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72章 门扉之后(三)

  甘小栗注意到,二舅老爷的夫人,今天不知为何化了妆。

  她和简行严的母亲有些相似,都是娘惹打扮,穿着低胸衬肩的长衣,脚上踏着一双绣珠鞋。不过二舅老爷这位正室夫人的五官生得可谓是大开大合,高鼻梁宽鼻翼,往下一张大嘴厚嘴唇,往上眼角裂到太阳穴,祖上只怕得混上二三种血统才生得如此样貌,合在一起时而艳丽时而狰狞。

  那张涂着口红的血盆大口张开,就像能把面前的简夫人吸进去。

  甘小栗想起前阵子在天井里的厨房,他见过这位正室夫人穿着一件男装上衣,蹲在地上杀山瑞,听得“咚”一声,手起刀落,她先是一刀斩断山瑞的脑袋,又狠狠剁掉山瑞的一只脚,手臂粗的脚在砧板滚了几圈,掉到地上。甘小栗为了避让飞溅的血液,敏捷地向后跳开。

  “害怕了?”那妇人抬头望着他,大嘴一张露着牙齿开始笑。

  甘小栗摇头否认,喊了一声“二舅太太”,请了个安。

  “你就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养子?”

  “是我,我叫甘小栗。”

  二舅太太把手上的翡翠镯子往上捋了捋,碧绿的镯子立刻被蹭出一条乌红色的血印子——应该不是人血,她把冒着腥气的山瑞脚底递到甘小栗眼皮子下面说:“怕见血就别吃肉。”

  看她的出身,像是和简夫人的娘家相差甚远,也不知道是何人做主成全了她和二舅老爷的婚配。以甘小栗的视角,完全看不出二舅老爷这一家人幸不幸福,但是这家的老爷夫人站在一起的时候,却是完全一致的贪婪自大加厚颜无耻。

  二舅太太继续说:“小时候我住的村子里,穿过红毛丹和菠萝蜜的树,一人高的茅草从后面有一条河,河里全是这么大的山瑞,真的,水下一团团的黑影贴着岸边,有时候会爬出水面晒太阳。一有响动,它们就躲进泥巴里。山瑞外表难看,但是它脚上的肉又细又甜,感觉就像吃的是鱼。”

  也难怪她敢杀敢剁、勇猛果决,原来在村子里住过。谈起小时候的生活,那双大得有点骇人的眼睛里流露出有一种绿莹莹的向往。

  厨房后面一帮孩子正在玩”官兵抓贼“的游戏,想必当中有二舅太太的亲生孩子。这家人住在简家的房子里,吃喝都靠简家供应,一开始还和简夫人保持着一定频率的同进同出,后来简旌被软禁他的日本人放回家里,二舅老爷那头的人就一天比一天的更难露面。他们似乎自己开着小灶,甚至暂时把孩子送去了槟榔屿的“华校”,为了减少不必要的开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些跟他们来槟榔屿的佣人一天天的减少。不知道当中有多少是这位二舅太太的努力,因为二舅老爷只是因为银根短缺才带着一大家子来投奔妹妹,现在得知妹夫有难,更加一门心思想趁机扎进简家的生意里。

  二舅太太亲自拿罐子炖上加了佐料的山瑞脚,她最后自言自语到:“哎哟我好像说了太多以前的事,好了,我不念了,你忙你的去吧,我也有忙不完的活儿,谁家不是勉强着生活呢?就算是你们简家,早晚也有这一天。”

  那次是甘小栗为数不多的和二舅太太讲话的机会,他默默听完了一段童年回忆,二舅太太为何会嫁入“皇家华人”家庭仍旧是个谜团,只能说兴许和简旌的情况一样——尽管生得低微、但是家境富有,才会得到这些外强中干的“贵族”垂青吧。这一次谈话,二舅太太给甘小栗留下了一个泼辣印象,后来偶尔在简家内外和她碰面,除了简短问候也没有更多的交流,不过她不施粉黛、除了重要日子总是穿一件男装上衣的样子却没有改变。

  可二舅太太今天化妆了,今天究竟是什么重要日子?

  “谁在外面?”注意到门外的人影,简夫人叫了一声。

  “是我,甘小栗。”

  简夫人急不可耐地挣脱开二舅太太的无形束缚,冲到门口:“楼下的宪警为什么待了那么久?他们到底为了什么事?”

  “为了红丸,刚刚坎贝尔说酒厂查出了红丸。”甘小栗冲着屋子里卧床不起的简旌说。

  “红丸是什么?哎呀,那酒厂一直交给林育政在管。”现然简夫人意识到当中的可能性。

  甘小栗巴不得立刻抖出“林育政”这个包袱来加重效果:“没错,但是坎贝尔没找到林育政,就把账算到老……”想到二舅太太在场,他立刻改口称:“算到父亲头上了,毕竟林育政的聘书白纸黑是父亲亲笔签过字的……”

  “阿严呢?”

