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市, 人民医院。
沈悄悄穿着一条白色露脐小吊带,套一件紧身浅色小牛仔,平坦小腹下是堪堪过臀的黑色小皮裙, 扑着亮片的黑色丝袜紧紧裹着纤细笔直的大腿, 将整个人拉成三七比例, 好身材一览无余。
她今天走的甜酷风,浓密的眼妆下面粘了水晶, 唇色艳红, 两条又黑又粗的长辫子从后脑勺高高竖起, 五彩斑斓的发绳顺着辫子荡到肩膀, 标新立异,又酷又飒。
“哇——”
沈悄悄目不斜视走过人群,路过的年轻小姑娘发出惊叹。
敢随自己心意打扮的女生很多, 但是身材好长得漂亮,没被这身有冲击力风格的行头压成小太妹的美女可太少了。
沈俏俏若无旁人走进病房, 上下打量病床上的人, 表情戏谑至极, “真厉害呀!”
刚做完胃镜的男人正平复体内的不适,骤然听到牛头不对马嘴的揶揄,望向扮相张扬的沈悄悄。
愣了好一会儿,陈复止才后知后觉想起, 这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孟昨非表妹。
“我最近很闲,听我哥说你生病了, 特地过来看看。”沈悄悄眼里冒着精光,“第一次看到这么淡定面对生死的人。可惜了, 要是把你的真实情况发上去,再取个夸张的标题踩踩季童, 我今年的流量就不用愁了。
陈复止知道沈悄悄性格大方敢闯敢闹,也知晓她并没有恶意,淡淡点头打招呼,“好久不见,沈小姐。”
“你——”沈悄悄郁闷了,“我跟谁不是见两面就处成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了,你怎么还是彬彬有礼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沈悄悄的直白让陈复止一时有些不适应。
一位帮助过他,对他怀有善意的美女,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她的热情,于是只能真诚看着她。
沈悄悄性子虽然大大咧咧但心细,察觉到陈复止的无言以对,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孟昨非这几天比较忙,托我找人照顾你,这两天我助理会过来,我是顺道过来看你的。还有——”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压低声音神秘兮兮说,“你知道我姨父是开药厂的吧?就是孟昨非他老爸,做药物原料,认识很多医学大佬。孟昨非打算借姨父的人脉,把你救下的那个小女孩到国外权威的儿童行为专家那里干预治疗。”
这两天陈复止跟孟昨非相处总是感到束手束脚,他从Y省回来后,直接被孟昨非安排进医院。
陈复止有心离开,但是看到孟昨非复杂深沉的目光,怎么也开不了口。
回来那天,他一住院,肿瘤科的主任便亲自过来查看,陈复止才知道孟昨非早就他们回H市之前,就托人联系了熟人。
但他不知道,孟昨非还私下运作,利用资源最大限度帮助□□,而且并没有告诉他,如果不是沈悄悄主动提起,他或许一直不会知道。
陈复止脸上火辣一片,□□是他想要帮助的孩子,但孟法医却替他承担了责任。
沈悄悄看着陈复止涨红的脸色,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开口,“其实孟昨非真的是个很好的人,他做的永远比说的多,陈复止你可千万千万不要让他失望。”
“我不是道德绑架你,说实话,我觉得你们很像,是同一种人,如果让他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不愿意接受治疗死在他面前,他能记一辈子。”
“而且,你不想看看那个可怜的小女孩好起来吗?听说她妈妈被人杀害,被继父虐待,你能放心社会福利真的可以帮助到她吗?你不亲眼看着,万一她被放弃了,怎么活下去?”
陈复止被戳中了软肋,有沈悄悄说的小女孩原因,更多的是,会让孟昨非难受这事,让他十分愧疚。
其实是生是死,也不是特别重要。
他不信教,不认为死了后能上天堂跟祖父母重逢。
即便真的有上帝,他自暴自弃,浪费生命无异于自杀,也上不了天堂。
“淋巴癌晚期,不一定能治好。”陈复止企图给自己找借口。
沈悄悄脸色一冷,恨铁不成钢,“你这是逃避!真的想治早就积极配合了,孟昨非想劝你,又不敢惹你生气,连信阳那个蠢货要来找你,都被孟昨非拦住了。”
她这话相当直言不讳,直接点破了陈复止龟缩的内心。
陈复止脸上一白,无地自容地不停抠着手指。
他本能的反应被沈悄悄看在眼里,她声音放软,“我不说了,你好好想想,用剩下的时间去旅游才能走几步路?好好治疗,康复后你还有几十年时间四处晃荡。”
大概是觉得自己说话太不留余地让陈复止难堪了,沈悄悄神色尴尬地给他剥了一个橘子,留下一句晚一点助理会过来就匆匆离开了。
从孟昨非和沈悄悄的角度看,他们应该实在不理解自己为什么会放弃治疗吧?
