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12章 蔡咏诗的失踪(二)

  黑夜之中有人咳嗽了一下,他们遁声而去,隐约看到有个倒马桶的妇人沿着背街走。甘小栗连忙叫老赔先离开,他来想办法找到蔡咏诗。

  简行严陪着他在芭蕉树下喂了一会儿蚊子,问到:“你有什么办法啦?”

  甘小栗 摇摇头:“暂时还……”

  “办法我同你一道想吧。”

  “怎么,你不放心我?”说完,甘小栗只觉得全身一紧,整个人从背后被简行严的一双胳膊覆住,那杆肩膀压下来,平时并不觉得有多少肌肉,现在自己身上吃着重方觉力道惊人。

  简行严抱着人不放手,他并非故意要把嘴巴放在甘小栗耳朵边说话,可带出来的气多多少少还是缠得那只耳朵有点发烧。简行严说:“知道你机智聪明,可不管怎么讲,也只是槟榔屿上的小新客,总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别装了,你就是担心我。”

  “我……担心你也是应该。”

  甘小栗偏头躲开了简行严的嘴,心里承了情,嘴上还是说:“小蔡姐若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事,我一定要救她的。”

  “人当然要救。我不认识刚才来的老赔,却认识蔡小姐,不只是你要救她,我也不忍她那样一个女子再吃苦头。”

  说到此处两人均沉默了,恰似各自在心中回忆蔡咏诗是怎样的一名女子。晚风卷动,天空扑簌簌地开始落雨,雨打芭蕉,淅沥之声直教人发愁。

  “我们回去吧。”甘小栗握了握简行严的手。

  这一夜的雨直至黎明时分才慢慢停下,甘小栗亦一夜无眠。今天发生诸多事情,分不清究竟哪一桩才是重点。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在升旗山的缆车上和简行严亲吻的情景好像已经过去了许多岁月,自己明明像是新遭开垦的荒地,却一点儿新鲜劲也没有。怕不是自己心中对简行严的行动已经预感了多时,简行严的告白,简行严的亲吻,全都是水到渠成的事。

  一颗心还未在爱意中沉浸下去,升旗山顶上东乡的嘴脸又闯了出来,还有暗处哆哆嗦嗦的老赔也跳进来,甘小栗慌忙中闭上眼睛,便觉得浑身浸泡在江水里,不知是老家的余姚江还是奉化江,冰冷的江水裹着他往前漂去。他赶紧把眼睛睁开,再三确认自己还在简家的房子里,然而望着空洞洞的天花板,又想起失踪的蔡咏诗来。在这世界上孤苦一人的蔡咏诗,突然冒出一个和她认亲的老爸,不知道她做何想法。这么说来,也难怪她会默许周宗主打断了老赔的腿。

  小蔡姐的旗袍下摆在心头乱飞,耳畔渐渐没了雨声,甘小栗抬眼看向窗外,天空透出一点青灰,天快亮了。这时候楼下传来汽车的声音,他知道是简旌回来了。

  这一夜的雨,正好给了简旌不回家的理由。虽然他和简夫人进来感情变好,男人没了应酬也不太像话。这一夜他和三五个朋友找了个隐密的场地边打牌边喝酒,有谁累了就暂下牌桌,隔壁通一间厢房,枕头和女人都有。

  当时简旌在牌桌上手气正佳,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燃的雪茄,缓缓将面前的麻将牌推到,说了句:“胡了。”

  此时厢房那头传来娇声连连,牌桌前的简旌以外的三个中年人相视一笑,其中一个说:“看样子,那头也’胡了’。”

  简旌不予理会,他道:“你们几个硬留我来打牌,我只有一门心思打牌,管不了其他。”说着朝后面摆摆手,唤王富贵上前给他点烟。那王富贵做不成柳下惠,这个节骨眼上行动十分不便,扯着衣服遮遮掩掩,半天不敢站到老板跟前。

  “你怎么回事……”简旌回头瞅了一眼,噗嗤一声乐了,说到:“你上屋外凉快凉快吧。”

  王富贵领命,连滚带爬出去了。

  屋里只剩牌桌前的四位,都是槟榔屿头几位的华商,况且这些人祖籍并非福建,自然也不在章亭会馆里。见在场没有外人,坐简旌下家的那位老兄便嘻嘻笑的开了口:

  “简老板是真君子还是假君子?”

