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图南未可料【完结】>第24章 拜师

  主编室里只剩下张靖苏和肖海两个人的时候,张靖苏坐在书桌前,把手臂在桌面交叉成“尖塔型”,他把脸撑在“尖塔”顶端陷入思考。此时天色昏黄,光线从房间里一步一步退去,张靖苏的脸也渐渐与背景融为一体,只有鼻梁上的眼镜靠着一丝残存的余晖反射着金黄的光。

  “哎,家庭教师,把我当什么人了?”张靖苏感叹道。

  肖海坐在对面的椅子里,一只钢笔在他右手指尖上下翻飞。

  张靖苏觉得眼晕,说:“你再转下去,墨水要洒出来了。”

  “老师啊,学生实在不忍见到您受辱至此,只恨不能带您受之——可惜别人也看不上我呀!”肖海停下手上的笔,“痛心疾首”到。

  “我看你来南洋之后愈发地忘记什么是’尊师重道’了。”

  肖海做了个鬼脸:“也只有您才感觉受辱,换个人都会认为是美差一件,在槟榔屿能给简旌家做家庭教师,多大脸面!只是遗憾不是教女公子,否则还可能成就一段不输给江姵芝的美谈。”

  “你正经点。”张靖苏松开交握的双手,抠了抠脑袋,“快别说江姵芝了。”

  “再说简旌张口就是’黑田总领事’,我看他很清楚您之前在上海是总领事亲信的事,万一他觉得您连日本人的狗腿子都做得,怎么就不能屈尊给他家做家庭教师呢?一样不是挣钱吗?”

  “推辞是推辞不掉了,”张靖苏顿了顿,“换个角度看,能频繁进出槟榔屿的华人大富商家里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以后活动起来也方便。何况我们不是前几天才刚刚提到,简旌是周老板之死的利益相关人嘛……”

  “老师您可别冒险,靠这层关系去挖掘周老板的案子太容易暴露了。”肖海反对。

  张靖苏叹了一口气,点点头。

  停顿了一会,肖海把傅黎荞在门口偷听的事抖了出来,又补充到:“对了刚才偷听的也有甘小栗一个。”

  “他来干什么?”

  “他把寻人启事写好给您送来了,等您给他登报纸。”说着肖海递给张靖苏一张纸片。

  只见纸片上写着短短一行字:

  吾父甘榕生于民国二十二年自浙江宁波来南洋,时三十五岁左右,至今杳无音讯。敬请热心人士帮忙寻亲,知情人士提供信息请与本人联络,不胜感激。

  末尾附上甘小栗在姓周桥的地址。

  “以他的程度,写得出人意料的好对吧?”

  张靖苏把纸上的字又读了一遍,注意到笔迹相当工整,于是说:“这孩子的学业真是给耽误了。”

  肖海建议到:“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要不老师您考虑考虑呢?您还能借着这个机会,跟甘小栗拉拢拉拢感情。”

  “学习还不是他现在的首页任务,再说吧。”其实张靖苏想到跟甘小栗的感情亲疏问题就十分头痛,他想不通为什么甘小栗在自己面前就是无比拘谨。闭上眼睛按了按额头,他把肖海打发出去了。

  甘小栗的寻人启事很快就被刊登在《槟榔晨报》的末版上,正文部分一字未改,联络地址却被换成了报社地址。这是张靖苏的主意,他觉得这样能替甘小栗挡住一部分是非。

  而在寻人启事见报的同一天晚上,简家的汽车开到张靖苏的住所附近,司机下车毕恭毕敬打开后座的车门,简旌气宇轩昂地迈了出来,随后简行严自己打开另一侧车门钻出来,满脸不情不愿。

