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111章 蔡咏诗的失踪(一)

  一罐猪肚鸡下肚,两个好胃口的少年郎只得了个半饱,甘小栗吃得满嘴满手都是油,恰好打他俩面前经过的一只黄狗,他扔给它几块带着碎肉的鸡骨头,不料这一人一狗看对了眼,直到简行严注意到身边人的反应,问他:“你跟它认识?”

  甘小栗正要把手往衣服上擦,一条干净手帕递过来,他直接把手搁上去蹭了蹭,说到:“像是龙宫歌舞厅后门那条狗,你看它的眼睛,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简行严收回变成抹布的手帕,叠整齐又揣回口袋,“龙宫?不会吧,升旗山离那儿那么远,它走不过来。”

  “也是。”

  黄狗徘徊里几步,口中“呜呜”地叫了两声,甘小栗没往心里去,任凭它在自己面前忧愁地转悠。

  两人复又搭了缆车,远远地绕开日商的凉棚,风波过去,那里面似乎又恢复饮酒作乐的场景。下山的车厢里还是空空荡荡,太阳已经转到山的那一面,雨林显得更加葱郁神秘,缆车隔绝了槟榔屿上随处可闻的风和大海的声音,简行严在车厢里静静地凝望着甘小栗,用温柔的目光细细描摹他的样子——他假装正在认真看着窗外的脸,他微微上翘的鼻尖,他不时扑动的睫毛,无一不是简行严未知生活中的片刻美好。简行严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舌尖莫名尝出来漂浮在空气中的微弱的铁锈味道,他心知自己和甘小栗终将卷入时代的洪流。

  被盯着看久了,甘小栗心中难免一片灼热,可因为在升旗山顶的事端,他又觉得此刻若是追问起简行严一些“儿女情长”的事来,未免有些不合时宜。他只好借着缆车外重重叠叠的景色来掩饰自己内心燃起的对未来的憧憬,同样静静地,等待着简行严打破僵局。

  可简行严没有,返程这一路,简行严一句话也没有说。

  所以走下缆车的时候,甘小栗忽地问了句:“那么先前……我是说我们上山的时候,你在缆车里……说的关于接下来和我一起生活的事……嗯……你是认真的吗?”

  “真的,千真万确,我的生活就通向你的生活。”

  “是因为我是你们家的养子吗?”甘小栗故意问道。

  简行严抬起他深棕色的眼睛,回答到:“因为你是我爱的人。”这是他一路都在犹豫该不该明明白白地说给甘小栗听的话,简行严用了一路的沉默,最终还是告诉了他。

  两个人找了个看不见人影的地方紧紧的拥抱在了一起。他们背后是一棵参天古树,树上青藤缠绕,彼此依偎了一春又一春。

  下山来还了租来的汽车,付了车钱,直到天黑两人才回到家门口,他们正要往里走,突然看见暗处有个黑黢黢的人影。

  “谁在那里?”甘小栗喊了一声。

  只见那人影像纸片一样,风一吹,仓惶地飘到他们面前。

  来者是老赔,这时的他就像临时凑在一起的一把骨头架子,动一动就要散得满地。他比上次见面的时候更加狼狈了,脸上已经瘦得脱了相,脸皮几乎要包不住颧骨,皮肤黑中透着枯黄,仿佛身患大病。甘小栗又打量了老赔的断腿,那腿上缠了条脏污的布带子,不像是已经痊愈的样子。

  “老赔,出什么事了?”甘小栗又问到。

  简行严听过老赔其人,所以不动神色站在一旁,等着听下文。

  老赔看了一眼甘小栗和他身旁的简行严,两人风尘仆仆,却依然衣着光鲜,相比之下他明白自己更加像一只阴沟里的老鼠,可他已经走投无路,便扑通一声倒伏在他们的面前。

  “甘小栗,栗少爷,我真的没法子了,如今我的朋友们也是死的死,散的散,实在连一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更别提能帮忙的。你若是嫌弃我也不要紧,只要你还念我女儿——蔡咏诗对你的好——我求求你救救她!”