那么,他到底要不要配合?
孟法医这么好的人,尽心尽力帮助他,给予他温暖,凭什么落不得好,还要承受因为没有解救他的罪恶感。
就是为了孟法医,也该好好活下去啊!
可是,活着真的好累。
陈复止陷入无尽的纠结。
其实,摆在他眼前的只有两条路,不治疗,治疗。
他知道道理,知道什么是对他最好的选择。
但是接受治疗,就像有人在他心理设置了障碍,只要他刚有往正确道路探头的想法,铺天盖地的抗拒感就疯狂阻拦他。
这一刻,陈复止才恍然发现,不是他想死,而是,他抗拒活着。
抗拒曾经那么努力挣扎活着,抗拒明明善待每一个人,拼尽好好生活还被毫不留情伤害。
发觉自己真实想法,陈复止自嘲一笑,或许他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
当天下午,沈悄悄的助理过来,陈复止请他帮忙预约心理医生。
没想到他前脚刚跟助理提起这件事,晚上就有经验丰富的心理医生上门。
她就跟邻家姐姐一般,带着令人放松的笑,不带目的性地跟他说话。
整个过程陈复止从一开始的滴抵触,到放松警惕,难得有倾吐欲。
这位心理医生不论是素养还是专业性都十分出众,陈复止心知,她应该很难请。
心理医生每晚都会过来跟他简单聊天,慢慢地,陈复止开始聊起小时候愉快的事情。
“你小时候很幸福,从小被爱的人往往有爱人的勇气。不瞒你说,我小时候也跟着爷爷奶奶在乡下生活过,老一辈对孙辈的疼爱是无私的。”心理医生话锋一转,“不过好像从来没有听你提起父母,方便聊聊吗?”
陈复止脸色微变:“抱歉。”
心理医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温和一笑,作势看了眼时间,“看来今天我的任务是完成了,你看,时间到了。”
几天相处下来,陈复止知道这位心理医生的脾气,是不会深挖着患者的伤痛处不放的,但在医生主动避开父母这个话题后,他还是狠狠松了一口气。
“明天我再来找你聊天,不过我希望你不要抗拒,我明天会给你带来一点药物。”
陈复止手指攥的发白,一旦接受药物干预,那他就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他抑郁了。
医生给他搭了一个可以爬出内心枯井的梯子,而他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踩上梯子。
陈复止声音干涩:“谢谢。”
送走医生后,陈复止心中肿胀难受。
这种没由来的悲观情绪,让他厌烦。
烦闷的情绪在接到孟昨非的短信后戛然而止。
明天是周日,孟昨非邀请他出门游玩。
自从住院后,他跟孟昨非就一直没有见面,偶尔手机联系,那也只是寥寥数语,都是孟昨非向他解释为什么会有助理来照顾他,为什么会请心理医生过来。
他还以为孟昨非会避开他很长时间,没想到孟昨非主动邀请他了。
陈复止有些期待又有些难以自处,但他没有拒绝,在医院的这几天他过的十分枯燥且难熬,仿佛时间有了实质,他能亲眼看着时间流淌过去的痕迹。
他们去的是H市一处知名景点,因为是周日,景点人头攒动,附近的道路一直沉陷拥堵状态。
还有直线距离两里路才到达景区,孟昨非索性把车开进附近村庄,徒步走过去。
H省多山,除了市区就是水墨画似的连绵群山,一从车子上下来,农村青苔和老屋特有的霉味就扑鼻而来。
不远处连接两个村子的水泥马路边上就是递级而上,平铺几座山的茶叶。
陈复止看着稀奇,本地人孟昨非早已习以为常,“走小路。”
陈复止就跟着孟昨非抄近路,两人都手长腿长,行走在自然间,赏心悦目。
不过走了一段路,陈复止渐渐吃力起来,脚步沉重,四肢像是被抽干了力气。
这具身体太虚了。
陈复止喘着粗气,感觉额头被微风吹的发凉,他看着肩边散步般的孟昨非,咬咬牙跟他保持并行。
突然,孟昨非转头向他看了一眼。
陈复止一顿,就见孟昨非眉棱一皱,单脚半屈蹲了下来,宽厚挺拔的背完美呈现眼前,“我背你。”
轰——
陈复止大脑立刻充血,脸上烫的能煮鸡蛋,“不,不用。”
孟昨非清秀眉宇褶皱更深,他不解看向陈复止,发现他脸像涂了胭脂一样爆红,整个人像煮熟了的虾一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看来被朋友背很挑战陈复止的自尊,孟昨非真诚道歉,“是我太冒昧了?我只是看你体力不支想要背你。”
陈复止更加手足无措,在正常男人眼里帮助朋友背一下或许很正常,曾经他跟嘉善搂搂抱抱也不会觉得不妥。
