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昨非匆匆走了。

  陈复止为期三天的跟团游也告一段落, 带他来这边游玩的孟昨非每天早出晚归,连带他的法医同事也连续几天见不到人影。

  陈复止猜测,应该是工作上有了突破, 他们才会日以继夜泡在法医室。

  好在他跟孟昨非还时常微信聊, 隐约知道一点内情, 法医们确认了一具尸骨的身份,通过多方的全力配合, 大致对嫌疑人有了一些判断。

  之前发现的尸骨, 警方比对过在库DNA, 没有在失踪人口中找到相匹配的人。

  警方只能将突破点放在历年来报警失踪的人口, 长达三十年的时间跨度,一件件调查很耗费时间。

  现在能确认一具尸骨的身份,已经是重大突破。

  更详细的内情陈复止就不清楚了, 处于保密原则孟法医也不会跟他透露重大案情的进度。

  “今天晚上,记得关好窗户, 把门反锁好, 街上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门。”孟昨非神秘兮兮叮嘱他。

  陈复止知道这是警方要采取行动了。

  果然, 当晚街边警笛长鸣,陈复止站在窗边看着警车一辆又一辆,飞快往另一个街区驶去。

  被警笛声吵醒的不仅是他,酒店对面的居民楼, 也有被吵醒的居民在窗边晃动。

  陈复止眉心微拧,给孟昨非发了一条微信问候, 确认孟法医安全的在隔壁房间才放心。

  很快,警笛声远去, 小县城重新恢复寂静。

  等到第二天早上,陈复止照常到楼下吃早饭, 听到食客跟老板闲话,才知道一夕之间小县城出现重大案情的消息已经传遍了,人们兴致勃勃谈论平淡生活中好不容易激起的水花,也有一些单身的女孩子面露恐惧之色。

  昨晚那么大的动静根本瞒不了本地居民,现在同城热搜就是警方抓捕嫌疑犯落空的消息。

  三十几个民警包抄抓捕,还被嫌疑人给跑了,真是天大的笑话。

  为了破这起案件,Y省警察厅特地向外地借调法医帮忙。

  现在抓捕嫌疑人还失败了,上头不好交代,下边百姓又知道这起案件,同城热搜评论转发的人越多,他们警方压力就更大,抓捕嫌疑人迫在眉睫。

  同样的,这份压力也一分不少的落到了帮忙的法医身上。

  已经确认了逃犯身份,警方第一时间发布了通告,网络上也发布嫌疑人的证件照片,在这个信息社会,只要你使用手机里的钱,只要见人,都有被抓捕的风险。

  但案情远没有民众看到的那么简单,那个嫌疑人不过四十上下,三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没有能力杀害第一个受害人。

  山涧裂缝就是埋藏了多少秘密,没人说的清。

  作为被借调的法医,还有更大的谜团等着孟昨非他们解开。

  陈复止有些担心被逼急的嫌疑人会不会对警方展开报复。

  转念一想,就将这个可笑的想法从脑子里摒弃,再穷凶极恶的暴徒,也没有胆子跟武装/军/警殊死一搏。

  要是真有那个血性,还用得着跑吗?

  陈复止又在这座满城风雨的小城呆了两天,打算先离开这座已经没有旅游气息的小城。

  就在时候,福利院传来好消息,有好心人资助了小女孩治疗费用,福利院准备将她送到市里的特殊学校。

  这无疑是一件好事,陈复止得知女孩的近况由衷开心,希望小女孩情况可以得到缓解,如果有专业人士帮助小女孩说不定还有希望回归正常生活。

  但这点好心情很快就被打破,通过小女孩继父胡大鹏给的信息,警方并没有找到小女孩的户籍信息,她母亲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并没有给女孩上户口,也就是说女孩至今为止都是黑户。

  目前最紧要的就是把女孩户口给补上,由于女孩情况特殊,最好的选择是将户口上在福利院名下。

  同时,小女孩继父胡大鹏被警方指证虐待幼童的罪名,已经向法庭提交了证据

  出于程序正义,胡大鹏还是有知道女孩详细情况的权力,户籍警就将事情转告了胡大鹏。

  没想到胡大鹏听了后要起诉警方,要求把女孩迁进自己户口,并要求将好心人给小女孩的资助,交由他代为管理。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胡大鹏是为了资助才胡搅蛮缠,他这种混子是没有脸皮的,别指望他是真心对女孩。