  父亲单方面宣布“要请家庭教师”的时候,简行严没太往心里去,哪里知道事情发展得如此迅猛,没过多久竟然已经决定了家庭教师的人选,据说对方乃是从上海来到南洋的知识分子,在日本留过学,也做过大学教授。简行严一听是从上海来的,心中立刻生出厌烦——“上海”二字令他想起父亲“那一房的人”,想起二哥简行懿。他正烦着,事情还没完,简旌突然又命令他前往家庭教师的住所拜师,说是对方颇有点来头,必须弄得隆重点。简行严暗想,要隆重就给你隆重吧。

  简行严今日穿得堪比行走的广告牌——他不顾气温对人类衣着的约束,上身里面穿着一件椰树图案的印花休闲衫,外面套了一件卡其色的轻薄夹克,下面配着同色系的宽松长裤,裤腿像当时时髦的英国男人一样外翻向上缝起来,脖子上还微妙地系了一条飞行员才会系的丝绸围巾,热到脸上冒汗也坚持故我。

  本来准备系一条醋栗红的领带,被简旌大骂一顿之后,身上的行头是简行严最后的让步——他仍然是全槟榔屿最浪的阔少。

  “你拉长着一张脸给谁看?”简旌不满意儿子的臭表情。

  简行严闷闷地低着头,摆出他在父亲面前的惯用姿态。司机从车里拎出准备好的拜师礼,三个人再一同走向张靖苏住的小洋楼。

  这座洋楼是许文彪把张靖苏请来槟榔屿之前就已经物色好的,是一栋完工不到两年的三层小楼,每层仅有两个单位。白色的小楼一面临近一条窄小的街道,街道并不在闹市,路灯亮起,夜幕里咸味的海风吹来安静又隐秘。

  从车到洋楼之间还需走一小段路,简行严的鼻子被海风吹得发痒,这段路对他来说度秒如年。

  “待会儿见到张教授,你把这张脸给我收起来。”简旌命到,“这个人从日本留学回国,在大学里头当了几年教授,原本还是黑田总领事眼前的红人。后来听说和黑田闹了点矛盾,文人的自负一上来,竟然离开黑田出走南边,黑田倒还真的就放他走了。也不知这两人是串通一气还是真的闹翻。总之打狗还要看主人,日本人虽然不罩着他了,可也还给他三分薄面。我请他当你的家庭教师,一来确实希望你跟着他把功课抓紧,二来,也是为了日后铺路,眼下槟榔屿看着太平,过段时间形势怎么变还不得而……混账,你到底听到我说话没有?”

  简行严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敷衍地点点头。

  “烂泥扶不上墙。”简旌气得胡须直抖。

  “父亲选的老师,自然是极好的。”简行严捏着嗓子说。

  “行了我也不跟你废话了,二十出头的人,你自己知道点分寸。”

  “有的有的,待会儿您看好了。”简行严话里有话。

  洋楼三层临街的一扇窗户内,张靖苏隔着窗帘看到简家的车停在楼下,他回头检查一下屋内有没有散落在外、不可见人的书信文件,打开电灯,让光线变亮一些。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了敲门声。

  “张教授!”简旌一进门就热情地握住了张靖苏的手,给足礼遇,又让司机赶紧把礼物呈上,打开来看是两瓶酒,一瓶三星白兰地,一瓶葡萄酒。

  主人将来访者带进屋子一看,屋里各类家具器物一律十分精简,简旌不禁感叹到:“张教授生活这样的简朴,不亏是做大学问的人。”

  张靖苏面上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说到:“哪里,穷酸而已。”展眼看向简旌身后,一个穿着花俏的少爷愣头愣脑地站着,觉得有几分面熟,想起来仿佛在报社门口看见过。待对方对上自己的目光之后,竟做出一副口眼歪斜的样子来——难道是个傻子?