但他早就不是以前的陈复止的,他知道男人之间的情爱,也清楚男□□人之间一些禁忌点。
“我能走。”陈复止微微向后退了一步,不敢让孟昨非看出一点不正常。
孟昨非眉头紧拙不理解陈复止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但看陈复止这么抗拒也没坚持,“我们不去景区了,今天人多过去也是看人头,我扶你回车上。”
陈复止咬咬牙,不想扫孟昨非的兴致,但抬眸看到孟昨非幽黑眼瞳里浅浅的担心,咽了咽口水,心脏疯狂跳动,他不想孟昨非白来一趟,“在这附近走走也挺好。”
孟昨非观察着陈复止的脸色,见他不算累到的样子,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这附近是茶山,路边蚊子奇多,加上也没有歇脚的地方,陈复止支撑着走了一会儿,再次被时刻关注他脸色的孟昨非看出异样,提出回车上去市区吃饭。
只是出来走了一会儿功夫,身体已经虚的发寒,大腿也在打晃,陈复止无奈又沮丧,“抱歉了。”
“是我想的不周到,我不该带你出来。”孟昨非很是自责。
不要内疚!
陈复止恨不得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孟昨非怕他没力气,半搀着他走,修长温热的手就覆在他的手腕上。
陈复止脸上燥热,忍不住抬头看向孟昨非,一双明亮的大眼黢黑有神,唇瓣紧紧绷着,俊朗的五官似乎被一根看不见的线提着,精神高度紧绷。
“孟法医,你要是真的是一位医生,应该很受患者的爱戴。”陈复止有感而发。
孟昨非冷不丁听到陈复止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愣了一下,眼睫微垂,“我是法医。”
陈复止扯唇僵硬的笑了一下,一个令他恐惧的念头像是突破了看不见的薄膜,冲进了大脑。
他的大脑第一次切身感觉到了一丝真实和恐惧。
他真的会死,就算接受治疗,只有极少的希望痊愈。
“要是我死了,身体能做出贡献也可以。”陈复止望着前方的水泥路,大脑无比清晰。
“什么?”细小的呢喃从耳边飞过,还来不及捕捉声音的具体含义就消失在空气中,孟昨非疑惑看向身旁的男人。
陈复止连忙笑了一下:“没什么。”
开车回市区,需要驶过景区拥堵地段。
不足两公里的路,车子硬生生行驶了半个多小时才通过。
好在陈复止坐在车上吹空调,身体没有刚才虚的厉害。
两人行车到附近商场,也到了饭点,孟昨非就请他去吃本地连锁的家常菜,口味清淡,适合病人。
等到两人回到医院,已经过了下午最热的阶段,凝滞的空气被带着凉意的风吹散,天幕暗降下来,黑云稠密,闪电在云层里翻滚。
陈复止刚到病房门口,便察觉到不对劲。
他是单人病房,早晨出门的时候记得关好了房门,但此时病房门虚言,隐隐的,他听到里里面传来交谈声。
吱呀——
陈复止皱眉推开门,在看清里面人的长相后,脸色彻底沉下。
病房内有三个人,陈复止最先看见是一个翘着腿坐在他病床上,手中摆弄着水果的年轻男人。男人偏高,身材相对健硕,身上有股玩世不恭的味儿,在听到开门声后半挑着眼向他望来。
还有一位年轻的男性,长相斯文英俊,规规矩矩站着没有出格举动,但脸上没什么神色,眼沉如水,看不上去不过刚大学毕业的年纪,却有跟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气质。
而让他沉脸的,是房内另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正上下打量着病房,脸上神色复杂,在听到开门声后第一时间看向门口,脸上接连出现几种难以表述的神色,最又是想到了什么极快挪开了眼。
毒气在喉管横冲直撞,陈复止只觉得眼前一黑,一种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
他狠狠捏紧拳头,极力强迫自己冷静,才没有歇斯底里将三个不速之客赶出房门。
陈埕,是陈埕!
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但就在这时,戏谑的声音想起:“陈复止先生,冒昧打扰,没有事先通知您我们回来到访。”
许家老幺收回目光,笑眯眯道,“不知道您还记得您还有一位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