认自己乱说?”
“这都是实话。”姜哲衍明目张胆地忽悠他。
纪光山无奈,不想再和他争论这些:“尹教授,关于翻译的内容,我确实有几处想和您讨论的地方。”
Emma对素有天下第一行书之称的《兰亭序集》十分感兴趣,这次不远千里来到京州,就是想仔细欣赏一番它的摹本。
纪光山从包里取出电脑,打开事整理的文档:“我看了一些书法节的宣传资料,大部分都把兰亭直译为‘种兰花的亭子’。但据我所知,亭有驿站之意,是古代行政区划的单位,直到两晋南北朝期间被废除,才逐渐演变成大众印象中的建筑物形象。”
“没错,这才是亭的本意。兰亭作为一个地名,也并非代指某一座亭子。这样的翻译确实容易造成歧义。”尹新兰没想到他会做这么细致的考据,“你有什么想法?”
“我目前没有想到更合适的翻译,如果她问起的话,可以单独解释一下亭字的由来。”为了避免喧宾夺主,纪光山马上补充说,“当然,一切以您为主。”
“小纪,你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尹新兰很快发现了他的优点,“抛开翻译的身份,我想听你聊聊对兰亭集以及书法的理解。”
“……”纪光山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在书画家面前班门弄斧,慌张地用眼神求助姜哲衍。
姜哲衍扶住了他的后腰,低声耳语:“没事,你就当回答老师的问题。”
“那就献丑了。”纪光山缓缓吐了口气,“兰亭序诞生于中国书画的巅峰时期,可以想象当时,文人墨客坐于河畔,举杯畅饮,诗词随着流殇如水一般恣意潇洒,然后被王羲之酣畅的笔墨记录下来,流传至今。我们老师常说,文字是历史载体,那书法就是历史的表现形式,在动静之间,记录了文化和时代特征,还有作者的心境。”
尹新兰赞许地轻叹:“你学过书法吗?”
纪光山不好意思地摇头:“没有。”
“但是你的回答超过了我班上大部分的学生。” 尹新兰的情绪有些激动,“小姜果然没说错,你是一个既有天赋又努力的孩子。”
“唔……”纪光山感觉自己的脸快烧起来了。
姜哲衍偷偷瞥了眼这只熟透的大闸蟹,过了好久才慢悠悠地帮他解围:“行了妈,小纪的能力你知道就好,没必要一直挂在嘴上。”
“也是。”尹新兰颔首一笑。姜哲衍和她稍微聊了几句,就带着纪光山出去了。
直到走出大楼,纪光山的脸还是热的。
“都怪你,早知道我就不说了。”他生气甩着手里的围巾。
“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些话哪怕我跟她学了十年书法也想不出来。”姜哲衍好声安慰他,“我妈都夸你了,怎么还生气呢?”
纪光山继续拿手里的围巾的出气,低头地往前走。
风中隐约夹杂着一些白色的絮状体,过了好久,终于变得稍微密集了些。
姜哲衍见状走到纪光山身边:“下雪了。”
他应声抬头,被一片雪花砸了个正着,抬头拍了拍头顶:“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可算下了。”
姜哲衍按住了他的肩,抬起另一只手,似乎想接住那些在空中飞舞的雪花。
纪光山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约等了一分钟,终于有一片雪花缓缓落进了他的手心,很快就融化成了一滩雪水。
纪光山看着他手心里的雪花出神,姜哲衍却突然转身,把水珠弹到了他脸上。
“你干嘛!”纪光山应激性地缩起脖子。
“还生气吗?”姜哲衍一本正经道,“听说初雪会带给人好运。”
纪光山无言以对,气得朝他干瞪眼:“你好幼稚啊!”
“不要小看这些雪花,从理学的角度来说,它们代表着自然系统的序。”姜哲衍依然伸着手,站在漫无目的的飞雪中,“右耳失聪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喜欢一个人看雪,一个人思考问题。”
纪光山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个,一时间接不上话。
他生病的时候好像也是冬天,那时他的世界,或许就和一夜暴雪过后,空无一人的街道一样安静吧。
纪光山吸了口气,走到姜哲衍身边,和他一起伸出了手。
“刚才不还说我幼稚吗?”姜哲衍故意提醒他。
“有时候笨一点也不是坏事。”纪光山抬头看向他,“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和你一起等雪落下来。”
姜哲衍手指的关节处已经冻得有些泛红:“这可是小概率事件。”
“但只要坚持,总会等到的。”纪光山朝他一笑,“多一个人,概率也会增加,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