  “少爷正在楼下和坎贝尔交涉。夫……母亲还请放心,坎贝尔和我们打过几次交道,还算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甘小栗小声回答,他看到简夫人后面,正坐在一张椅子上的二舅太太一张红嘴似乎轻瞥地撇了一下,要不是她的大嘴涂得鲜红,这个轻瞥也不至于那么醒目。

  “楼上有我陪着你的父母亲,楼下还有你们二舅伯,不要紧。”二舅太太对甘小栗洋洋得意地说。

  简夫人面带愁容,眼中似乎泛起泪光,开始甘小栗以为她是因为害怕坎贝尔带着宪警过来查抄家里,等他抬眼望见吉位上躺着的简旌,简旌仿佛听不见声音一般,动也不动地躺着,一层将死的表情正覆在他的脸上。

  也难怪二舅太太会明目张胆对简夫人说那样的话,这两口子是打定主意要趁着简旌病危之际占简家的便宜。

  甘小栗有阵子不曾如今近距离的打量简旌了,他不知道这个老人短时间内极速干枯成了眼前的样子,整个人就像是被突然吹成了气球又突然消了气,一张老皮松松垮垮的包着骨头,尽管他就躺在房里,旁人却不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生气,只当这个人远在天边,根本摸不着、抓不住。

  看样子简旌的时日不多了。

  只是甘小栗不理解,这个人何以至此,以如此快的速度接近死亡。此时他的心中一片冰冷,就像一拳头挥进了棉花里,面对自己最大的怨恨对象,他眼看着就要失去打击报复的机会了。

  过了好久,简旌不知道是不是从昏睡中醒来了,睁开一只眼睛,光是移动眼球就用了十几秒中,他浑浊的瞳孔中倒映着甘小栗的影子,于是他开口沙哑地说了一声:“你来了啊……”

  之后再无下文,甘小栗等了一会儿,简旌只用一只玻璃球似的眼睛盯着他,面无表情地嗫嚅着嘴。那一句中的“你”,根本听不出是在说谁,将死的简旌可能把走进前来的仇人甘小栗看成了自己的故友阚荣,或者看成了自己的几个子女中的一个,甚至还能搞错了性别把眼前的甘小栗看成了自己两房夫人中的一个,还可能是令他深陷泥潭的林育政。

  “……你还是走吧。”漫长的十分钟之后,床上的病人说,“我什么都不想听。”

  172 门扉之后(四)

  “红丸!毒品!毒品就在你的酒厂里!”甘小栗不甘心,失声叫了出来,“还有林育政其实也偷偷回到了岛上,他回来是为了报复你,报复简行严!”

  “住口。”简夫人喝止到,赶紧和爱莎嬷嬷合力把甘小栗从简旌床前拉开,“你也太得寸进尺了……”

  床上又传来沙哑的声音:“我什么都不想听……”

  简夫人没有理会丈夫,反倒悲伤地对甘小栗继续说:“这个时候你对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你也看到他的样子了……”

  二舅太太插进话来,“我不知道你们几个有什么过节,但是既然妹夫已经靠不住了,你们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来,楼下还有宪警队呢。”

  “都说了简行严就在楼下和坎贝尔单独谈话,有什么他做主。”甘小栗下意识又调转矛头,“而且刚刚坎贝尔队长表示,这里轮不到二舅老爷说话,无关人等请到一边去。”

  “甘小栗。”简夫人一张脸苍白而透明,“事情大体上我已经知道了,你回到楼下,看看阿严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舅老爷还请你以礼相待,那是我的哥哥。”说着她把甘小栗推出房间,砰的关上了房间的门。

  一扇乌黑的门板挡在甘小栗面前,是简旌当年亲手选的上等木材。

  走廊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穿堂风,甘小栗静悄悄地走下楼梯,对比方才简夫人的模样,他又想起二舅太太那张夺目的红唇——到底今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走到楼下,一干人正在大客厅待着,坎贝尔的几个手下等得不耐烦,已经开始聊起天来,他们还对着简家的古董摆设评头论足起来,其中一个卷毛宪警谈到兴起,直接伸手去掰珊瑚屏风,旁边亲自端着茶盘的王富贵吓得把手里的盘子跌了个粉碎,硬是靠这声动静才叫卷毛宪兵收了手。

  沙发上坐着二舅老爷,他虽然有“皇家华人”称号傍身,却是不太精通英语,几个宪警的聊天他压根儿没听懂,坐在沙发上用手指在头发里插出十条发缝。甘小栗走过去一看,只见二舅老爷脸上挂着复杂的表情,说不上是悲是喜,蹙着眉,一对黑眼珠乱转。甘小栗为了实现简夫人的叮嘱,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低声问:“二舅老爷,你说我们不会有事吧?”

  “你能有什么事?你在这个家里算个屁。”二舅老爷咂了咂嘴,小声道:“你小子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跟这家人也就是表面上的一条心,各自心里都是算盘。现在宪警带人来家里搜证据,你心里怕不是高兴坏了吧!”

  “搜证据?坎贝尔队长还没下指示呢,也未必就——”

  二舅老爷不得听完,眼一闭,不相信似的往沙发上一靠。

  果不其然随着一阵紧促的脚步声响起,一句清晰有力的英文从匆匆走来的坎贝尔嘴里绷出:“(你们几个,开始搜证。)”

  简行严就在坎贝尔的后面,他从他俩单独谈话的房间里走出,形容涣散,甘小栗却没有上前,只是静静地站在被二舅老爷占据的沙发边上,看到简行严一步一步回到客厅里,随便拖了张凳子坐下。

  简行严理也不理,对着空气就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