  “什么是真君子,什么是假君子?”

  “真君子嘛,顾名思义,正人君子。假君子——就是这种时候想不君子都不行,不行。”

  简旌陪着大伙“呵呵”了两声,又把桌上的麻将搅了两下,这才说:“什么真君子假君子,我是真小人。”

  “原来是’小’。”这几位相互间都有合作关系,赚钱门道不同,赚钱本事却不分伯仲,不像简旌和他章亭会馆里的朋友,长幼贵贱分得清楚,他们拿简旌笑话了一阵,简旌越是摆出一副正经八倍的嘴脸,他们的玩笑也越是不堪入耳。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人转移话题说:“小就小吧,可堪一用,不行的,就毫无办法——诶,也不是毫无办法,就变本加厉搞变态手段,就像过去的老太监一样,把女人这般这般那般那般的一弄,他自己看着女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爽得飞起,好像自己又’行’了一般。”

  又有人附和:“您老是见过哪,还是玩过哪?”

  那人小声道:“这话也是我听来的,岛上那些日本人当中,有人专门做这种龌龊事,手上呐,还沾着人血。”

  简旌点了雪茄,长吸一口,朝牌桌吐了一口浓烟,他心内不太喜欢这种话题,这么多年来除了娶了两房老婆,男女之事上再无其他建树,这一点上海那房的简行懿与自己如出一辙,养在跟前的简行严……进来似乎也收敛了一点。

  那些人还在议论:

  “怎么,玩死个把女人也值得一提?外面,水上‘炮艇’里这种事天天都有。”

  “大哥,您是没听说那个惨状——”

  那人刚要往下说,简旌连忙截下来:“输了的人快些拿钱。”

  “简老板也不差这点钱。”

  “那倒不是。实话告诉你们,我前阵子往我大舅子的橡胶园投了钱,主要是给他们把通向港口的路给重新整了整,这路才刚刚建好,哪想到英国人把港口给封锁起来。等于我这钱打了水漂,大舅子那边,又怨我撺掇他们扩大种植,看我的眼神都带着刀子。”

  “往长远看,简老板,只要等战争一结束。”

  简旌眉头深锁,大舅子和日本人的橡胶生意是他暗地里牵线,眼看事情快办成了,港口一封,暂时又进行不下去。他显然已经选择了日本人,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几个人一边洗牌一边又开始说话:

  “最近没您带秘书出来了,那个林秘书我看是个做事的人,把简老板的酒厂打理得井井有条,那个厂之前在死鬼周老板手里,盘得半死不活,现在换他来,变了副样子。简老板看人眼光高明!”

  “就是越来越傲了。上次我在街上碰到他,他竟然装作没看到我,笔直走开了。”

  简旌码着牌说:“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

  “该收拾还是要收拾,免得翅膀硬了,飞了,回头还要跟您叫板。”

  简旌不禁露出一丝苦笑来,林育政这条大尾巴狼,早晚要剥去伪装。

  没聊两句厢房那头动静又大了起来,这边众人又是笑又是叹,唯独简旌透过窗子望了望站在屋外吹风的王富贵,再跳过他的头顶看了看天上的明月。

  话说甘小栗决意去找失踪的蔡咏诗,他立刻开始了行动。简旌早上回了家,照惯例这一日的白天要补眠,甘小栗赶在简旌睡下之前去请示了一趟。简旌正头昏脑涨地坐在椅子里喝甜汤,见甘小栗走进前来,一张脸孔黑中透亮,眼睛带着光,下颌露出几分棱角。简旌一口甜汤腻在嗓子里,这分明是逼他想起阚荣年轻时的模样。