  不过虽然知道胡大鹏是在做无用功,但他的行为还是够添堵的。

  陈复止相信当地警方可以处理好小女孩的事情,他跟孟昨非商量了一下,孟昨非还需要在小县城一段时间,他决定去Y省省会城市自己游玩。

  他跟孟昨非说起自己先走的时候,孟昨非神色平淡,清澈如水的目光却有几分复杂。

  陈复止知道孟昨非的未尽之意,只能当作没看到孟昨非的眼神。

  他很庆幸,之前医生说他只有六个月到两年的时间,不知道是不是近期心情平静的原因,身体并没有出现明显的不适。

  但他本就细瘦的手腕,现在更是瘦骨嶙峋,看上去有几分可怕。

  “您好,请问是陈先生吗?”房间响起平缓的敲门声,一道女声从外传来。

  陈复止掐亮手机看了眼时间,连忙道,“请稍等。”

  说罢快步走到门前,打开房门,便见外面站着一位衣着整齐的女警。

  女警面容和善,在跟陈复电话沟通时便客气,如今亲眼见到陈复止,她眼前一亮,没想到这位热心市民长相如此帅气,“陈先生,十分抱歉打扰您了,很感谢您抽出时间配合我们工作,车子已经在楼下等候了,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

  陈复止礼貌笑道:“我现在没有事情要处理,很空闲,您不必那么客气。”

  昨晚特殊学校管理打电话给当地警方,请求警方帮忙让他去一趟学校。

  原因是资助小女孩的好心人在听说小女孩的遭遇后,希望能见一见他。

  陈复止接到警方电话后,立刻警惕了起来。

  按理来说,他不过是举手之劳,帮了女孩一把,资助小女孩的好心人,为什么突然提出要见他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

  据特殊学校那边反应,好心人愿意赞助到小女孩成年所有费用。

  那边也透露,这是位财大气粗,不可多得好心人。

  这对小女孩迄今为止的人生来说,是最幸运的一件事。

  话已经说到这了,陈复止也充分理解了特殊学校的意思,不外乎是让他充分配合了。

  陈复止内心挣扎了一瞬,心中有了预感。

  尤其他那天还见到了季童,绝不会是巧合,世界那么大,他不可能正好遇到季童。

  可他哪里还有什么值得季童惦记的?

  陈复止不愿多想,也怕那位好心人确实只是一位好心的陌生人,他还是答应了下来,约定了今天见面。

  不需要过多寒暄,陈复止跟随户籍女警坐上车子前往市区的特殊学校。

  市区距离县城不远,差不多半个小时就达到目的地。

  一路上,陈复止看着周边环境,市区环境远比县城建设的好,但到了特殊学校,陈复止便知道Y省对社会边缘的特殊小孩照顾存在缺陷。

  上世纪的老旧围墙,绿漆斑驳的铁门,还有那贴着白绿砖块的墙面,无不向人吐露着这所很少出现在普通视野的学校境况。

  这里或许有专业的教师,帮助着折翼天使,尝试认知这个世界。

  但这里无疑是寒酸的,是被嫌弃的角落。

  进入这里的孩子,绝大部分不会跟普通人一样步入社会。

  警方已经跟学校联系好,他们一进大门,就有气质和善的老师引导。

  公示栏里贴着满满的荣誉,向世人彰显着从学校创立迄今为止的荣誉。

  “我们是本市创立最早的私立特殊学校,也是本市曾经唯一一所特殊学校。虽然现在也有一些特殊学校开启,但我们仍旧是唯一一所跟官方有合作的学校。”管理员从容有度向讲解着学校的历史。

  他们需要社会爱心人士进行捐款,如何利用语言艺术,让有心献爱心的人,心安理得掏钱包,早已轻车熟路。

  “虽然我们是私立学校,但每月都有相关人员对我们学校进行严格审查。”管理人员一一介绍着。

  跟着管理员往学校深处走去,景色不再像外部那么陈旧,孩子们的康复教室看上去刚翻新不久。

  没走几步,陈复止就被带进一间新的教室,那里布置温馨,环境优雅,有长相甜美的老师堆笑引导着蹲在地上的孩子。

  那个孩子如刚出生还用身体探索着世界的婴儿一般,还处于用身体感受世界的阶段。

  但相比第一次见到她,她身下是软软的毛毯,整洁的地砖,身体不再满是污渍,衣服也是学校统一的校服。

  好像原始人一下子步入文明社会。

  那张本来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小脸,也展露出枯黄灰白的脸色,那双水润的大眼,清澈透亮。

  陈复止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孩子。

  管理员又介绍了一下孩子现在的情况。

  “她现在还没有上好户口,因为她情况特殊,又十分幸运遇到一个愿意资助到她成年的好心人,出于对好心人的感恩,我们建议是让好心人给孩子取名,让这孩子一辈子记住好心人的恩情。”

  闻言,陈复止眉头微蹙。

  他淡淡看着管理员如常的笑脸,将心中的不适压下。

  这位管理人员在这所特殊学校地位应当仅次于校长的二号人物。

  她自然知道怎么给学校,给孩子争取利益。

  作为受捐助方,跟爱心人士打交道怎么拿捏他们的心理,应当信手拈来。

  任是谁把自己的钱捐出去给不认识的人使用,都想要被人记住被人夸赞吧?