  “小蔡姐她怎么了?”

  老赔的嘴角抽搐着说:“她,她不见了!”

  龙宫歌舞厅的红牌歌女蔡咏诗,不知去向已有五天,虽然老赔自己也经常离开住所、杳无音讯个十天半月,但是他坚信女儿是出事了。

  甘小里心中思忖一番,难怪在姓周桥找“那封信”的时候见不到蔡咏诗家有人,随即他又注意到,老赔直呼“女儿”——莫非是父女相认了?他最难抗拒这样的亲情,忙凑近老赔讲到:“这边讲话不方便,过一两个钟头,你到花园的侧门外等我吧。”

  简行严拉着甘小栗拍了拍简家的大门,临街的大门是两扇西式铁艺大门,上面列着扭成麻花的铁栏杆,顶部还有涂了金漆的尖头警示那些偷鸡摸狗之辈,大门上嵌套了一个窄门,专门用于行人步入,里头设有门房,听到拍门声,门房出来一看是少爷回来了,立刻将窄门打开。这时甘小栗再回头去看躲在黑暗里的老赔,已经看不见了。

  家里的大钟刚敲过八下,简旌外出应酬不在家,因为甘小栗告假,今天是王富贵开车送他。客厅里简夫人捧着一本书正靠在沙发上,在她身后,爱莎嬷嬷坐在一把靠背椅上做着针线活。

  见家里的两位年轻人回来了,简夫人放下了手中的书本,“这一天你们到哪里玩去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尤其阿严你,还替小栗在老爷那里请了假,你当人人都和你一样贪玩?”

  简行严听得不以为然,甘小栗却如芒在背。他在简府地位微妙,和简夫人之间隔着七弯八拐的关系,即便简夫人这句话真没有侧面说他,他心里也觉得不舒服。况且还有简夫人身后的爱莎嬷嬷,原本只在简家当下人的时候对自己好比是半个长辈的老嬷嬷,现在也像是换了一副嘴脸。

  爱莎嬷嬷帮着夫人数落到:“也不知道少爷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怎么经常好好的出门、破衣烂衫的回来?你看你看,今天也是这样子,一点体面都不讲。”

  “可不是,”简行严瞧瞧自己去一趟升旗山落得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浑身被太阳晒得仿佛上了一层油漆,笑着自嘲道:“我把自己最后一点体面都留在这里了。”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十分方正的手绢,递给爱莎嬷嬷。“谢谢嬷嬷,帮我找人洗干净吧。”

  这块手绢正是他和甘小栗就地吃猪肚鸡的时候借给甘小栗擦过嘴的,已经变得邋里邋遢几乎无法再用。爱莎嬷嬷将其接过去,皱着眉头说:“何苦糟蹋东西,这帕子又娇又贵,弄得像块抹布。”

  “我就是不想糟蹋,想叫嬷嬷帮忙洗干净。一定要洗得洁净如新,我看重的是这块手绢的经历,才不是看它的料子。”

  甘小栗虽然听到了简行严的哑谜,却不想理睬,他平时在除却简行严之外的简家人面前,那么乖巧伶俐的一个人,今天只是随便的敷衍了几句便走楼梯上了二楼。

  简行严在后面问他:“你肚子饿不饿,叫厨房弄点东西来吃吧?”