  简旌暗想,阚荣死于自己之手已是一年有余,这时光走得飞快,自己似乎习惯了没有他协助在侧的日子了。看看走进来的甘小栗,这孩子之所以能进简家,原是自己想将他放在近处看管,冷眼观察了数月,简旌觉得他并不像是莽撞愚蠢的人,倒不用担心他会立刻提着刀来杀自己,只不过甘小栗越是心思细密、举止小心,越是叫简旌得用心去对待去周旋。简旌感叹千头万绪令做人这般辛苦,自己当时收甘小栗当养子这件事是不是有点考虑得不够周祥?

  “爸,今天还用车吗?”

  “不用了,今天你就好好歇息吧。”简旌转念到,“你昨日和行严去了哪里?”

  甘小栗面色一红,老老实实地说:“升旗山顶。”

  “一定是他硬拖你去玩的吧。”

  “不是的,是我没坐过缆车,有点想去坐一回……”

  “嗯,升旗山应该去的,现在正是去避暑的好时节,要不是怕打仗,我应该带着全家人一起去玩一趟。不过——”简旌对甘小栗慈祥的笑了,“以后有得是机会,不止升旗山,马六甲、新加坡,我们都可以去玩一玩。”

  甘小栗沉默不语。

  “上次林育政带着姵芝来做客,我听你们聊天,好像你和姵芝之前就认识?你知道,姵芝是我一个老朋友的女儿,一直生活在泉州,想不到你们两个竟然还是熟人。”

  “也不是熟人,就是认识她,见过几面……泉州城里没有人不认识江团长的千金。”

  “那泰隆侨批的工牌是怎么一回事?你的亲生父亲,可没有那样的东西。林育政又说那个工牌的主人是一个什么在宁波失踪了的批脚,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

  “啊,那东西啊,”甘小栗飞快地编谎,“那是我在泉州捡的,拿来骗江小姐的。泰隆侨批局嘛,我知道,南洋最大的侨批局,到处都有分号,还是福建老板开的。”

  简旌佯装喃喃自语:“泉州倒的确有家泰隆侨批的分号,我年初去那边谈生意还路过了。说起来,泉州我也好多年没回去过了,记得以前,喔,就在侨批局那一带猪仔馆特别的多,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

  甘小栗想起自己在泉州险些被名叫“范扬”的男人当猪仔卖掉的事,脸上由红转白,差点说漏嘴。“我在泉州也是路过,没待几天,没听人说起过。”

  简旌捕捉到他的表情变化,印证了自己心里的想法。依照他在泉州饭馆里从一个贩猪仔的醉汉嘴里偶然偷听来的消息(具体情节在第87章 -长桌宴(二),隔了那么久连作者自己都忘记这回事了),养子甘小栗,的的确确和一封日文书信有关,虽然暂时不知道书信的内容,说不定这就是林育政对他“刨根究底”的原因。

  简旌想,千万不能让甘小栗落到林育政手里。

  “看我这一不小心就把话说远了,我昨儿打了一夜的麻将牌,这把老骨头累得不轻,今天哪里也不去,准备在家好好休息休息。”

  甘小栗替简旌把吃剩的甜汤盅子拿出去交给佣人,并未多想,回房把自己上夜校的挎包背起来就出门了。现在时间尚早,简行严一定还没有起床,趁着这个空档,他决定大大方方的先去姓周桥蔡咏诗的家里看看。

  早上的街头很清爽,只是原本街头的摊档少了很多,甘小栗看到马路边墙根下码着半人高的麻包袋,底下漏出一圈黄沙,不时能见到几个英国军人驮着枪在沙包附近转圈,一路走来宪警却没见到一个。