  一个小孩用一生铭记的你的好心,足够让他虚荣心膨胀了。

  自然,献爱心是一件很崇高的事情,不管出于什么目的,确实该让人铭记。

  学校这么做也无可指摘,毕竟只是一个投桃报李的名字,怎么能比得过实打实的好处。

  但陈复止依旧觉得有些难受,他不希望孩子长大了,永远记得曾经的不幸,永远在心中套上沉重的枷锁。

  “人来了。”管理员突然说了一句,陈复止才回神,发现她刚接了一个电话。

  “接下来麻烦您了先生。”管理员笑得客气,说罢她给教室打了个手势,教室内的老师便轻轻拉起小女孩胳膊。

  小女孩黑亮的大眼疑惑看向老师,在老师的引导下,慢吞吞站起来。

  女警:“她能走路?”

  “我们做过全面检查了,身体方面是没有问题的,可以走路,将来还能跑能跳,只是没有人正确引导她,习惯了在地上趴了。”

  女警见状好奇道:“那她真能变好吗?”

  管理员笑得更加温和:“她可以理解一部分说话的意思,简单的比如吃饭,睡觉这些都是懂得,只是不会开口说话,现在也没检查出发声器官有什么问题,我们评估积极引导,还是有跟普通人一样。”

  “您想想,我们自己的孩子,家长有意识无意识在婴儿时期就引导孩子叫爸爸妈妈,很小的时候就教孩子走路,家里父母亲人说话,自然而然就听的懂了。”

  “这个孩子情况太特殊了,您知道吧?这孩子可能有点迟慧,据说她继父长时间不管她,她继父也是一个人独居,她没有语言环境,但是从她能简单理解吃饭睡觉,可以看出不是先天痴傻。”

  户籍警心情一时有些沉重,同时庆幸小女孩再往好的方面发展。

  她忍不住观察小女孩,小女孩摇晃着走路,细嫩的眉头难受地皱起,几次想要蹲下,都被老师拉起。

  走路过程中,老师一直在做引导,但绝不伸手牵女孩一下,要她自己走完去会客厅的路。

  户籍女警看的心都揪起来了,那么小的县城,怎么就没一个人发现,有一个豆丁大的小女孩,在水深火热中煎熬呢?

  陈复止也在观察小女孩,见她原本懵懂的脸随着走路越来越烦躁,仿佛一只随时都会发怒的小兽,但又在老师的引导下,跌跌撞撞往前走,陈复止眼中爬上疼惜。

  她有思想吗?会思考吗?

  陈复止脑中不合时宜浮现荒唐的想法。

  这个女孩,如果只有人类躯体,没有思想的话,算是人类吗?

  但转念一想,哪怕她还没有对自我存在产生认知,也还凭着本能向更好更阳光的地方生长。

  ...已经,比他强太多了。

  很快,陈复止跟随管理员进入会客厅,看得出会客厅时长接待贵客,收拾的宽敞明亮。

  管理员为陈复止几人泡好茶,接近着走廊传来殷勤的交谈声。

  随着大门打开,陈复止首先看到的便是一位中年男士憨态可掬的笑脸,他小心又谦卑地赞扬着身旁西装革履的男人。

  那位男士高大气派,气度雍容,面对示好的校长,更多时候只是点头示意,只在对身后带口罩的男人露出友好的态度。

  看清那人身形后,陈复止眸光猛地一暗,神色不由冷了几分。

  站在人后,被遗忘了般的男人,似有所感般抬头,目光向他射来,但紧接着像被触电般,很快收回目光。

  陈复止眉头狠狠一皱,再看现场如唱戏般的场景,眼睫微敛,敛下眼中的冷芒。

  说起来,谁又不是演员?