  甘小栗见边上没人,压低声音回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老赔还有事。”

  他心中挂念着他的小蔡姐——蔡咏诗是他来槟榔屿之后遇到的第一丝温柔,他害怕这丝温柔会被残酷地掐灭在某处,尤其是蔡咏诗成了红牌歌女、成了周宗主的身边人之后,甘小栗更加相信她离危险近了许多。

  “那我和你一起去。”简行严说。

  甘小栗思量了片刻,自知自己的路子哪有简行严的野,说到:“好吧,等佣人睡了,我们分头下楼,直接在花园侧门碰头。”

  回了房间的甘小栗根本无法平静,胃口更是一点也没有,隔着门板他倒是听见爱莎嬷嬷往简行严的房里送了点吃的,却没有人敲响他的房门。

  这样也好,他想到,不会有人假惺惺的向自己施恩,也不会有人跑来打搅自己。

  蔡咏诗的失踪会不会和她家窗外被甘小栗藏起来的、不翼而飞的信件有关系?甘小栗坐在床边,感到手脚发冷。那样重要的信势必会给普通人带来灾难,如果小蔡姐真是因此受苦,那他甘小栗就是罪魁祸首。

  他在房里胡乱猜想了一阵,熬过了两个钟头,拉开门缝看见楼下客厅的光线似乎是灭了,正好简旌还没有回家,简家的佣人除了需要值夜的人之外,一律在十点熄灯睡觉。甘小栗又多等了一会儿,才从房间出来,轻手轻脚走到屋外花园里,抬头一看,彤云静夜,美好得有些过分,月光亮如白昼,他害怕地猫了猫身子,来到花园侧门,看到侧门外受院墙遮挡漆黑一片,仿佛另个世界。

  “这边!”一只胳膊伸出来向他摇了摇,是简行严。

  没想到他比我先来,甘小栗想,往前探了几步,在一株低矮的芭蕉树底下,简行严正和老赔并排地站着。

  “到底怎么一回事?”甘小栗奔过去抓住老赔问到。

  “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讲,反正咏诗她不见了,她一定有危险!”

  老赔慌慌张张,一席话说得颠三倒四,甘小栗他们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来:

  这话要是从头说,就得从蔡咏诗和老赔相认开始。

  老赔打见到蔡咏诗就认出她是自己的女儿,凭的是一块米粒大的胎记。这块胎记就长在下巴底下,时间长了连蔡咏诗自己都忘记了,也只有她的双亲才会铭记于心,而讽刺的是,当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手把手将她递给青楼老鸨的,正是她的双亲之一,也就是身为人贩子的老赔。

  甘小栗冷冷地用目光剜了一眼老赔,当头啐到:“呸,我竟然错信了你!我这辈子最恨拍花子的。”

  老赔知道甘小栗的恨源自妹妹被拐一事,自己现在又有求于人,硬着脖子接了他的唾沫,说:“我也是生活所迫干了这些个混账勾当,活该遭报应,家里头也病的病、死的死,只剩这一个女儿,可能是娘娘显灵,竟然让我在南洋找到了她。”

  简行严怕老赔啰里八嗦越说越多,揪着他的衣服问:“谁要管你死活!赶紧说蔡小姐的事!你既然说是她的父亲,你有什么线索没有?”

  结果老赔的嘴就像不带刹的汽车,扯出另一件事来:“有,我有!肯定跟那个姓周的脱不了干系。那个人总是变来变去,不是什么好人。我跟你们说,当年在广州他花了一大笔钱把咏诗赎出来,结果钱到了,人却没来。咏诗太单纯,来了南洋竟然还敢相信信他,又是替他卖命做歌女,又是陪在他身边。”

  这可算不上什么线索,不过没想到替小蔡姐在广州赎身的人是周宗主,她和他明明看起来没有男女情爱,甚至还允许肖海存在其中——甘小栗的眼里闪过幽微的光,人与人的命运轨迹就这样随随便便交叉又错过。

  “你是说周宗主把蔡小姐藏起来了吗?”简行严替老赔提炼语言。

  “是他,只有是他。兴许是咏诗给他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终于把自己搭进去了。”老赔看着甘小栗欲言又止。

  “怎么会?”