  “张,张,张教……教授,嘿嘿,嘿嘿,嘿嘿嘿。”简行严突然“口吃”,冲张靖苏招招手,吸了吸口水发出一声巨响。

  简旌脸色骤变,他没料到儿子居然演了这一出“装傻充愣”,别说,装得还真像。

  “这位是……令郎……?”张靖苏看着痴痴傻傻的简行严,心中只是半信半疑,来槟榔屿这些时日,关于简家的情况也了解到不少,其中包括简旌如何发迹、简夫人嫁妆多寡、简家人丁几何种种事迹,从来只听说简公子不学无术,没听说他是个痴呆。

  “行严,快向张教授行礼。”简旌到底见惯大场面,先稳住气,不遁入儿子的圈套,没事人一样发号司令到。

  “张……教,教授,你好。”简行严也真下决心装傻,说罢欠身跪下,预行三叩首的拜师礼。

  遇到这场面,简家的司机在最后头憋笑憋得都快疯了,最前面的张靖苏还冷脸旁观,觉得眼前一对父子之间的较量十分有趣。

  简行严毫不含糊地磕了三个响头,跪在地上将手伸到父亲鼻子下面说:“投,投师,师红包,在——哪里?”

  简旌心中勃然大怒,几时准备过投师红包?你小子这回跟我讲起传统拜师礼仪、讲起“投师如投胎”来了?怒归怒,嘴上还是叫来了司机:“王富贵,把备好的红包拿过来。”

  司机王富贵也是久经考验,一边憋笑一边正二八百地回答:“对不起老爷,红包落在车里了,我这就去取来。”

  “那你快去拿来,千万不可耽误少爷拜师,红包一时不到,他一时不得礼毕。”简旌说着按住儿子的肩膀,“继续跪着,不准起来。”

  张靖苏听得心里赞到,不亏是跟着简旌做事的下人,反应真是一流。

  跪在地上的简行严听父亲话中的意思,分明是故意让自己多跪一会,暗中苦笑道,没诓到这老狐狸,反倒叫他把自己诓进去了,呸!他跪在地上一边继续装疯卖傻,口中喃喃自语地抠起手来,一边偷偷打量张靖苏,见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年轻,身材瘦削,一身中式长衫穿在他身上更加显得长身玉立,面孔也算得上英俊,两颊微微凹陷,唇薄眼厉,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文绉绉里透着点刚硬。

  看模样还过得去,一向标榜只对美好事物感兴趣的简行严对自己这个家庭教师的看法稍稍有些转变了。

  这个令人尴尬的空档,张靖苏陪着两位客人,他本人也从不搞中式拜师礼仪的路数,对面眼下的场景十分陌生,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在简旌拉着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来——倒显得他像客人,简旌才是主人。

  “简某一向尊师重道,所幸犬子在这上面也花了些心思,不至于像现在很多年轻人一样搞得中不中、洋不洋,西方的新知识新技术没学到,把老祖宗文化里的精髓全都抛弃了。”

  张靖苏笑而不语,心中其实也想不出该说点啥,听简旌发表了一通关于“中西贯通”的高见之后,简家的司机阿文终于带着红包返回来,里面的钱是阿文揣摩着现包的。

  “少爷,红包给您。”

  简行严一把夺过去,摆出跪献的姿态,张靖苏走到跟前站好,收了红包,促成大礼,扶起跪到脚酸的简公子。

  简旌也过去一手一只地揽住两位年轻人,刚毅的脸上此刻只有慈爱与满足,俨然一场“敬老尊贤、父慈子孝”的大团圆戏码。

  之后司机退场回去车里等候主人,屋里三个人抱团闲聊了一下,张靖苏给客人泡了茶,简旌掏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简行严揉了揉膝盖,就在迟一步都叫人无聊的时刻,敲门声又响了起来——

  是简旌订的酒席终于送了过来。他在乔治市最好的中餐馆“天外楼”定了一桌鱼翅全席。

  张靖苏在上海赴不少高级宴会,到了南洋这边,除了圣诞节时候在章亭会馆吃过一次西式酒会之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地道豪华的中式宴席。他虽然不是那种贪图口腹之欲的人,但是远在他乡,异国食物吃久了,遇到这样一桌饭菜,确实是正合脾胃。

  “怎么样,张教授,简某的’拜师宴’准备得还合意吧?”

  张靖苏端起碗来,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