  “校长,看来这位就是爱心人士。”管理员笑着站起来。

  校长热情老练地向众人介绍着那位西装革履先生的身份,恭维之词不绝于耳。

  在场都是成年人,维持着场面上的客气。

  “这孩子,说起来也是可怜,到现在还没个名字。”简单介绍后,校长主动道,“梁先生要是不嫌麻烦的话,还请您给孩子取个名字,您的恩情也会让这孩子永生铭记。”

  梁先生闻言,笑着看了身旁的年轻男人一眼,“校长还不知道,我能知道这小姑娘的事情,还是我这个弟弟跟我说起的,取名字还是慎重一点,又不是随口给阿猫阿狗叫的。”

  说完,梁先生似是想到什么,轻笑道,“真要取名字,那也该由陈先生来,不管是警方解救,还是资助,要不是有陈先生发现小姑娘的困境,谁会知道小姑娘有这么悲惨的遭遇。”

  梁先生说话十分真诚,即便一直是成功人士的姿态,也十分让人受用,“听我的小兄弟说,当时在场人不少,只有陈先生注意到了小姑娘的处境。”

  这话是实打实的恭维了。

  校长跟管理员都是人精,于是顺着这位梁先生,让陈复止给小姑娘取名。

  普通人家孩子的名字,哪个不是精挑细选,万千讲究的。

  而对小女孩来说,名字,不过是用来讨好人的工具。

  陈复止婉拒:“抱歉,我恐怕不适合,也没准备。”

  “小女孩的名字,好听一点就可以了,最好再有点寓意,陈先生仪表不凡,看上去就是有文化底蕴的人,何必谦虚呢!”校长张口便来。

  “不管是谁取,孩子上户口还是得有名字,依我看,去一个有寓意的最好了。”女警缓缓开口。

  梁先生沉默看着几人,注意力却一直在季童身上,他只是曾经跟季童有过合作的商人,也不曾给小女孩资助,只是给季童面子,替季童出面当这个好心人。

  季童的事情他自然是听说过一些的,但现在的季童依旧香饽饽,况且他看出来了,季童可不是真的献爱心,是为了讨好这个陈复止。

  至于原因,季童是想坐实他跟陈复止的兄弟情?

  究竟是为了什么,这都跟他没关系,他找个机会让季童跟陈复止搭上线就行了。

  “小季,你接触有文化的人多,要不你给取个名字。”

  梁先生顺理成章将话抛给季童。

  听梁先生这么一说,校长跟管理员才将目光落在季童身上。

  这个身形高挑的男孩,他们一开始便注意到了,只是今天的主角是金主,才刻意忽视他,现在看金主跟男孩关系匪浅,自然也乐意捧着他。

  “希希,希望的希。”一直安静坐在沙发上的季童抬起眼眸。

  从外人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包裹严实的脸,他的声音清澈平静,没有起伏,但在他开口的一瞬,陈复止便觉得那话不是讲给旁人听的。

  陈复止脸霎时黑下,即便预想过会不会是季童故意恶心他,资助小女孩,但真的见到季童,他还是止不住恶心。

  季童,究竟想干什么,是讨好卖乖,让他闭嘴,还是另有别的目的?

  不等陈复止想完,季童低垂着脸微微抬起,露出上边半张俊脸,深沉如墨的目光,直直落在陈复止身上,“姓陈吧!梁先生说的没错,没有你的话,她可能到死也接触不到正常生活。”

  □□希,□□希。

  希望的希,确实是个好名字。

  陈复止没有反对,不管季童曾经对他做过什么,他没有权力阻止季童做好事。

  “阿止...不对,陈先生,不知道您觉得怎么样。”季童望着陈复止,眼中含着浓烈的悲伤,语气透着一股难以忽视的卑微。

  他这话一出,会客厅里的几个人精都听出不对劲了。

  他们对视一眼,全部静静等着陈复止表态。

  陈复止湛黑的眼眸一冷。

  果然,季童是故意的,什么资助小女孩,也是为了找个见他的理由罢了。

  陈复止不愿再呆在这里,站起来便想离开。

  “陈先生,麻烦您特地来一趟,可以容许我冒昧邀请您一起吃个便饭吗?”梁先生没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他一见陈复止神色不对,立马邀请陈复止单聊。

  “抱歉,我没有时间。”陈复止毫不留情。

  被直接拒绝,梁先生脸色不大好,但也不愿意就这么让陈复止走了,“不会耽误您太多时间的,我想您也希望可以和我们好好吃顿饭。”

  拒绝过一次,锲而不舍再次邀请,一般人难免会抹不开面同意。

  陈复止神色一冷,不再给冒昧打扰到他的人好脸色,“先生,我很好奇,您是真心想要资助这位可怜的女孩吗?我想,您根本不是小女孩的资助人吧?正在出钱的是你身边这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人。”

  陈复止面无表情扫了梁先生僵硬的面庞一眼,“如果您是真的爱心人士,那么我很抱歉冲撞了您,但显然你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帮助小女孩。”

  说完,陈复止不再看神色变得狠厉的梁先生,他冷淡扫了一眼季童,忍着怒意道,“不管姓梁姓季姓陈都好,不是真心的,就不要拿资助人当借口,不要等校长以为小女孩生活有保障后,又心安理得的消失了。”

  如果真打算资助小女孩到成年,为什么不敢以季童的身份见人。