  “……上次你带着开杂货店那人来姓周桥捉奸,你还记得吗?那对奸夫淫妇就躲在咏诗家里,我故意在你们跟前拖时间好让他们跑路。”

  “呲,我就知道。”

  “那你可知道那两人最后的下场?”老赔佝偻着身子,忽而带着一点沉痛,好像他对女儿的失踪没那么着急——因为他已经看透了女儿的结局。“男的应该还在岛上,至于女的,听说被买去了马六甲的‘炮艇’。”

  ‘炮艇’,甘小栗听过这个词,那是比妓院更加下贱的地方,只一艘小船,最落魄的劳工才去那里排起长队,前面的人一发泄完毕,后面的人提着裤子就往前赶。

  可怜老板娘何氏竟然堕入那种地狱,甘小栗暗淡地想,虽然何氏算不上良善之辈,和蔡咏诗曾经以姐妹相待,不该受这种折磨,不过沦落到’炮艇’的女子也没多长时日可活,解脱之日指日可待。转念他又想,难道小蔡姐帮何氏和老六私奔并不是出于一番好意?

  “小蔡姐不会造这种孽,你别东扯西拉,快说你都知道些什么!”

  简行严对底层社会认识有限,也不知道高记杂货铺老板娘私奔的事,听得一头雾水,他把小栗和老赔二人分开,说:“都不要打岔!”

  老赔悻悻地继续到:“咏诗讲,最近她总是要应付自己讨厌的人,又时常往仙兰街那边去,最后一次她从家里出去,就是被姓周的手底下那条狗带去仙兰街了。”

  “阿喜?”小栗道。

  “就是他,把车开到桥头,带着三个男的来家里找咏诗。往常他对咏诗都客客气气喊一声’蔡小姐’,唯独那天着急忙慌一通收拾,扯了她就跑。”

  “小蔡姐最后可有同你讲什么话?”

  “她说,’快去找个正经事做,我才不会替你养老送终,别做梦了’。”

  倒也像是蔡咏诗对她的人贩子父亲想说的话。

  “就是这样?”甘小栗不信。

  老赔将浑浊的眼珠子往天空一翻,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把埋藏在心里头很多年的悔恨喷出来,他没有回答。

  简行严听完苦笑:“我替你们总结一下,也就是说,蔡小姐最后一次出现在她自己家里的时候,你——作为她的父亲,就在当场。周宗主的手下带走了她,她没有任何反抗,也没有向你求助的意思,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家了。然后你说她失踪的依据,只有周宗主手下人的反常态度,还有就是她可能替周宗主做了什么不太光彩的事。”

  “简少爷,你说的不错。我见咏诗那边一连几天都没有人影,猜到她八成要出事。但凡能找的地方我都跑了一遍,龙宫的前街后巷转到了,也去过姓周桥的周家,可我在他们眼里只算半个人,做的也是见不得人的事,根本没有人搭理我,更别说见到周宗主。”

  “万一她已经不在槟榔屿上呢?”

  “不可能,前几天海上有浪,已经停航好久了。”

  简行严的态度略冷了一冷,甘小栗撸起袖子刚义愤填膺想说点什么,被他一把拉住了。

  “你为什么来找甘小栗?怎么不去找肖记者?你知道他和蔡小姐的关系吧?”

  老赔看明白简行严的意思,立刻身子一缩,就像是身上拼拼凑凑的骨头终于散架了一下,噼里啪啦跪在地上边磕头边说:“栗少爷,简少爷,我求求你们帮帮我。肖记者那个人,一副革命党的样子,凭他和咏诗的关系就触了周宗主的霉头,求他去找人只怕是火上浇油。我只知道栗少爷现在在简家有简老板、简少爷照应,日子过得顺当,万一能借着简老板、简少爷的面子找周宗主要人呢?”

  黑暗中甘小栗只觉简行严的视线又瞄准了自己,在这种境况之中,简行严仍用视线在甘小栗的脸上寻找答案。

  甘小栗将地上的老赔扶起来,说到:“我管你是不是拍花子的,找小蔡姐要紧。”

  “你觉得他不是来害你的?”简行严问。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小蔡姐已经够命苦了。再说老赔要是来害我的,我正要看看他和他后面,到底是些什么人。”

  老赔靠甘小栗撑着,瓮声瓮气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