  他老远看到高记杂货铺,几乎是脚不沾地的绕着弯避开了。他心中又有几分挂念高老板,偷偷看了一眼铺子,还没有开张,店门口贴着被雨水洗旧的海报,上面的字迹甘小栗认得出是出自蔡咏诗之手。他记得今天春节的时候老板娘何氏让蔡咏诗替铺子写海报,自那以后,蔡咏诗又写过几回。

  风一吹,半拉海报要乘风而去,要和粘在墙上的另外半拉各奔东西,顿时海报当中裂开一条口子,那一半在风中卷了卷,风一停就垂了下来。甘小栗见到这般不景气的样子,知道这高元保不只是时运不佳,还心中颓丧。这么看,原本在店里帮忙的侄小姐——也就是从福建来的女学生高燕晴最终大概也没能帮上什么大忙。

  甘小栗脚步匆匆,路在他眼前一转,姓周桥到了,木桥发出咯吱声,这个时间蟑螂之民已经开始忙碌了,他们果真就像真正的蟑螂一样从巢穴爬出来,一个接一个朝着和甘小栗相反的方法走去。甘小栗沿路一个熟面孔都没有碰到,聚散都是转眼的事。

  蔡咏诗的屋子静悄悄的,老赔没有露面,蔡咏诗不会让他搬进来住。门虚掩着,甘小栗推门进去,哪知道里面早有人先来了,背着光一条黑影在窗前,给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才来,我都等你半天了。”

  那人挥了挥手说。甘小栗凭声音认出原来是简行严,他心头一热,说到:“你来这里做什么?”

  “找线索,当然是越快找到蔡小姐越好。”

  想到对方若不是和自己心意相通,也不会起了大早和自己找到一处来,甘小栗有些感激地看着简行严,后者身上穿的基本是睡衣行头,是从来没有过的草率打扮,额头上汗澄澄,一双眼睛虽然显得慵懒,但那不过是与生俱来的样貌,脸上、头颈,甚至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在酝酿力量。甘小栗眼里的简行严无比的英俊出色。

  “你找到什么了吗?”

  简行严摇头,他对着杂乱不堪的屋子面露难色说到:“这地方有点乱,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而且我也不知道这些是不是打斗痕迹。”

  “啊,我不想说小蔡姐坏话,不过她家平时就是这种鬼样子。”甘小栗进屋往双手吐了两口唾沫,动手一顿翻找。蔡咏诗家里很以前一样满地堆得都是线装旧书,生活起居用的锅碗瓢盆也随手放,有些碗碟也洗也不洗,厅堂的一头牵了根粗绳,上面挂了几件衣衫。她的体己之物收在二楼的一口箱子里,甘小栗和简行严到楼上看了看,在那箱子里找到了一叠书信和一个空的化妆匣子。他俩仔细看了看,书信上的落款毫不意外是肖海的署名,至于那匣子,里头本该有的胭脂水粉和首饰一样也不见。二楼也挂了几件衣服,多是旗袍,剪裁讲究,用的料子净是洋绸洋缎,甘小栗一看,都是短袖款式,他满屋翻了一遍,发现蔡咏诗的长袖旗袍一件也没有留下。

  简行严指着柜子上的灰尘印迹说:“老赔昨天说阿喜带走蔡小姐的时候有‘收拾东西’,所以这里本来放了一只皮箱?”、

  “好像是,我有点印象。也就是说那天阿喜带了三个男人来这里带走小蔡姐的时候,还特意留了时间给她收拾了东西,”甘小栗边想边说,“你看小蔡姐留下的这些衣服,长袖衣服都是日常款式,她在周宗主手底下,再当红也是做歌女,这趟离家,带了胭脂水粉,带了长袖旗袍——想来,应该是有什么隆重的场合或者重要的人要见?”

  “八月的槟榔屿,穿长袖旗袍?莫不是她呆的地方比较凉快?”

  “再说按老赔讲的,这几天根本没船出海。要说这槟榔屿上有什么地方比较凉快——”甘小栗说到这里与简行严对视一眼。

  “——那就只有山上了。”简行严大声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